久安城,近日風起云涌,暗流涌動。
先是前日在城北發現被人暗殺的突厥人,今日又在城南發現被人暗殺的回鶻族人,一時間久安城謠言四起,說是間諜被殺,又說是這些外邦人惹了眾怒,被人處以私刑,坊間更是有好事說書人,連開三天專場明著說分析,實則擴散謠言,聽著卻深信不疑,一時群情激奮,人人喊打外邦人。
受牽連,各路使館都大門緊閉,仍擋不住好事群眾投擲瓜果蔬菜鵝卵石。
東岳帝君坐在院中,順手接了一個民眾丟進來的枇杷,擦了擦,咬了一口,還挺甜,這么丟了也是浪費,他索性進屋弄了快布鋪地上,收多少都不虧。
阿史那社那邊就沒這么閑情逸致了,因突厥比之回鶻族,同代國邊疆摩擦更多,那邊才是抗議中心,幾個沖動的手下開了門就要出去同人過招,被抗議群眾生雞蛋問候,狼狽退了回去,阿史那社反而挺開心,什么也沒說。該吃吃,該喝喝,一頓不拉,倒是因活動范圍有限,身上徒增了二兩肉。
這時候,按兵不動才是上策,暗中勢力就想有個出頭之人,很遺憾,他們低估了阿史那社腦筋,他并不是有勇無謀的小可汗。
李長修這兩日卻有些力不從心,邊境來報說突厥屯兵壓境,南疆各部又不安分,多有劫匪出沒,派兵圍剿多次,反到處處受制,損失也不小。老皇帝已幾日不見蘇醒,恐這兩日就不行了。李長修雖說對他這位父皇感情并不真摯,但終究他給了他想得到的皇位權力,遺憾的是,他給了李長修權力,也給李長修遞了寶劍。
權力是柄雙刃劍,殺人者,亦是自殺者。
泯滅自己人性,愈加冰冷,或者終有一日,淪為殺人武器,一個沒有感情的儈子手。
這個道理,李長修懂,阿史那社更懂。
相比李長修命大的宮斗,阿史那社的成長更像是競技比賽,不同的是他贏了所有人,相同的是,他們都是權力的奴隸,或者說他們都是踩著累累白骨的幸運兒。
“死去的那個人,查清楚什么身份了嗎?”阿史那社在長案前查看地圖,已經有人來報,他們部族不知為何未接他令,居然擅自壓境,他還在代國,居然毫無顧忌,阿史那社覺得此事必不會如此簡單,這死去的突厥人,恐怕身份特殊,必然不是此次同他來代國的親信。
“可汗,查過了,不是咱們自己的兄弟,這人確實有我們族紋飾,此人必然是旁的分支之人,怕是其他可汗想對你不利?”
“是啊,咱們來之前就有兩個部落可汗反對,若不是汗王拍板此事,也輪不到咱們來代國都城開開眼。”
手下之人雖說是調侃,但阿史那社感覺他嗅到了危險氣息,怕是他們中有細作,內奸,現在怕的是,不止一路細作。
阿史那社知道自己在所有可汗中年紀最小,但最是勇猛,他在草原稱第二,確實無人敢稱第一。他幼時便想,他要同這命運搏一搏,他的族人風餐露宿亦是命苦,但他們為何就要被阻擋在關外?同為蒼天下人類,為何他們不配擁有更好生活?他不服。
入主中原,對他來說不是侵略,而是為他們一族打下一片宜居置地,代國存在已有些年份,在他看來毫無血性,早就陳腐不堪,若不是現在李長修把持朝政,就憑老皇帝的迂腐勁,代國早就是他們囊中之物。
代國有句話,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但誰是這王,卻不是他代國說了算。
同其他可汗不同,阿史那社一直研究代國中原文化,雖偶爾被其他可汗取笑,文縐縐的東西并無半斤份量,他卻不這么想,突厥年年騷擾代國,偶有戰事,但從未對代國造成巨大損傷,本質上雖是突厥強大些,騎兵鐵騎,人人皆兵,但代國一介文弱書生之國,何以屹立百年,應了中原一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不知這么應用所學是否恰當,但他很明白,無論從任何方面,僅僅依靠武力,他們做不到入主中原。
做不到,不等于不去做。如果他不做,便沒有人會去想這件事。
多數可汗,包括汗王,在阿史那社看來,目光頗為短淺,只爭朝夕,長遠來看,李長修確實更具有王的風范,阿史那社高看李長修一眼,是有原因的。
可惜他二人,自出生起就只能為了各自陣營而戰,天生是對手,不同的是李長修熬過幼年明槍暗箭,待他接了皇位,可用之物更多,而他卻太少,他拼了命尚未能統一北方。
但他年輕,他不急。
“這幾日,切莫沖動出去惹事,平日你們總嫌戰事太多,沒點好日子,現在就給你們休息,你們反倒出去給我惹事,你們真有本事,將這久安城給我攻了。”阿史那社在使館驛站里研究棋類,他們那有類似的,但這等費腦力之事,他亦是第一次,他興趣很濃。
“可汗,月離回來了。”
手下之人將阿史那社的獵隼抬進屋。
“前幾日派月離同大都咱們人聯系,它怎這模樣回來了?莫非大都出了意外?汗王有異?”
阿史那社皺著眉,接過手下遞過的紙條,果然陳兵數十萬是汗王意思,但其他幾位汗王也有參與,他們部落在邊境,果然是被逼到角落,莫非汗王要圍殺他們?被殺之人,同汗王逃不過干系,阿史那社想起中原有句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恐怕就是樹大招風了。
他身在異國,進退兩難,身旁親信不過幾十人,何況他清楚這里面還有細作,不是汗王就是代國的。他收拾棋盤,很是平靜的讓手下們歇息,他需要一個人研究下棋局。
也不理門外人抱怨,阿史那社進門就放下棋盤,從柜子中拿出之前準備的代國服飾,換好服飾,他開了窗,四下觀察一會,確認無人跟蹤,爬出窗,臨走前用極細的針抵住窗。
中原有句話,說大隱隱于市,這話用在躲避人亦是可以,他是這么理解的,起碼他甩過好幾次手下,但他今天換了代國服裝,他覺得自己不該走在大街上,很是好認,一條街,就數他最高,一襲長衫,用扇子遮了大半面貌,也擋不住街上的姑娘紅著臉瞧他,更有甚者問他是哪家公子,要給他做媒,躲了又躲,阿史那社躲進小巷,還是走偏僻之地吧,他第一次覺得中原書上也是有誆人之言,大隱于市的人都是面上一看就是凡夫俗子的人吧?
今日他本不打算出門,但既得了消息,他得避著人去尋一下在久安城的細作,此前他已留了暗號在使館驛站門口,街上這兩日來往人之眾,必然能看見,他這會只消去城外三里的林中等著便好。
且不說突厥各部落內部正明爭暗斗,就是他們回鶻族恐怕也不太平,他到不怕迪麗古麗有難,畢竟她身旁有陸壓道君和東岳道君,但她怕是也得經歷一些艱辛,作為政權路上的犧牲品,他心有余,這事,他覺得改日還得同李長修私下見上一見。若汗王真打算對他出手,他保護自己容易,但他部落的數十萬人,他如何能救?既然族人愿意跟隨他,他必得為他們打算一二。
來人很是隱秘,阿史那社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近日身故的突厥人和回鶻族人,有線索嗎?”
“代國太子李長修亦在暗查此事。”
“看來,這兩人同代國朝野亦有牽連。”
“可汗所言極是,但回鶻族那邊,恐怕代國皇宮中,有人會對回鶻族和親公主不利。前幾日,已有賊人潛入皇宮,意欲對那公主不利,那賊人對回鶻族公主住所倒是明了,恐怕有人給了他地圖,搜了一圈卻沒逮到,恐怕是代國皇宮中人,賊喊捉賊。”
阿史那社面上依舊平靜,手指捏的緊了些。
細作頓了頓,又言:“此次身亡的突厥細作,此前怕是喬裝混在可汗這次隊伍中進了城,可汗須得當心,恐怕還有同謀。”
“回鶻族的事,我們插不上手,若是他們之中有人破壞回鶻與代國關系,得利者必然是我方,既然不是我安排的,只能是汗王暗示了吧?這事你再去調查,汗王同代國聯系之人,究竟何人。此人,斷然留不得,查出來,我自會解決。你亦要小心些,若非有特殊情況,就不要見了。”
樹葉“沙沙”響了兩聲,已無人聲,四下歸于平靜。阿史那社準備繞路回去,路上卻因一事為難起來,他要不要去提醒下陸壓道君?畢竟他們一干人等都在宮外,只迪麗古麗一人在代國皇宮,好在她當初不曾在使館驛站,否則生命更加堪憂。
男人打打殺殺的事,威脅到女人生命,他覺得不是大丈夫所為,不論陰謀陽謀詭計聯姻,都是為權利爭奪的手段,但暗地里謀害女人生命,他覺得這手段有些卑劣,大丈夫保家衛國大不了一死,若要一女子死來解決事,算不上好漢。旁人雖說他陰冷狡猾,但他內心亦有自己堅持。
何況迪麗古麗長成那樣,被人暗算致死未免太過可惜,“不如不遇傾城色,”他從前也并未憐香惜玉,說到底,男人不憐香惜玉不過因為對方不夠美罷了。“若有男人想對她動粗,不是想同她結連理,就是逗她一逗罷了。”阿史那社覺得自己應該屬于后者,惹她不快,是挺有意思的事,他記得初遇,她被圍就敢要拔匕首,對他說他有機會試試她匕首,能不能割他喉,那時他就覺得她極有趣,非尋常女子。
又要進城,阿史那社頭疼的從地上抓了些灰摸臉上,瞧他的熾熱視線果真少了些,若是正大光明走進回鶻族使館驛站,恐怕不行,他繞了一圈,隔著墻從后面看,也不知哪扇窗是陸壓的,他一個跨步翻上墻,立在墻上,用小石頭彈窗,小聲叫陸壓,他彈的那扇窗沒開,隔壁的窗戶卻開了,一臉睡顏的東岳帝君掛在窗臺上,身后立著面無表情的陸壓道君。
阿史那社沒想過還能一石二鳥,他想了下,突然笑得詭秘,這確實是“一石二鳥”。
“你何事,大中午的做賊不成?”東岳帝君揉著眼睛,他這兩日有些困倦,全賴陸壓道君要他用卜卦術,他有些不解。陸壓一介神尊,就算當初他自己在凡世設了結界,立了規矩,仙者不大能窺天機,但他神力無邊,這點小事耗不了他什么神力,為什么指派自己,東岳帝君沒大想明白,但他確實有些疲乏。
“陸壓,我有事同你說,事出緊急。”
屋內,東岳帝君無精打采問陸壓神尊:“你雖已知曉何事,但他亦是有心,是否要聽他如何說?”
“他乃凡人之軀,我若同他有些聯系,怕會心軟。”陸壓擰了眉頭。
不想又一顆石子飛進屋,陸壓伸手一接,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自從來了凡世,已不知翻了多少回窗,他堂堂一介創世神,被自己立的規矩束手束腳,頗感無奈,他翻窗跳下樓,隨著阿史那社一起翻墻而走。
“你,不要遮擋下臉嗎?”
“為何?你們突厥見人,有將臉涂黑傳統?”
“你這模樣,大搖大擺走街上,不引人注目?”
陸壓看了看地上的灰,實在不忍心下手。
避開人,來到河邊,陸壓先開口,“何事?能勞你親自來?”
“迪麗古麗這兩日可好?”
“為何有此一問?”陸壓道君明知故問,他逼著東岳帝君早已算得所有事,所謂神仙和凡人差別,便是如此。
“提個醒,代國內部,有人對她不利。此事我亦在查,但牽扯甚廣,你心中有數便好。”
陸壓道君揣著手,表情略微起伏,“你可曾想過,若此事因你而起……”
“我雖有心拉攏回鶻族,亦有心娶迪麗古麗,但我深知我們部落里,亦是風起云涌,我同汗王也好,同李長修也好,終究是我們男子漢的事,憑計謀憑武藝取勝,才是大丈夫所為,若要犧牲女人性命換來茍且,我做不到。身為汗王,我當為我部落子民牟利,但作為伯牙子期之交,我亦不忍下陰招,他日疆場見,亦不會手下留情。”
“你倒是光明磊落。”陸壓垂眸盯著河中游魚。
“不過是提醒一聲,我話先放這里,往后,若有戰,上了戰場,各自為戰,你我兵戎相見不必顧念舊情,若無戰事,聯盟自然最好。”
風起,陸壓道君揣著的手突然松開。
“你說——”
“我若此時殺了你,會怎樣?”
未等阿史那社反應,陸壓道君抬手一把掐上阿史那社喉嚨,力度不大,卻足以令阿史那社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