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搖山已三月有余，地形也熟悉了，周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不多，不過十來戶，隔的也遠。

因她眼睛不大好，跟著救了她的老婦人去了幾次藥鋪，但老中醫(yī)各個捏著胡子，看不出外傷，不能醫(yī)治，怕是天生帶來的毛病。

問及何處認(rèn)識，不知，問及何處人，不知。

老婦人倒是不大在意，只談天上掉下個小姑娘陪她這老人家，可惜眼睛不大行。

此后她每日沿著山路，拄著木棍，來回于住處和市集，為老婦人送口飯。

老婦人無兒無女，老伴兒前幾年亦駕鶴西去，徒留她一人在市集賣些絹絲織品，日子不算大富大貴，但衣食無憂。

不知何時，她總在山嵐間遇見一人，這公子晴天一襲水煙色長袍，雨天撐著油紙傘，著玄青色長袍，更多時候是一身鉛白。

冷冷清清。

這公子身材高大，卻有些纖細(xì)，文質(zhì)彬彬模樣，就是周身透著冷。

每每擦肩她總不大好意思低頭垂眸，若是盯著他人，多少有些不大禮貌，故而這一個多月來，擦肩而過她總是瞧不清那人。

當(dāng)然，她也并不想識得此人，這里她誰都不熟。

可，接連兩個月都遇到此人，就有些說不通。

雖說聽聞山中有山賊，但她走的這條乃是小路，又極偏僻，莫非不是山賊，乃是……鬼怪？

但她又想，哪有這般仙氣四溢的鬼怪？

這事，她問了老婦人，說是總遇到一公子，很是俊秀飄逸，也不同她搭話，一連遇見兩月有余了。

老婦人笑她是遇上山神了，山神瞧著她好看，想她做娘子。

她面上一紅，將自己埋于水袖中。

但不知為何，日子長了，她雖仍舊不大敢瞧著別人，但總覺得莫名安心。

習(xí)慣，有時叫人歡喜，又叫人失落。

山嵐間氣候同山下是不同的，此處偶爾陰雨綿綿，濕黏的叫人煩悶。

于是又一日微雨時，她走在小路上，木棍才觸到一石巨石，許是泥石流，阻了路，她彎腰查看，就問身后有異響。

不等她回頭，就聞一輕浮聲。

“人沒捉到，捉到個小娘子，這誰家的小娘子跑來此處，長得這般嬌俏，看來今日可以嘗嘗鮮了。”

猥瑣之言令她膽顫，她轉(zhuǎn)身，模模糊糊間似是有十來個壯漢在她身后不遠處。

她手無縛雞之力，豈非要吃虧？

不覺往后退了退，卻被身后巨石攔了路。

路邊即是密林，逃進去不是不行，但她眼睛著實不行，只怕普通人能走的路，她都行不得。

“我身無分文，你們圖不上錢財，不過擋了各位好漢的道，我這就讓開。”

前有狼后有虎，若是落到這些人手中，她下場怕是比死還慘，她不能坐以待斃，若是如此，她寧肯翻攔路泥石流，尚且得一全尸。

說完她就往后試著爬坡，爬三步退兩步。

“哈哈哈，原來是個瞎子，不過瞎子最好，免得你逃了。”

“老大，這女的賣去春風(fēng)院，能賣不少銀子呢！”

“是啊，就是這么好看的女人我還是第一次見，老大，要不要我們自己先爽一爽？”

……

待有人捉了她手腕，她只覺渾身不適，抬起棍子就沖人舞過去，自己一拳砸在那人面部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打架這事，似乎信手拈來。

所以長棍變成武器后，她心中膽怯少了幾分。

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

等一伙人被她揍的鼻青臉腫時，為首的老大本不想傷了她，否則賣不出好價錢，但此時面前這女子卻挺能打，逼得他不得不拔刀。

一刀正要劈過去，卻定住了，他感覺自己脖頸旁架著一柄長劍，脖子邊上已被劃破，有些疼。

他正想誰人這般神出鬼沒，就聽身后響起鬼魅般陰冷的聲音。

“你們好大的膽子。”

山賊不是吃素的，這么些年刀尖上舔血，豈會屈服？

“閣下哪位？”

一個才從地上爬起的小啰啰，驚呼起來。

“老大，是剛才逃脫的小白臉！”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這條路，識得的人不多，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先前總能遇見的公子。

兩個月來第一次聽他出聲，原來，他聲音這般冷漠的嗎？

也不多話，這公子手起刀落結(jié)果了山賊頭領(lǐng)，驚得其他山賊為之一驚。

對方顯然非善類，干凈利落的殺人動作，像是做了很多回，可方才還被他們逼得逃跑，看來是計劃。

其中一個山賊突然回過味來，撲向一旁的女子，卻不想還未觸到女子，就感覺自己被人拉了一把，下一刻就殞命于此。

她眼前的山賊消失后，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濺了零星血的俊俏面龐。

離她幾乎碰到鼻尖的距離。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其公子身軀凜凜，相貌堂堂。

雙眸，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

他薄唇微啟，氣吐幽蘭。

“可有傷？”

“未有傷。”

停了停，她又覺得這位公子救了自己，她應(yīng)當(dāng)再說些什么，不想他卻搶先一步。

“你這會，同方才到不太一樣。”語氣仍舊冷冷的，但有一絲笑意。

她有些無措，不知為何有些慌了手腳。

“公子見笑，方才不過為了自保，還想請問公子，這路是不是斷了？”

“是不大好走，你要去哪里？本……我可送你一段路。”

方才的事她還有些后怕，保不準(zhǔn)這些山賊還有同伙，與這公子同行，起碼是安全的，她略微一思，眉目舒展，巧笑倩兮。

“小女子要去山下集市，還請公子助我一助，小女先謝過。”說完略微一欠身。

“從前倒是沒看出你這般知書達禮。”

“咦？公子認(rèn)識我？”她不自覺伸手捉了他手臂。

“不過同我見過之人有些熟識罷了，我并不確定你是否就是那人。”

她有些急，似乎有了線索，又似乎沒有。

“我醒來時就在這招搖山中，一老婦人救了我，許是之前受了什么傷，我不記得從前事，亦不知自己何人。”

頓了頓，問道：“公子怎么稱呼？”

“長生。”

“長生公子，你可識得我？你看看仔細(xì)。”

她墊了腳，撐著木棍，努力將自己臉貼近長生帝。

長生帝不覺微微瞇起眼，伸手扶住她，又抬起另一只手，捏了她下巴，仔細(xì)端詳，過了好一會，才道：

“是有些像，但我得去查一查，免得認(rèn)錯人。”

她很是得體的道了謝。

事情大抵如他所料，仙者一般將仙身留于三界，而仙魂去往凡世歷劫，而陵蘇卻是連著仙身跳了忘川。

地界所管不過凡世之事罷了，自然毀不得三界仙眾仙身，所以陵蘇就完整來了凡世，不過多少有了些損傷，比如飲了孟婆湯失意，又比如視力受損。

“那個，長生公子，我們可以走了嗎？集市那個救我的老婦人還在等我送飯。”

“好。”

言畢，長生帝一把抱起她，一個跳躍就過了泥石流損壞的小路。

“謝公子。”

方才她還是很吃驚的，未曾想長生公子會抱起她，但，也幸而有他。

剩下的路，她牽著他遞來的系帶，跟著長生走，兩人一前一后，并不多言。

歸來只能選了略遠的大路，從她出了集市才發(fā)現(xiàn)有人迎上她，是長生公子。

“公子也要回去？”她抬頭笑了笑。

“同你一路。”

“方才事出突然，還不曾告知公子，我叫蘇蘇。”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長生公子身形頓了一下。

“不知，長生公子所說的，同我長相相似的姑娘，叫什么？”

“她叫，陵蘇。”

有些耳熟，但仍舊想不起，那個叫陵蘇的姑娘，是她嗎？

“名字倒是，同我有些像，不知那位姑娘，是怎樣的？”

她感覺手中被塞了什么，抬起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方才來時的系帶，他牽引著她，慢慢走。她先是一愣，繼而溫柔一笑。

回眸的長生帝看著微笑的陵蘇，眼中有著不明情緒。

三界時，她好像不曾對他這般笑過，原來，她笑起來，是這樣明媚嬌美的嗎？

他轉(zhuǎn)回頭，繼續(xù)走。

“陵蘇，我只見過幾面，她活潑開朗，膽子大，極易闖禍。”

“是嗎，聽起來是個性格很可愛的姑娘。”

沒見過這么夸自己的，還是在失憶時。

“很能闖禍倒是真的，因為生氣就拆了別人家的大門。”長生帝略微瞥了眼身后。

“我卻沒這本事呢。”

她輕笑，探路的木棍不小心碰到了前方。

“抱歉，打到你了，疼嗎？”

“她，每次闖禍，從來不會道歉，但，很有趣。”

不知為何長生公子并未回答她，只說著那個“陵蘇”姑娘的事。

表面好像對那位陵蘇姑娘怨言頗多，實則字里行間充滿……寵愛？

這令蘇蘇有些羨慕，握著木棍的手不覺緊了緊，長生公子生的這般俊秀瀟灑，他同她不過是巧合罷了，她心底生出一絲羨慕之情。

是了，她不過一介無名無姓，目不能視的孤女罷了，她在失落什么呢？

察覺身后人長久的沉默，長生帝停下步伐，轉(zhuǎn)身查看，不想后面之人并未察覺到他已停下，結(jié)結(jié)實實撞進他懷中。

待她反應(yīng)過來，自己竟然撞進長生公子胸口，她面上一紅，強裝鎮(zhèn)定。

“公子怎的停了，可是有事？”

“你是否忘了自己生辰？”

生辰？她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怎么記得這個？

“不記得……”她坦白。

“我，略通奇經(jīng)八卦之術(shù)，需要我?guī)湍闼阋凰銌幔俊?

他說話穩(wěn)重，講起胡話也極穩(wěn)重，不要說她此刻視力不行，就是她視力好也察覺不出他絲毫心虛。

“公子會的可真多，如果不麻煩公子，還請公子幫我算上一算。”

“那，明日，我再告知你。”

不知不覺原來他已送她到了家門口，互相道別后，蘇蘇進了院子。

只是她這會還沒細(xì)想很多事，比如長生為何會出現(xiàn)在山嵐間，為何長生武藝高強，為何他知曉住在何處……

這一夜有些漫長，她在桌案上爬著，聽老婦人笑她相思病。她想，她才不是，她不過想知道自己生辰罷了。

窗外落了秋雨，點點滴滴在屋檐上，輕如嘆息，山中桂香盈盈，招搖山上桂樹茂盛，入了秋，便空氣中滿是甜蜜。

金燦燦一片的桂花，令招搖山多了些暖意。

她想，他應(yīng)該也聞到了這甜美了吧，若非她廚藝不大行，必然要做兩塊桂花糕嘗一嘗。

依稀記得自己嘗過桂花糕，清甜綿密，桂花茶也是甜甜的，她喜食甜，這些日子來總惦記漫山遍野無人采的桂花。

“明日采些給長生公子吧，不知他會不會喜歡桂花。”

雨中樹影婆娑，她趴在床邊，輕笑起來。

第二日她卻未再遇上他。

等了許久，來來回回兩趟，都不曾遇見長生公子，她疑他興許有事，但，這兩個多月來都不曾落下一日，她徒然生出些擔(dān)心。

但，她又細(xì)想，他武功好強，不會遇上什么事的，又或許，是她走了大路，他卻走了已不通的小道？

這一夜她輾轉(zhuǎn)難眠，起身，院中桂樹茂盛，風(fēng)過，落了她一身桂花，她也不曾察覺。

他們本就是陌生人，不過生出些意外罷了。

他還答應(yīng)她告訴她生辰呢，怎的失言了？蘇蘇頗為落寞，心中竟有了些醋味。

此后他像是突然消失一般，無聲無息，告別都不曾有……

一個月后的某天，老婦人摔傷在屋后，若非她發(fā)現(xiàn)，老婦人怕是要交代在那里，但，這也令她頗為窘迫。

這一跤摔得不輕，蘇蘇只能帶她求醫(yī)，家底越來越薄，終究沒有醫(yī)館再肯接納時，蘇蘇慌了神。

可郎中們只嘆氣搖頭，回天乏術(shù)。

半年來的互相陪伴，又是救命之恩，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面前人離她而去，她又要孑然一身，蘇蘇只能蹲在角落里落淚。

一個清明的午后，日頭正盛，老婦人笑著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你這般好看，指不定是天上來渡劫的神仙，我老婆子能遇上你，陪我走完這一趟，也算值了。”

趴在床邊的蘇蘇沒聽到老婦人所言，只朦朧間像是被人拍了拍頭，她掙扎著起身，卻見老婦人安詳躺著，她試著起身去做些羹湯。

一日后，她在后山，將老婦人同她相公埋在一處。

山中歲月漫長，她不知幾時，渾渾噩噩間憶起自老婦人去世，已過三日。

她起身，理了理潑了一床的墨發(fā)，穿起素衣。

雖不是老婦人血脈相連之人，畢竟相伴多日，又是她救命之人，這個喪，雖不需三年之久，然，她心中已決意，她必守喪半年。

又是一日微雨日，山中連桂枝都要落盡，她坐于門庭下，在桌案上摸索著，茶杯沒摸索到，卻摸索到一桌桂花。

她睜著明月般璀璨雙眸，不知為何一低頭就落了淚，大顆淚珠滴在裙擺上，浸潤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