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陵嫣感覺有人在她身邊來回走動，很是焦躁不安，但一會兒又極盡溫柔輕聲喚她，她印象中也就阿娘有這耐心，她記得從前自己病了，對，那一回她又闖了禍，病中阿爹也沒放過她，站她床頭教訓她，她氣得捂了耳朵怎么都不肯聽，最后還是阿娘出面，一頓掃帚伺候才將她阿爹陵光帝君趕了出去。

今日，莫非又是阿娘？她只覺眼皮沉重，很是困倦，想睜開眼卻又無能為力，她有些意識，似乎聽著像是男聲，男聲？除了大哥陵禮上神，還能是誰？

“……夫人……凡世之事托于你……今日……冥古昆侖山……”沒聽全一句完整的話，只記得這男聲極好聽，她似乎在哪里聽見過。

她想了一圈，她印象中自己似乎有掛念之人，她又疑心這男聲在同誰說話，只聽一男聲回了他什么，她凝神細聽，只聽得對方低語，“……昏睡訣……尚好否……陵光帝君……”陵嫣細想，這人必然識得她阿爹，莫非她又闖了何禍事？

若真闖了禍，她阿爹知曉，豈不又得將她吊起來打？她怕得很，想睜眼插話，卻怎么都醒不來，好像一直有人同她說：“睡吧睡吧，無妨無妨。”

她覺得自己必然說了什么，否則不會方才還在談話的人聲突然就沒了，她似乎囈語了什么，只聽一陣窸窸窣窣布料摩擦聲，她們朱雀耳聰目明，她覺得這衣料并非什么昂貴之物。

她又為何醒不過來？莫非中了何人符咒？她心中有些急，心想有沒有誰能來救自己？她因睜不開眼，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周圍黑暗。

“你莫要擔心……照顧……仙身不穩固……”又是斷斷續續的話語，她知聽這男聲很是悅耳，似是在她耳邊低吟，陵嫣想：這么好聽聲音的男神仙，必然也是好看的人。

但，他又是何人呢？她認識否？她覺得熟悉，又有些陌生，她甚至不知自己此時是何年歲。

她聽耳旁有人喚她，聲音輕柔，是方才那個男聲，他叫她嫣兒，又稱她“夫人”，她疑惑了，她幾時就出嫁了？又嫁了誰呢？

即便迷糊，她也有感覺，自己牽掛那人，好像是個極溫柔之人，是喚她名的人嗎？她拿不準，何況此時她昏睡著，根本對外界一無所知，她想，這感覺，有點像中了昏睡訣啊。但是，何人會對她使昏睡訣呢？

想了半天，她得罪的人，太多，一時半會想不出誰嫌疑最大，但她似乎還得罪過閻羅，又是為何呢？她記得從前聽大哥說，閻羅們，最是手段狠辣，為何她有感覺，自己得罪了閻羅們？

“夫人，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是為夫大意了。”這好聽的男聲說完似乎還捋了捋她額頭碎發，她感覺有些癢，卻又說不出話，只哼哼唧唧一會。

“你乖些，為夫今日就領你回三界，先去昆侖山將養些時日。”

陵嫣覺得這男人有妖力，為何他說話，她就不自覺想聽？特別是他說“乖些”，她就不自覺安靜了，不在鬧騰。

不多時，她感覺男聲離自己遠了些，他又在吩咐旁人什么事。

“……李長修問起……回本君該去之地……再不過問……多保重……”又是斷斷續續的話語，但陵嫣這次猜了下，看來男子要又走，且無法同熟識之人告別，他在請人轉達別情。

許久，陵嫣感覺自己被人用什么皮裘裹緊，她感覺暖和很多，自己縮了縮，碰到一個溫熱懷抱，她覺得這人身上味道很熟悉，像是酒味，又像是緋羽花香味，她往那人身前鉆了鉆。直到將自己臉貼到那人胸前。

“夫人，你睡時也不叫人省心啊。”果然是在對她說話，說話之人，乃是她夫君？雖然她并不很明白，但她覺得，既然敢有人自稱是她，仙界南荒三小姐的夫君，必然是真的，誰能這樣大膽呢？若是假的，她阿爹，陵光帝君，她大哥陵禮上神，她二姐夫長生帝豈會放過此人？

可見，她確實嫁了。陵嫣心中有些甜，有些喜悅，她選的男仙，必然貌美，聽聲音又極溫柔，是了，這人必然什么都好，否則她眼光這般高，一般凡夫俗子又怎會看上？

正胡思著，突然感覺自己被人橫抱起，陵嫣心想：夫君這是要領我去哪呢？

像是知道她所想，男子道：“夫人，你這些日子在凡世有了身孕，然凡世污濁之氣頗重，何況你這些日子以來殺孽頗重，平日就算了，如今有了身孕，怕叫胎兒汲取血腥氣。神獸本是難以孕育的特殊存在，不曾想，為夫太強，在凡世這大半年來，你竟然就能孕了……如今為夫只能領你先回昆侖調養，你先安穩睡著，為夫好在你夢中替你凈化污濁之氣。”

停了一下，男子又道：“長生怕是要氣吐血不可……他二十多萬年來才有了子嗣……”

陵嫣內心發笑，可不是，她二姐夫肯定要氣死！

等一下，剛才她夢外的夫君說了什么？有孕？誰？她有孕在身了？

陵嫣一時有些懵，即便她睡著，但夢境中她感覺有什么難以言語的力量在她全身游走，她覺得渾身舒暢，但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著走了幾步，然后又將她放在了有些軟，卻很是舒服的臥榻上，她轉了個身，調整了一個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

這樣她很是滿意，并不再多想，沉沉睡去。

將陵嫣放在臥榻上，又替她蓋了錦被，陸壓伸手撫了撫陵嫣額頭，真是辛苦她了，他這夫君著實不大合格，他一直想她成長，不想她竟然懷著孕，還要沖鋒陷陣，幸而未曾發生什么事，否則他有何面目面對陵嫣？

陸壓掌間化出一股藍色氣團，這是他為她所化護體之用的精純仙氣，待明日，她睡飽后，就替她解咒，再看看效果如何。

雖說此時代國還在同突厥作戰，但這等雜魚互毆的事，豈有他夫人重要？本來他陪她去凡世，一時因她放心不下凡世之人，二是歷練她一番罷了。

但這些都抵不過她靈根仙魂，抵不過她腹中胎兒。胎兒倒是其次，主要還是她夫人仙身如何，這才是他擔心之事。

追探術查探陵嫣仙身狀況，情況還算好，雖然是剛孕，這段日子以來很是辛勞，又是打架又是廝殺，閑事一件沒少管，這胎兒也如此安穩，真不愧是他陸壓神尊的孩兒。陸壓想，無論男女，一定長得令人心馳，最好像陵嫣，要是隨他，亦非不可。總之，是陵嫣和他所生，怎樣都好，實在歡喜，然而……

兩人雖遞了姻緣書，也將姻緣書送去月老那上冊，但終究缺了點其他，且不論她乃是仙界南荒三小姐，就是她身為他妻，也是儀式略顯寒酸了些，陸壓想，得為陵嫣補個儀式不可，畢竟她要承“尊后”之名，要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那種盛大才配得上她身份。

陸壓盯著熟睡的陵嫣，已經開始計劃，他取了紙筆，準備將所需一一記下，如此，才好叫誰幫忙準備，當然，若是明日陵嫣醒來，同她商議此事，她若是不悅，更喜安靜些，他也滿足她，盡量低調。

不曾想道，有一天低調寡淡如他之人，會有一天想著高調為她而活。

所以說，本以為不會改變之人，即便過了億萬年，只要遇見真心愛護之人，不自覺就會按照她的個性悄然改變，事事以她為先。

天色近黃昏時，陸壓去府門口摘了緋羽花和曼莎珠華，明日她醒來瞧見，必然歡喜，又去往石屋屋后挖了一壇梨花釀，這酒，他釀了許多年，一直不曾啟封，就等著陵嫣真正歸來，他捧著酒瓶，思緒有些亂，又想到她這會兒有孕，飲酒怕是不妥，但……若是飲一兩杯，他到是能允許，畢竟，他的孩兒，不會很傻。

昆侖山四季流轉，已過了多時，陸壓坐在石橋上，瞧著潭底，那是他過去六萬三千年來常去之地，如今，他再不用下潭，而他所求之人，這會兒正在他榻上酣睡，腹中，還有著他們二人孩兒，陸壓覺得，沒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歡心，喜悅之事，這億萬年來，唯有今日，他感到活著有了些許期盼。

此后，再無任何事，可將他與陵嫣分開。

對，任何事。

話音剛落，陸壓便察覺到一絲異樣，他方才還舒展的眉頭，一下又擰了起來，他從瞧上下來，化身去往昆侖另一處，此地頗為寒冷，入口之處供著一本書，與其說是一本書，不如說是一頁紙，紙張頗有年代，已經破敗不堪，上面的文字隱約能讀出個大概，這封印入口的，乃是講述陸壓前世之事，可算是個人小傳，陸壓每次都要忘了自己過去種種時，總有不安分者提醒他來此，再叫他憶起自己從前是何等絕情絕義的神尊。

這地，便是昆侖深處的冰洞。

入口處的書頁封印，乃是阻止任何人進入的煉化之地，冰洞中關著的，乃是億萬年來不斷衍生出的妖魔，準確來說，是陸壓沉睡時，他體內衍生出的陰鷙邪祟……

世間萬物美好由他始，世間萬物悲劇由他造。

陸壓站在冰洞前，到底是他，連衍生出的邪祟都異常難馴，就是凈化，旁人都無法代勞，只得由他自己親自動手，最可氣的是，他凈化了如此多年，還是有殘余，并未完全凈化完，陸壓無奈一笑，真是不知該夸獎自己，還是嘲諷自己。

要是陵嫣知道這事……應該會夸獎他，他都能猜到她會說什么，比如：“你看你還是很棒，就算自己造的孽，你亦能自己收拾了，不像我，從來只有別人替我收拾爛攤子的份”，“這事并非你故意為之，你何苦要為難自己，多生些憂思？大不了你收拾不過來，教我，我助你好了”，她肯定會這樣，他知道，她最是體貼他，甚至能為了他顛倒黑白，就算別人對他又敬又怕，恐懼萬分，只要她還愿在他身邊，陸壓覺得自己還能撐下去。

冰凍中傳來笑聲，雖然很是輕柔，但陸壓還是知道，并未凈化完的邪祟又聚集起來，往常他只要醒著，冰洞就安穩的很，不想今日他還醒著，冰洞中卻有了異響。

他揮了揮手，走進冰洞中。

冰洞幽長，兩邊刻了些壁畫，這倒不是陸壓有意為之，而是從前鴻蒙時期的遠古神祇們幼時無聊，偶然發現他本來藏酒的冰洞，便時不時來此刻畫一番，壁畫內容大多是陸壓鴻蒙紀年事，因鴻蒙紀年后，陸壓極少領遠古神們來昆侖山。

壁畫上的每一個場面，陸壓有些記不清了，總是來此才想起，比如曾經在鴻鈞還未成年時，他就灌醉鴻鈞老祖，將他綁了扔在準提道人床上；又比如接引道人幼年愛養靈獸，陸壓有此趁他熟睡之際，將他變作靈獸，自此接引道人再不敢豢養靈獸……

很多事，樁樁件件，都是他的，又像是調侃，又像是譴責，但千萬年后，留下的只有壁畫，鴻鈞、接引、準提他們，皆已羽化歸天……

畫還在，刻畫的仙者卻不見了蹤影。

走了須臾，又過一道封印，冰洞深處是有一鼎，巨大無比，這便是他煉化之地，然他不用親自煉化，銅鼎每日午時便自行冒出爐火，焚燒污穢，日日的痛，早讓這些邪祟憤怒異常，同樣是陸壓衍生出的，為何三界之人就能安穩度日，而他們這些所謂的“邪祟”就要等著被消滅，同三界相比，他們反而是更接近陸壓的存在，他們才應該是三界主宰。

“陸壓神尊……你近日頗為得意……我們都知道喲。”

“是啊，神尊有喜事，不該也叫我等慶賀一番嗎？”

“神尊，神尊，你夫人這般年幼，可知你從前是何模樣……”

“神尊啊神尊……”

既是他衍生之物，自然知曉他心中的陰暗，但他永遠滅不了這些陰暗污穢，因為，這也是他。

光明是他，溫柔是他，骯臟是他，黑暗亦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