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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靜觀日本
  • 徐靜波
  • 5273字
  • 2020-06-24 14:05:59

13.自掏腰包為中國人打官司的日本律師

在東京都港區,日本律師一瀨敬一郎的事務所里,一瀨先生和我見面后,還沒有喝茶,先講了一個故事。

他的老家是在日本列島西南端的熊本縣,父親在大學畢業后,先到長崎船廠當技工,后來被征入伍,扛槍去了中國。從上海一直打到桂林,最后在河北投降。“我小時候跟父親一起洗澡,發現他身上有好幾處傷疤,總是很好奇地問是怎么留下的?”父親說,是被中國軍隊的子彈打的。“那你有沒有打過中國軍人?”父親總是躲避著不肯回答,我想他一定干了不少的壞事。

我讀高中時,常常為了那幾處傷疤與父親爭吵,逼他承認自己殺過人。但是父親總是木訥地離開房間。后來我考上了慶應義塾大學經濟學部,單身來到東京,并因此參加了反戰集會和反安保行動。

父親退休后來到東京,和我一起居住。我不再追問他那些往事,我想他一生有過太多的折磨。作為他的兒子,我已經開始幫助中國的戰爭受害者在日本打官司,我想我也是在幫他償還那些舊債。

一瀨先生說完這一個故事,一直低著頭。我是第一次聽他說起這一個家事。

我和一瀨先生并不是第一次見面。1998年,由“731部隊”細菌戰訴訟律師團團長土屋公獻先生牽頭,一瀨先生和他的同伴律師,以及原告團團長王選女士組成了一個宣講團,前往美國和加拿大宣講日軍暴行。我是作為唯一的隨團記者與他們同行。

一瀨先生是訴訟律師團的事務局長,這一次的美加之行的大小事情便由他操辦。由于英語欠佳,每次關鍵時候,總是需要王選伸手相救。他總是很敦厚地傻笑一陣,說一句:“回東京后一定支付翻譯費。”

除了美國國會,在紐約、華盛頓,在舊金山、多倫多,交流最多的還是當地的華僑以及華人反戰同盟,于是,一瀨先生學會了一句中文,叫作“打倒倭寇”。

在日本人的歷史知識范疇中,“倭”只是一個古代國名,并沒有貶義的意思。因此在舊金山,當一瀨遇到撰寫《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一書的女作家張純如時,開玩笑地來了一句中文:“我是倭寇。”嚇得張純如大吃一驚,回頭問我:“這位日本人有沒有毛病?”等我給張純如做了解釋后,張純如很鄭重其事地對一瀨先生說:“你是拯救倭寇靈魂的英雄。”

過去15年,張純如已故,一瀨還在幫中國人打官司。


徐:好多年沒有見面,我還是想問一個問題:是什么契機,使得您承擔起為中國“731部隊”細菌戰受害者打官司的工作?

一瀨先生:是啊,時間過得真快。與中國受害者結緣,是在1995年8月,我和幾位同事去哈爾濱參加“731部隊”細菌戰問題的一個中日研討會,會上遇到了來自浙江省義烏市崇山村的幾位村民,他們是日軍細菌戰的受害者。他們告訴我,自己受害了這么多年,要求日本政府謝罪和賠償,但是,要求信寄給日本駐中國大使館后,一直沒有得到日本大使館的任何聯系,問我怎么辦?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有一種責任,幫助這些不懂日語、求告無門的中國受害者在日本申訴正義。于是我接受了他們遞交的申訴資料。

回到日本后,仔細研究了這一起戰后索賠訴訟的可能性,覺得應該作為一種清算戰爭遺留問題的契機來幫助中國受害者,于是在這一年的12月,我聯絡了幾位律師朋友,還有研究戰后問題的市民團體代表,一起來到浙江省義烏市,走進崇山村,實地調查日軍在這一個村實施細菌戰的犯罪證據。

值得一提的是,1995年,剛好是日本戰敗50周年,整個日本和國際社會都有一種清算歷史問題的氣氛。當年6月,在二戰時被強制綁架到日本的中國勞工代表,在東京地方法院向日本政府和所屬企業提起了訴訟,這就是著名的“花崗事件訴訟案”。這是中國戰爭受害者第一次來到日本起訴日本政府,意義十分重大。而在這之前,只有東南亞國家和韓國的受害者在日本提起訴訟。8月,南京大屠殺事件的受害者也向東京地方法院提起了訴訟。中國受害者的戰后賠償問題成了日本社會關心的一個話題,日本法律界也出現了“中國訴訟熱”。因此,我們開始參與“731部隊”細菌戰的訴訟調查,也成為一種當然。

徐:當你第一次走近中國受害者時,你心靈感受到了什么?

一瀨先生:第一次的義烏之行,印象很深,因為遭受了極大的心靈沖擊。在崇山村,先是感覺到村民們對于我們有一種敵視甚至一種仇恨的眼光,也許因為我們是日本人,我們的出現觸及了他們心靈深處的傷痛。后來,經過說明和溝通,村民們對我們友好起來。但是沒有想到,他們的控訴,那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多人爭先恐后,搶著說話,那種情景和情緒,甚至讓我們感受到一種恐懼。日軍當年在這個村撒了細菌,后來又到這個村掠奪燒殺,整個村有三分之一404人遇難、23家絕戶。許多人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我是第一次親耳聽到中國人控訴日軍殘暴的罪狀,心中有一種顫抖。

在離開崇山村時,我和同事們就想到,過去的這一場侵略戰爭,中國人受害最大,遭受的苦難最多,要清算戰后遺留問題,必須從中國著手。于是,我們就決定要幫細菌戰受害者打一場官司。

徐:在中國的調查中,有沒有遇到困難?

一瀨先生:困難還真不少,首先是當時中國還不怎么開放,對于民間向日本政府的起訴索賠,沒有一個明確的政府方針,所以,有時候會遇到一些調查的困難。但是,義烏市還是很支持,一些大學的學者們也很支持,所以,我們得以在浙江、湖南、吉林等政府的檔案館里調閱了大量原始的資料。同時,將這些資料與受害者的口述資料進行對比,相互印證。因為我們從事的是訴訟的取證工作,要以事實證據為準,不能出差錯。

在調查中,其實遇到的另一個棘手的問題,就是語言的障礙。無論是傾聽受害者的傾訴,還是查閱歷史檔案,我們都聽不懂看不懂,必須要有專業的翻譯人員。同時,許多的歷史事件的背景,作為律師,我們也沒有接觸過,所以還要向歷史學家們求教,后來干脆就直接聘請日中兩國的歷史學者,參與我們律師團的工作。

徐:聽說這么多年來的整個訴訟,所有的費用都是你們自己承擔,沒有向中國原告團要過一分錢?

一瀨先生:情況確實如此。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訴訟時,中國受害者原告的一年收入還不夠買一張來東京的單程機票,我們怎么可以向他們要錢呢?所以,“731部隊”細菌戰訴訟和后來的重慶大爆炸訴訟,無論是到中國現地調查,還是在東京上訴,舉行各種會議,所有的費用,都是我們自己掏的腰包。我去中國調查和會見原告等,大概已經超過100次,每次費用如果以20萬日元計算的話,那也超過了2000萬日元(約120萬元人民幣)。錢其實是小事,討回正義和尊嚴,才是大事。

徐:花費這么多的錢,您的太太和家人對此沒有意見嗎?

一瀨先生:我很欣慰的是,我的太太很支持我。她的名叫“三和”,命中注定要和平。她是廣島人,了解廣島遭受美國原子彈轟炸后的悲慘,所以對于戰爭的苦難很有同情心。她不僅支持我,而且還成了我的助手。無論是去中國調查訪問,還是接待中國原告來日,她理所當然就成了事務員和接待員。

其實,打這兩場官司,已經持續了10幾年,我們花費最多的不是去中國調查訪問的差旅費,而是大量的中國原始檔案資料和調查資料的中日文翻譯費以及雇用翻譯人員的費用。所以,許多時候,我也是一方面要顧及自己律師事務所的生意,不能讓職員們沒有飯吃,另一方面要籌集資金幫中國人打官司。

后來,“731部隊”細菌戰的原告團團長王選女士在看到我們這么掏錢,覺得很過意不去,在中國發動企業家捐款,解決原告們來日本訴訟出庭的基本費用。我們在日本也成立了“NPO法人731部隊細菌戰資料中心”和“重慶大轟炸被害者聯誼會”,向社會各界募集資金,資金情況有所好轉。

徐:“731部隊”細菌戰的索賠訴訟,不知后來結果如何?

一瀨先生:“731部隊”細菌戰的調查是從1995年12月開始的,到1997年正式提出起訴時,先后在中國吉林、浙江和湖南等地進行了10多次調查,收集了大量的原始檔案資料和證人資料。1997年8月,我們組織中國原告團向東京地方法院提起了訴訟,要求日本政府公開謝罪,并賠償受害者原告經濟損失。

對于中國原告的索賠要求,日本政府認為,在1972年,中日簽署恢復邦交正常化的聯合聲明中,中國政府已經宣布放棄賠償,也就是說,有關戰爭賠償的問題,在那個時候已經解決。因此,在一審和二審的判決中,東京地方法院和東京高級法院均承認日本實施細菌戰傷害中國人民的事實,但是不認定日本政府賠償的法律責任。

而我們認為,日中聯合聲明中言及的“放棄戰爭賠款”的內容,只是中國政府放棄了賠款要求,而中國人作為個人并沒有放棄索賠的權利。

在一審二審敗訴后,我們繼續向最高法院上訴。但是最高法院稱,在1951年簽署的《舊金山條約》中,戰勝國也都已經放棄了個人的索賠權。日中兩國在1972年簽署的聯合聲明也繼承了《舊金山條約》的精神,因此在2007年5月,做出了“中國原告敗訴”的不當判決。其實,中國政府當時并沒有參加《舊金山條約》的簽署,周恩來總理還為美英等國排擠中國參加簽約的行為發表了聲明予以譴責。因此,日本最高法院的這一終審判決,是錯誤的。

雖然“731部隊”細菌戰原告團經過長達10年的訴訟后,最終被判“敗訴”,但是,日本法院并沒有否定日本軍的犯罪事實,反而讓這些犯罪事實更為明了,犯罪證據收集整理得更全。日本最高法院一下子不會改變自己的判決,但是,我們今后一定會要求最高法院作出糾正,我們正在為此努力。

徐:您和您的同事在承擔“731部隊”細菌戰的訴訟時,為什么又承擔了重慶大轟炸受害者原告們的索賠訴訟?

一瀨先生:說起來也是很偶然,在2001年,我們在進行細菌戰問題調查時,得到多位當年參加過“731部隊”投放細菌彈的前日本航空兵的證詞,他們承認在重慶也曾投放過細菌彈。依據這一些證詞,我們專程趕往重慶展開調查,在那里遇到了日軍重慶大轟炸的受害者,也第一次知道了日軍當年在重慶用炸彈殺害眾多百姓的事實。2004年,一些被轟炸的受害者要求來日本訴訟,希望我們能夠幫忙,我們感覺到自己有責任幫助重慶的受害者,于是接受了他們的委托。從2004年12月,開始了證據收集和調查,并于2006年3月,向東京地方法院提出了起訴。剛開始時,原告是40人,后來有3次增加,最終達到了188人。其實,重慶大轟炸被害者的訴訟,因為起訴時間的不同,最終是分成了4個訴訟,因此辯護的工作量很大。

這一個訴訟目前進展還比較順利。2013年11月,東京地方法院決定了證人出庭。2014年4至6月,法院將舉行5次庭審,將會有6名原告代表出庭,另外有6名中國研究者和3名日本研究者作為證人出庭作證。

徐:日本國民目前對于歷史問題,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認識?

一瀨先生:日本經歷過戰爭的這一代人,都已經90歲了,活著的越來越少。這些人在中國、在東南亞做了不少的壞事,他們心中沒有美化侵略戰爭的想法。另外在沖繩的日本人,他們經受過戰爭的苦難,現在事實上還被美軍占領著,因此他們不想再有戰爭。雖然日本的年輕人,大多數也不期望日本再走上戰爭的道路,但是他們厭戰和反戰的強度顯然比不過他們的父母輩爺爺輩。加上缺乏很好的歷史教育,因此年輕人對于歷史的認識比較淺薄,而且容易被政府誘導。

安倍首相不久前參拜了靖國神社,這件事不管他以什么樣的理由進行辯解,很明顯地說明了一點:安倍已經回到了戰前的意識。也就是說,日本戰前的價值觀、天皇中心思想、日本傳統的對他國的統治意識,都浮現了出來。而安倍要修改和平憲法,要讓自衛隊行使集體自衛權,就是這一“戰前意識”復蘇的具體表現。如果日本的年輕人遭受這種意識的熏陶,并因此支持安倍的強軍路線,那么,我們不得不要替這個國家的未來擔心。

徐:您覺得,日本應該如何處理戰后的歷史遺留問題?

一瀨先生:日本人常常說一句話:“自己做的事自己處理”,對于歷史問題也一樣,對中國的侵略,對朝鮮半島的殖民統治,對東南亞的奴役,都是日本干的,因此日本政府必須進行真誠的反省和謝罪。這是進行戰后歷史問題處理的根本,可惜日本政府一直沒有去做。

日本戰敗已經過去了70年,但是我們注意到,除了美國為主的遠東軍事法庭對日本的戰后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處理之外,日本政府本身并沒有對戰后問題,包括戰犯們進行過處理,也沒有那一屆政府來認定戰爭的責任,因此留下了許多的后患。

日本政府在過去這些年里,也做過一些口頭的道歉,包括《村山談話》,但都是輕描淡寫,沒有真正做到徹底的、真誠的反省。同時在教科書問題上,實施了掩蓋歷史的策略,因此日本在過去犯下的罪行無法在教科書里很好地反映出來,因此年輕一代也學不到真正的歷史知識,相反地在教唆他們遺忘歷史。

幫助中國受害者在日本開展索賠訴訟,是我們作為律師參與戰后處理的一項重要內容。通過訴訟,通過媒體的宣傳報道,讓日本人了解這一些罪惡事實,對他們進行歷史教育,幫助國家和國民反省。其實,我們幫助中國人,也是在幫助日本人。

歷史問題處理不好,中日兩國關系就改善不了。我們會繼續努力下去,最后讓最高法院收回他們的錯誤判決,讓日本政府承認歷史事實,賠償中國受害者,構建中日兩國和兩國國民的和解與互信的基礎。


一瀨先生接受完采訪后,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送給我,書名叫《律師之魂》。他說,這是我們的律師辯護團團長土屋公獻先生寫的書。無論是“731部隊”細菌戰的訴訟,還是重慶大轟炸受害者的訴訟,都是他擔任律師團團長的。他幫中國人打了十幾年的官司,直到癌癥晚期,還堅持挪步走進法庭為中國人辯護。

“這本書本來不應該由我簽名,但是,土屋先生已經在2009年走了。”一瀨先生簽完名,特地在邊上補了一行小字:“為了中日友好和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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