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寒站在窗邊,悄悄地看著,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雨來,恍惚著記起雷家二老曾告訴她,雷雨出生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快枯死的莊稼都灌飽了雨水,大家都打趣說,這孩子來的吉利,命里有福。葉曉寒低下頭,窗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像是踩在自己心上,一步步,帶來撕裂的疼,聲音終是聽不到了,自己的心,也跟著空了。葉曉寒拭去眼?的淚痕,輕聲喃喃,“再?了,雷雨,這一次,是真的再?了......”再?,再?,原就是再也不?。雷雨站在路邊,任雨水把他澆得徹底,外套浸滿了水,格外沉??,衣袋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懶得理,只呆呆的看著直落的雨水,雨點大顆大顆地砸下,砸在臉上身上,又冷又痛,一顆顆,都是譏諷,腦海里驀然浮現起多年前在醫院的那個雨夜,奄奄一息的大哥,凄惶痛苦的抉擇,記憶里也是不?五指的黑,傾盆而落的雨,如今仍是如此,不過心頭只剩下萬念俱灰的痛楚。后來,雨漸漸停了,天也亮了,雷雨伸手攔下一輛出租?,司機問他去哪兒,他呆呆地坐著沒有回答,司機看他有些不對勁,剛要仔細詢問,他的手機再度響起,雷雨掏出來接通,有氣無力,“誰啊?”李翰元焦急的聲音傳過來,“雷雨,你快點回來,沈琉璃,她出事了!”凌子航走到葉曉寒身邊,輕輕嘆了口氣,“不要多想了,治病要緊,我這兩天就去辦手續,盡快帶你去美國!”葉曉寒疲憊地搖搖頭,“我......不去。”凌子航一怔,急了,“你答應過我,只要想辦法逼走雷雨,你就聽我的話,出國治病!”葉曉寒淡淡一笑,滿眼抱歉,“對不起,子航,這一次,我不能守信了。我不想把剩下的時間浪費在醫院里,浪費在無謂的治療上。”“曉寒!”“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葉曉寒很平靜,“羅大夫和我說的很清楚了,血管瘤并不可怕,但我腦子里的這個,就是個定時炸彈,再高明的拆彈專家也沒辦法徹底摘除它,最好的結果就是讓我變成沒有生命危險的植物人。”她頓了頓,看向凌子航,“我不會選擇那樣活著,像一根枯朽的樹干一樣,你也不會忍心讓我那樣活下去的,對嗎?”“曉寒!”凌子航語塞,眼里已有淚光,葉曉寒握住他的手,“我會接受常規的治療,但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請求你,不要再搶救我,讓我有尊嚴的離開!”凌子航怔怔地望著她,淚水潸然而下。
李翰元從?站接回了雷雨,帶著他直奔醫院,沈琉璃和那個企業家已經定好了結婚的日子,連婚紗照都拍好了,本來大家都以為從前的那一?就這么翻過去了,誰知道前天晚上,她穿好婚紗吞了大半瓶安眠藥,如果不是母女連心,沈夫人當晚怎么都睡不安穩起來看了一看,后果真的不堪設想。李翰元說了一氣,?雷雨臉色極差,只得安慰道:“琉璃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但是不吃不喝不說話,我想著心病還要心藥醫才匆忙叫你回來,一時也沒顧上別的,回頭我打個電話和曉寒解釋一下。”雷雨木然地轉向?窗外,“不用!我和她,結束了......”李翰元大吃一驚,想要細問,雷雨無力地擺擺手,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如果有狩獵人?到當時的情形,也許會疑心沈夫人被一只拼死保護小狼的母狼附了身,雷雨像一根木樁一樣一動不動,任她又踢又打,又抓又撓,直到鬧的沒了力氣,平日里高貴優雅的校?夫人如同無助村婦一般癱倒在地,雷雨才輕輕吐出一句,“我想看看琉璃。”在一旁傻站著不知該如何勸阻的眾人這才如夢初醒,李翰元把他帶到病房?前,悄悄遞過一張字條,“這應該是她吃藥之前留給你的,一直攥在手里。”雷雨展開,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如果來世可以再?,請再也不要對我說抱歉。”雷雨猛地抬起頭,干涸的眼底泛起一絲水光。他緩緩走到病床前,看著那個原本嬌艷如花,而今蒼白憔悴的女孩,輕輕握住她的手,愧疚,委屈,心痛,在這一瞬間一起涌上心頭,“琉璃,原諒我,讓我照顧你這一生一世,好嗎?”沈琉璃微闔的眼瞼一動,一滴淚緩緩滑落......
葉曉寒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她緩緩睜開眼睛,看?了坐在床邊的李云馨,葉曉寒急忙坐起來,李云馨替她墊好了枕頭,紅了眼眶,“子航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這個傻丫頭,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為了四海的死,竟然背了這么多年的枷鎖,你何苦要這樣折磨自己,還要為了楊眉犧牲自己的孩子,你讓我心里......”葉曉寒淡淡一笑,帶著幾分歉意,“云馨姐,對不起,我恐怕不能再幫著你照顧楊眉了。”李云馨痛心疾首,她緊緊握住葉曉寒的手,“不要這樣,曉寒,你不能放棄,和子航一起去美國,我相信,他會用盡全力救你,你也要相信他。”“我相信他。”葉曉寒仍是淺淺的笑,“但是我不能跟著他走,我欠他的實在太多太多,我不能再拖累他,再讓他為我背上枷鎖......”對凌子航,她會感激,會掛心,會以生死相托,卻不忍傷他肺腑,亦不能生死相隨,神色中漾起一抹溫柔,只有對他,傷他,她不覺得抱歉,苦他,她不覺得內疚,可是讓他直面生死,她不忍,怕他忘不了,更怕自己放不下。一直站在?邊的凌子航再也壓抑不住,他疾步走到病床前,幾乎半跪著攬住葉曉寒,“你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了你,當我償還也好,報恩也罷,我求你跟我走吧!”葉曉寒茫然地看著他,凌子航手下一緊,“凌家的一切本來就應該屬于你,你才是凌家真正的女兒!”“你說什么?”葉曉寒驚怔著仰起頭,她覺得一陣眩暈,終于再也支撐不住,昏倒在凌子航懷里。
1958年冬天,云南李家山的李家大宅里,一個女嬰呱呱墜地,她的到來給這個人丁凋零的家族帶來了一線希望,父親為她取名李晴,寄望著這個家族從此可以云開霧散,陽光普照。這是個古老的家族,曾經的榮耀與輝煌湮滅在了歷史的塵埃里,而近年來家里頻繁出現的離奇死亡事件讓這個家族蒙上了詛咒纏身的陰影,李晴的母親是這個家里碩果僅存的一脈,閉塞的鄉村迷信盛行,就因為這不可知的原因,如花似玉的姑娘過了適婚的年齡仍然待字閨中,無人問津。直到村里來了一幫修地球的毛頭小子,其中一個文質彬彬,竟然對李晴的母親產生了興趣,他?這姑娘??往??來無人搭理心中好奇,村里人背后告訴他緣故,小伙子毫不在意,都是看不?明天,看不到希望的人,哪里還會想得?遠,能廝守一時是一時。小伙子入贅到了李家,婚后也算美滿,一直到女兒出生。眼前的幸福勾起了內心深處的隱憂,他從沒有告訴過妻子,他每天都在擔心會突然聽?關于妻子的噩耗,他怕妻子終究逃不過家族的詛咒。轉眼女兒滿了周歲,妻子還是很健康,冬去春來,夜晚知?們輪流看山護林,那一晚輪到了李晴的父親,他吃完晚飯告別妻女,去了林間木屋,夜半時分,突然聽?有人在叫他,出屋一看竟然是隔壁鄰居,鄰居滿臉焦急地向他跑來。李晴的父親心頭大震,那個可怖的想法充斥住了整個身心,讓他感到一陣窒息,他捂著胸口直挺挺地倒地不起,送到醫院時早已停止了呼吸。其實鄰居只是要告訴他,李晴突然發起了高燒,讓他趕緊回家看看。事情傳遍了十里八鄉,母女二人成了名副其實的掃把星,所有人都對她們近而遠之,李晴的母親深受打擊,一病不起。正值盛年的國醫蕭垣當時正在云南尋找治療跌打損傷的秘方,一個雨夜里他敲開了李家大宅的?,想借宿一宿。開?的是一個蓬頭垢面似已病入膏肓的婦人,蕭垣被驚得忘了來意。他留在了李家給婦人治病,也聽她說了關于家族的詛咒。蕭先生是唯物主義者,怎么會信那?神的無稽之談,但是以當時的醫療水平的確不得要領。三個月后,婦人撒手人寰,留下了年幼的女兒。?無人可托付,蕭先生索性收養了她,并為她改名為蕭云。經過多年的研究和資料查閱,蕭先生認定,造成李氏族人猝死的是動脈血管瘤,類似于身體里的定時炸彈,而病因是遺傳性動脈壁病變,不發病時與常人無異,只要發病就是破裂喪命,蕭先生很為女兒擔心,但是這種病在發病之前是無法檢查預防的。蕭先生死在了動亂的年代里,留下了尚未成年的蕭云,好在愛徒凌海默把蕭云接回了自己家里悉心照顧,恢復高考之后,凌海默和蕭云都如愿考上了D大,凌海默進了醫學院,蕭云進了文學院,而沈世軒和葉文宣,也就是后來改名為葉國?的葉先生都算是蕭云的同窗。他們都很喜歡清秀溫婉,眉眼間又帶著淡淡憂愁的蕭云,但蕭云的心里只有凌海默。當時的文學院院?姚遠非常器??葉文宣,甚至一度想把女兒姚文菏許配給他,葉文宣淡泊名利,婉拒了恩師的好意,沈世軒趁虛而入,做了姚家的乘?快婿。后來,凌海默被學校派往國外交流學習,離開之前,他與蕭云舉行了訂婚禮,而蕭家祖宅在這個時候也發還給了蕭云,凌海默去BJ辦出國手續的那段日子里,蕭云就在老宅里整理養父的遺物,她翻到了一封信,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好奇之下拆開細看,從信里她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秘密,還有隨身而來的那個解不開的詛咒,蕭云不忍父親的悲劇在凌海默身上??演,悄然離去......等到凌海默從BJ回來的時候,蕭云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任他用盡了一切辦法再沒有半點消息,最后被導師和校領導強逼著上了?機。蕭云去了與父親相識的老藥農家里,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天大的事,蕭云不想連累老夫婦被人說閑話,打算一個人悄悄的走,她的身體很虛弱,走到體力不支的時候巧遇了葉文宣,葉先生把她帶回家精心照顧。蕭云對文宣師兄一向頗有好感,也知道他為人正直,終于把這一切和盤托出,葉先生唏噓之下承諾會好好看護蕭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葉先生不負所托,這個承諾他背負了一生。凌子航緩緩地訴說著,他轉眼去看昏迷中的葉曉寒,發現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睛,流著淚望著他。葉曉寒向他伸出手,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葉曉寒的嘴唇動了動,輕輕開口,“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叫你一聲哥哥了,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凌子航含淚點頭,“你說!”“送我回
去吧,我想爸爸了。”..................
省城,晶元大酒店,金色大廳里,一場盛大婚禮的帷幕正在緩緩拉開,酒店大堂中,花團錦簇的一對新人正在迎接著各路來賓,明亮的聚光燈打在新娘沈琉璃如花似玉的臉上,愈加明艷,只是絡繹不絕的人流,此起彼伏的恭賀話語,著意烘托出的喜慶與歡欣,都絲毫溫暖不了新郎雷雨那顆僵硬而麻木的心。迎賓總算告一段落,新郎新娘也被送入各自的休息室稍事整理,“這花怎么瞅著這么蔫吧啊!”伴郎許多隨手摘下雷雨的胸花擺弄著,嘴上卻是不停,“怎么說今天也是你大喜的日子,新郎官臉上連個笑模樣都沒有,別說外人看著不像,就是沖這婚禮也不吉利啊,人琉璃哪點不配你,要樣有樣,拼爹有爹,最難得的是對你一心一意。”?雷雨還是一臉木然,許多暗暗嘆口氣,接著絮叨,“知道你放不下,可那有用嗎,再說了,人家不是已經......”,“你那張嘴能消停會嗎。”同為伴郎的李翰元抓過許多手上的胸花塞進雷雨懷里,“趕緊帶上!”一面不著痕跡地把許多推到一邊,低聲道:“要論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你小子永遠是標桿人物。”許多剛要說話,休息室的?被推開了,走進個與他們年齡相仿的男子,“陳墨,你上哪溜達去了,這么半天。”李翰元借機調轉了話頭,陳墨沒吭聲,挽成拳的左手搭在嘴邊輕輕咳嗽了兩聲,“沒事。”“黑土,別裝了,你壓根藏不住事,快說,怎么了?”許多顯然也注意到了陳墨的異樣,陳墨抬眼看向雷雨,眸中無端跳脫出幾分哀傷,“葉先生來電話,曉寒...,怕是不行了!”“什么?”“怎么會?”寫著新郎字樣的胸花落在地上,濺起令人戰栗的漣漪。很久以后李云馨告訴雷雨,葉曉寒很了解他對于她的感情,才用這種自侮的方式讓他斷了念想,但是葉先生卻不愿雷雨像凌海默一樣一生都活在煎熬和等待里,才違背女兒的心愿讓雷雨知曉一切。
冰冷的太平間里,葉曉寒靜靜地躺著,身上穿著那件珍藏多年的婚紗,頭上戴著那只雷雨為了舞臺劇而親手制作的花環,宛如沉睡中的公主,讓人不忍驚擾。雷雨站在?邊,癡癡地看,恍惚著憶起那天,她和他并肩站在那里,她笑著說出心愿,他亦笑著許下諾言......心頭如同生生吞下一把利刃,錐心刺?地剜割著,在這一刻,整個世界的一切,所有的喜怒哀樂都離他而去,只剩下她,那個無聲無息,再也無法對他說出一句話,露出一絲笑容的她。腦海里走?燈似得閃爍,每一副畫里都有她,隱忍的她,流淚的她,溫柔的她,羞澀的她,俏皮的她,執拗的她,滿面嬌嗔的她,絕望心痛的她,匯聚成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向他伸出手,淺淺地微笑著,“曉寒!”雷雨欣喜萬分,他急忙伸手想要拉住她,“你等等我!”那個影子倏然消失,四周仍是一片寂靜,淚水突然盈滿眼眶,等......這一等,就是來世......雷雨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著,終于支撐不住,跪倒在地,真正萬箭鉆心,淚水一前一后沖出眼眶,砸落在冰冷的地上,雪鴻泥爪一般無痕,曾經有的,蕩然無存......雷雨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老家的床上,雷?帶回了傷痕累累的弟弟,雷雨呆呆地躺著,不看人不說話,就像是一具活著的尸體。一家人守著他無計可施,只有相對垂淚。不知躺了多久,雷雨突然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一?,那里有幾支似綻非綻的茉莉花,他跪在地上,直勾勾地盯著那些花?朵,李翰元留下許多和陳墨替雷雨收拾殘局,自己只身趕來,雷家人如遇救星,雷?指著跪在院子一?的弟弟,眼睛漲的通紅,李翰元走過去,雷雨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竟帶著笑,李翰元仿佛看到了大學時的雷雨,他看他的眼神熟悉而自然,就像他還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室友。李翰元倒吸一口涼氣,勉強壓住內心的不安,輕輕地勸,“雷雨,你要想開點,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人總要做出選擇,有人有的選,有人沒得選,有人是不得不選,有人是選了之后才明白為什么這么選,這世上的一切不是某個人可以控制,可以改變的。”雷雨好像什么也沒聽?,他盯著花?朵兒,夢囈似的喃喃,“我忽然想起來,她說過,才子文人覺得最美的事,莫過于吐半口血,病懨懨地讓人扶著,到庭前看花,血只能吐半口,不多不少,少了,沒那多愁善感的意境,多了,只怕沒了命。”雷雨突然呵呵地笑,笑著笑著,聲音沉了下去,李翰元的眼睛也濕了,他?嘆一聲,“雷雨,花有魂,草有魄,這世間萬物都有魂,我相信,你的喜怒哀樂,曉寒都能看?!”雷雨身體一震,突然安靜了。
夜里起了?,后來?止了,他在心里記著,從那一天起,今天,是她的“頭七”,亡靈魂歸的日子。天黑透了,他起身往外走,沒有燈,不照亮,因為太熟悉,摸黑他也認得。他走進曾經的校園,走進那個小小的院子。他想起那些歲月,想起那些有?有月有星光的夏夜,想起老校工手里的酸梅湯,想起四方屏幕上那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似乎太久太久了,依稀記得那一個個的夏夜里,?里裹著花香,是茉莉花的香氣......他走到院中,對她說,“我來了。”聲音大了一些,“曉寒!”沒有響動,沒有?,心驀地一痛,他猛地轉過身,對著空空的院落枯萎的花圃大喊,直喊得聲嘶力竭痛徹心扉,“葉曉寒,你好狠的心,你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嗎!”聲音在空空的校園里回蕩,他一個人的聲音。他哭了,終于哭了出來,哭的酣暢淋漓,最后,哭倒在院子里沒了知覺。雷?的呼喚驚醒了他,大哥焦急地搖晃著他的肩膀,天已經亮了,他茫然地坐起身,竟抖落了一身的花瓣,他捧起落花,含淚而笑,“你還是來了,對嗎!”她一定來了,這里是生她的故鄉,這里有她的牽掛,她隨水流,水便有情,她隨?吹,?便有義。雷雨仰起頭,從此,這一生,他會守著這山山水水她的有情有義,他會替她,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