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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人類的狀況

一個簡單的觀點

當我們受傷和遭受痛苦時,不管造成傷口的原因是什么或者引發痛苦的一般情況是什么,我們總能對它們做點兒什么。造成人類痛苦的情形不僅包括物理創傷,還包括因失去所愛之人或蒙羞所帶來的種種傷痛。因記憶引起的豐富回憶又會延續并放大痛苦。記憶有助于將這種情境投射到想象中的未來,并讓我們設想當前情境蘊含的各種后果。

通過理解自己所處的困境,人類試圖發明補救辦法、矯正措施或高效的解決方案來對痛苦做出回應。與遭受痛苦一道,人類還能在非常廣泛的情境中體驗到痛苦的對立面,即快樂和熱情,其范圍從簡單和瑣碎到崇高,從由味道、氣味、食物、美酒、性愛和身體舒適中獲得的快樂到游戲的美妙,再到目睹自然景物帶來的敬畏感和振奮感以及對他人的欽佩和愛戴。人類還發現,展示力量、統治乃至摧毀他人,對他人進行蓄意的傷害和掠奪不僅能獲得戰略利益,還能引起快感。在此,人類還能把這些感受用于一些實際目的:作為一種動機,它讓人詢問痛苦究竟為什么會存在,甚至讓人困惑為什么有時他人的痛苦是有價值的。或許人類還可以用諸如恐懼、驚奇、憤怒、悲傷、憐憫等感受來引導自己想方設法去對抗痛苦及其根源。人類會認識到,在各種可選擇的社會行為中,其中一些是與侵犯和暴力完全相反的,比如同胞情、友情、關懷和愛,它們不僅與他人的安康有關,而且也與自己的安康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為什么感受能成功地讓心智以有利的方式去采取行動呢?原因之一在于感受在心智中所實現的成就以及它對心智產生的影響。在正常情況下,感受每時每刻都會無聲無息地向心智通報目前身體的生命狀態是怎樣的。如此一來,感受就能自然而然地告訴生物體目前的生命過程是否有利于它的安康和興旺1

在樸素的觀念失敗的地方感受卻能成功的另一個原因在于,感受具有獨一無二的本質。感受不是由腦獨立自主地制造出來的。感受是身體與腦合作經營的結果,而身體與腦的相互作用是通過自由游動的化學分子和神經通路實現的。這個經常被忽視的特殊設置確保感受能擾動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智之流。生命總是在興旺與死亡之間不斷地權衡其行動,而感受就來自生命的權衡。因此,感受是對心智的擾動,它可能讓人難受也可能讓人舒服,可能是柔和的也可能是強烈的。感受能以某種理智化的方式對我們造成細微的擾動,或者對我們造成強烈和顯著的擾動,從而緊緊地抓住其產生者的注意力。即使最正向的感受也往往會打破心智的平靜2

于是,這個簡單的觀念就是:痛苦的感受和快樂的感受,其程度從安康到不適和疾病,都一直是質疑、理解和問題解決等過程的催化劑,而正是這些過程將人類的心智與其他物種的心智徹底地區分開來。通過質疑、理解和問題解決,人類想出了各種應對生活困境的解決方法,并且建構出了各種使個體和種群興旺繁榮的手段。人類一直在完善獲取營養、遮身蔽體、建造住所和護理傷口的方式,并且還發明了醫學。當因為他人或因為考慮自身的狀況(比如面對不可避免的死亡)而造成疼痛和苦難時,人類就會開拓個人和集體資源,并發明各種回應方式,其范圍從道德慣例和司法原則,到社會組織和治理模式、藝術表現等。

要確定這些文化發展的具體時間是不太可能的。這些發展的步伐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特定人群的數量和他們所在的地理位置。我們可以確定,大約5萬年前,這些過程就在地中海周邊、中南歐以及亞洲等地持續地進行著,在這些地區,智人(Homo sapiens)已經登場了,同時還有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s)相伴。不過這是智人首次出現很久之后的事了,智人出現的時間是在20萬年前或更早3。由此,我們可以設想人類文化的起點始于狩獵-采集時代,這遠遠早于1.2萬年前的農耕時代,而農耕時代又早于書寫和貨幣出現的時代。文化演化過程發生在世界的很多個地方,而書寫系統在不同地點出現的時期很好地印證了這一點。大約在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3200年,書寫首先在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爾和埃及出現。之后,另一個書寫系統在腓尼基出現,并最終被希臘人和羅馬人采用。大約在公元前600年,書寫也在位于中美洲的瑪雅文明中獨立出現,這個地區就是現在的墨西哥。

我們或許要感謝西塞羅(Cicero)和古羅馬人,是他們將“文化”(culture)一詞引入觀念世界的。西塞羅使用“culture animi”這個詞語來描述對靈魂的培育,而他那時一定想到了土地的耕種及其收獲,這是對植物生長過程的完善和改進。也許在他看來,適用于土地的詞語也一樣適用于心智。

今天關于“文化”一詞的主要意義沒什么爭議可言。詞典上說,“文化”表現為集體所注重的理智成就,并且除非特殊說明,這個詞語專指人類的文化。藝術、哲學探詢、道德能力、司法、政治治理、經濟制度(市場和銀行等)、技術以及科學是“文化”一詞所指的主要類型。區分不同社群的各種觀念、態度、習俗、方式、實踐以及制度都屬于文化的范疇,同樣地,文化是通過語言以及文化最初創造的物體和儀式本身在人和代際間傳遞的。只要我在本書中提到“文化”或“文化心智”,以上提及的這些現象就是我所考慮的范圍。

“文化”一詞還有另一個習慣用法。有趣的是,它還指在實驗室中對微生物(如細菌)的培養:它暗指培養中(in culture)的細菌,而不是我們稍后會談到的細菌的類文化(culture-like)行為。無論如何,細菌注定要成為文化這一宏大敘事的一部分。

那些
古怪的秩序

感受與文化的形成

感受以3種方式對文化過程產生影響:

1.作為智力創作的推動者。

a)促進對內穩態缺陷的偵測和診斷;

b)識別值得付出創造性努力的理想狀態。

2.作為文化工具和文化實踐成敗與否的監控者。

3.作為隨時間變遷的文化過程中必要的談判者。

與智力相對的感受

通常,人們用人類具有卓越的智力來解釋人類文化活動的產生,人類卓越的智力猶如生物體帽蓋上的“頂戴花翎”,它是由不假思索的基因程序在演化歷程中逐漸編碼出來的。在解釋人類的文化活動如何產生時,人們很少提及感受,而人類在智力和語言方面的擴展以及人類突出的社會化程度,才是文化發展的主角。乍看之下,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這種解釋是合理的。想撇開我們稱之為文化的新穎工具和實踐背后的智力因素去解釋人類文化是不可想象的。不言而喻,語言對文化的發展和傳播的貢獻是決定性的。至于社會化程度,盡管它是一個經常被忽略的貢獻者,但其不可或缺的作用現在也已經有目共睹了。文化實踐依賴于人類的成年人所擅長的社會現象,例如,兩個共同關注同一個對象的個體如何分享關于那個對象的意圖4可是這種訴諸智力的解釋似乎遺漏了某種東西,就好像創造性智力無須一個強有力的激發者就能自行實現,就好像智力無須純粹理性之外的背景動機就能獨自勇往直前。把生存當作動機是無效的,因為它沒有講清楚為什么生存是值得憂慮的。說起這種訴諸智力的解釋,就好像創造性沒有植根在復雜的情感大廈中,就好像文化發明過程的延續和監控僅僅依靠認知手段就可以了,而完全不需要考慮生命成果實際感受到的價值(無論是好還是壞)在這個行動過程中的發言權。如果你的疼痛可以用療法A或療法B來治療,那么你要依賴感受來宣布究竟是哪個療法使疼痛減輕了,或使疼痛完全消除了,還是對疼痛一點兒作用都不起。感受是作為回應問題的動機和作為回應成功與否的監督者而發揮作用的。

感受以及情感是文化會議桌前還未被認可的出席者。會議室里的每個人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卻幾乎無人與它們交談。感受和情感只是無名的出席者而已。

在我所描繪的這個互補的畫面中,如果沒有強有力的理由,不論是個體層面還是社會層面的卓越的人類智力都不會有動力去開發充滿智慧的文化實踐和工具。任何種類和程度的感受,不管它是由現實的還是想象的事件造成,都會作為推動器并征召智力為其服務。人類不斷創造出各種文化性的回應,意在改變他們的生活處境,使之更好、更舒適、更宜人,更利于創造一個安康以及有更少麻煩和損失的未來,正是這些意圖最初激發人類展開這些創新之舉,它們最終在實踐中不僅帶來了一個更適合生存的未來,而且創造了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最初設想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條黃金規則的那些人,他們深深體會過自己在受到不良對待或看到別人受到不良對待時的那種感受。誠然,在針對事實時邏輯起著一定的作用,但其中某些關鍵的事實是感受。

困苦與興旺處于感受譜系的兩端,但也正是它們成了開創文化的創造性智力的首要推動因素。其他推動因素則是與基本欲望如饑餓、性欲、同胞情,或是與恐懼、憤怒、對權力和名望的貪欲、仇恨、毀滅敵人及其所有物的不可抑制的驅力等相關的情感體驗。事實上,我們在社會性的許多方面背后都能發現情感,它引導著大小團體的建立,它也表現在人們圍繞欲望和游戲的美妙所創建的各種社交紐帶中,它還表現在為爭奪資源和配偶而引起的侵略和暴力沖突中。

其他強有力的推力因素還包括升華、敬畏和超越的體驗,它們源于對自然或人造物之美的凝視,源于期待發明使自己和他人成功的手段,源于發現形而上學或科學之謎的可能解決方案,或者源于與未解奧秘的純然相遇。

追溯人類文化心智

圍繞這點,有很多有趣的問題產生。就我剛才所寫的來說,文化事業是作為一項人類計劃開始的。但文化所解決的問題是否只局限于人類呢,它們也涉及其他生物嗎?而人類文化心智所推進的解決方案又如何呢?它們完全是人類原創的發明嗎?又或者在演化中位于人類之前的生物就部分地使用了這些發明呢?與有可能無法獲得的安康和興旺相比,我們不可避免地會面臨痛苦、苦難和死亡,這些都位于某些具有創造性的人類過程背后,而正是這些具有創造性的人類過程造就了復雜得驚人的文化工具。但人類的建構也受益于他們之前的古老生物的策略和工具,當我們觀察大猩猩時,我們可以在它們身上感受到我們人類文化的先兆。1838年,當達爾文第一次看到一只剛來到倫敦動物園的名叫珍妮(Jenny)的猩猩的行為時,他備感驚訝。當時的維多利亞女王也與達爾文有同樣的感受。她發現珍妮“像人卻令人不舒服”5。黑猩猩能制造簡單的工具,并聰明地用工具來進食,它們甚至能夠形象生動地把自己的發現教授給其他黑猩猩。我們完全有理由說它們(尤其是倭黑猩猩)的社會行為的某些方面是文化性的。大象和海洋哺乳動物等與人類基因差異稍大的物種的行為也具有文化性。由于基因傳遞,哺乳動物在許多方面擁有在情緒名冊上與人類相似的精致的情感裝置。否認哺乳動物具有與其情緒相關的感受已經不再是一個令人信服的立場了。在解釋非人類動物的文化表現時,感受也扮演著動機的角色。重要的一點是,它們的文化成就最終不高的原因在于,它們缺乏共享意向性,也沒有高度發展的口頭語言,而更一般的原因在于,它們的智力水平不高。

但事情沒那么簡單。鑒于文化實踐和工具所具有的復雜性和廣泛的利弊后果,我們似乎可以合理地認為,或許在感受和創造性智力的神圣結盟共同去解決由群體存在提出的問題后,文化概念只有在有心智的生物中(非人類靈長目動物可以確定是有心智的)才是有意向性的,才有可能存在。在文化出現在演化中之前,人們或許不得不先等待心智、感受以及意識(有了意識,感受才能被主觀地體驗到)的演化發展,接著還要等待一大波以心智為指向的創造性能力的發展。傳統的觀點是這么認為的,但接下來我們將要看到的內容卻不是這樣的。

簡樸的起源

社會治理有個簡樸的起源,在它自然誕生時,智人和其他哺乳動物的心智都還沒有出現。極為簡單的單細胞生物依靠化學分子來進行感覺和做出回應,換言之,來偵測環境中的特定狀況(包括其他單細胞),并以此來引導行為,以便在一個社會環境中組織和維持自己的生命。眾所周知:如果細菌生長的環境能提供其所需的充足營養,那么細菌就能過相對獨立的生活;而如果其生長的環境營養匱乏,那么細菌就會“抱團取暖”。細菌可以感知其所在團體的細菌數量,以非思維的方式評估群體的力量,并依賴群體的力量來決定是否展開捍衛領地的戰斗。細菌能將身體排列起來形成柵欄,通過分泌化學分子建立一個薄膜來保護集體,甚至可能以此來抵擋抗生素。順便說一下,這就是當我們患感冒或咽喉炎時,細菌在我們喉嚨中上演的常規一幕。當細菌在喉嚨中占據了很大一片領地后,我們的聲音就會變得沙啞,甚至失聲。“群體感應”(quorum sensing)就是一個在這些冒險活動中幫助細菌存活下來的過程。這個成就非常壯觀,不免讓人們想到感受、意識、理性、慎思等能力,只可惜細菌實際上完全沒有這些能力;不過它們是這些能力的強有力的先驅。我要論證的是,細菌還缺乏那類先驅的心智表達。細菌還沒有進入現象學中6

細菌是最早的生命形式,幾乎可以追溯到40億年前。它們的身體由一個細胞構成,而這個細胞甚至沒有細胞核。它們沒有腦。它們沒有我和讀者所具有的意義上的心智。它們似乎過著簡單的生活,依內穩態的規則運行,但操作它們的靈活的化學活動著實不簡單,這些化學活動讓它們能呼吸我們不能呼吸的東西,吃我們不能吃的東西。

在它們所創造的這個復雜的、盡管是無心智的動態社會中,不論它們是否有遺傳關系,細菌都能與其他細菌開展合作。而在它們無心智的生活中,它們甚至呈現出可被稱為“道德態度”(moral attitude)的東西。其社會群體中最親密的成員,也可以說它們的家庭成員之間可以通過它們所產生的表面分子或所分泌的化學成分來相互辨別,因為這些表面分子或化學成分與成員個體的基因組是息息相關的。菌群必須應對不利的環境狀況,而為了獲取領地和資源,它們還經常要與其他菌群競爭。為了群體的成功,其成員需要合作。群體所致力的工作著實讓人驚訝。當細菌在群體中甄別出“背叛者”(即那些不努力捍衛群體的成員)時,它們就會避開這些背叛者,即使背叛者與它們有遺傳關系,是它們家族的成員。細菌不會與不盡心盡力為群體付出的家庭成員合作,換言之,它們會冷落不合作的背叛者。背叛者至少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接近其他細菌付出巨大代價換來的能量資源和防御體系。細菌“行為”的多樣性是驚人的7。在微生物學家史蒂文·芬克爾(Steven Finkel)設計的一個生動的實驗中,幾個菌落維護著不同燒瓶中的資源,每個燒瓶中配有不同比例的必需營養素。在特定條件下,經過幾代以后,實驗顯示有3個非常明顯的成功菌落:兩個菌落在這個過程中誓死相爭并遭受了巨大損失,而另一個菌落則謹慎行事,不參與任何正面沖突。3個菌落都活了1.2萬代。無須過多的想象力,我們也能感覺到一種可與大型生物社會相比較的模式。我們馬上想到的是背叛者的社會或和平守法的公民的社會。我們也能輕易想到一大群人物形象:施虐者、地痞、惡棍、小偷、故作低調的偽君子,以及最重要的利他主義者8

當然,把人類高度發展的精細的道德準則和司法應用歸結為細菌的自發行為就太不靠譜了。當細菌最終與非親緣的敵人而不是與家人和朋友聯合時,我們不應把細菌使用的策略模式與一個法律規則的構想和縝密應用相混淆。當細菌以無心智的方式實現其生存適應時,它們與其他細菌為了共同的目標而結合在一起。遵循相同的非深思熟慮的規則,菌群對整個進攻的反應就在于依照等價的最小作用量原則來自動尋找數量優勢9。它們嚴格服從內穩態的命令。人類的道德原則和法律雖然遵守相同的核心規則,但不止是這些。人類的道德原則和法律來自人們對其所面對的處境的理智分析,來自對發明和頒布律法的群體的權力管理。人類的道德原則和法律植根于感受、知識和推理,這些是借助語言完成在心智空間中的加工的。

簡單的細菌在幾十億年里依照一種自動圖式(schema)管理它們的生命,而這種自動圖式預示了人類一直用于建立文化的若干行為和觀念,然而,如果人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那么他們同樣是愚蠢的。有意識的心智不會坦然地告訴我們這些策略在演化中已經存在很久了,或者讓我們知道它們何時才第一次出現,盡管當我們為了采取恰當的行動而深思熟慮和搜腸刮肚時,我們確實發現了“預感和傾向”,而預感和傾向來自感受,或者它們本身就是感受。感受順著一定的方向或溫和或有力地指引著我們的思想和行動,為理智的慎思提供腳手架,甚至為我們的行為提供辯護。我們感激和親近那些為我們雪中送炭的人,遠離那些對我們的困境無動于衷的人,懲罰那些拋棄或背叛我們的人。但如果不是因為現代科學的發現,我們不會知道細菌也在做一些起同樣作用的聰明的事情。我們自然的行為傾向一直在指引著我們有意識地闡明那些基本但無意識的合作-競爭原則,那些原則早已存在于各種生命形式的行為中了。那些原則在很長的時間里還引導過很多物種的情感及其關鍵成分的演化組合,這些關鍵成分包括所有情緒性反應,而要產生這些情緒性反應,生物就必須感應各種內外刺激(它們招致了欲望沖動,比如口渴、饑餓、性欲、依戀、關懷、同胞情)并識別那些需要情緒性反應(比如快樂、恐懼、憤怒、憐憫)的情境。正如我們早先注意到的,那些原則在生命史中無處不在,我們很容易在哺乳動物身上辨認出它們。很顯然,自然選擇和基因傳遞一直在不辭辛苦地塑造和雕琢社會環境中的這類反應模式,從而建構起人類文化心智的腳手架。主觀感受和創造性智力在那個環境中同舟共濟,并創造出服務人類生活需求的文化工具。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那么人類的無意識就確實可以追溯到早期的生命形式,這要比弗洛伊德和榮格所設想的還要深,還要遠。

社會性昆蟲的生活

昆蟲盡管是無脊椎動物,但它們當中2%的社會行為在復雜性上堪與人類的社會成就相媲美。螞蟻、蜜蜂、黃蜂和白蟻是耳熟能詳的例子10。盡管它們的基因是設定好的,行為也很僵化,但也能使它們的群體生存下來。為了應對生存中的各種問題,如尋找能量源、把能量轉化為有利于生命的產物、管理那些產物的流向,它們在群體內有明智的勞動分工,它們甚至能根據可使用的能量源來改變被安排到特定工種的工蜂的數量。當需要做出犧牲時,它們的行動方式似乎是利他主義的。在聚居地,它們建造的巢穴有如非凡的城市架構工程,這些工程能為群體提供有效的庇護所、交通模式、通風系統和垃圾清理系統,并為蜂王提供安全防衛系統。我們甚至可以期待它們有朝一日能利用火以及發明出輪子。它們的熱情和紀律在任何時候都不免會讓人類都感到羞愧。這些生物所習得的復雜社會行為不是來自蒙臺梭利學校或常春藤大學聯盟,而是來自它們的生物機制。但是,盡管螞蟻和蜜蜂早在1億年前就獲得了這些驚人的能力,但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它們都不會因為失去同伴而悲慟,它們也不會探詢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它們不會探索自己的起源,更別說探索自己的命運了。它們看似負有責任心的成功的社會行為并不是因為對自己或同伴有什么責任感,也不是因為對自己身為昆蟲的處境有什么了不起的哲學反思,而是因為生命調節需要一種萬有引力般的拉力,正是這個拉力作用于它們的神經系統從而產生出一系列特定行為,而這些行為又是通過一代代演化,在微調基因組的控制下選擇出來的。這些群體的成員做得多但想得少。我的意思是,當它們記錄下一個無論是自己的、群體的還是蜂王的特定需要時,它們絕對不會像我們一樣去探索其他可能的方式來實現這個需求。它們僅僅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它們可能出現的行為的空間是有限的,并且在多數場合中還被限定到一個選項上。它們社會性的一般圖式雖然相當精細,但與人類文化不同,它只是一種固定的圖式。E. O.威爾遜(E. O. Wilson)認為社會性昆蟲不過是一種“機器”,我覺得這種說法也不無道理。

現在,讓我們回到人類這里。人類會探索行為的其他可能性,會為他人的損失難過,會為損失和最大化收益而做點兒什么,會探詢自己的起源和命運并試圖給出回答,而在我們充滿動蕩的創造性活動中,我們常常因為混亂而亂作一團。我們并不能確切地知道人類何時學會了悲傷,何時變得患得患失,何時學會了談論自己的處境,何時學會了探詢“生命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這類令人撓頭的問題。但從迄今已經挖掘過的墓穴和洞穴中的史前器物來看,我們可以肯定,在5萬年前,其中的一些行為就已經明顯出現了。但是請注意,與社會性昆蟲1億年的生命史相比,人類5萬年的歷史不過是生命演化史上的一個瞬間,更別說與細菌幾十億年的歷史相比了。

盡管我們不是細菌和社會性昆蟲的直接后代,但我認為仔細思考一下這3條證據線索還是非常有益的:沒有腦或心智的細菌也會捍衛它們的領地,也會發動戰爭,也會根據類似行為準則的東西來做出取舍;有“事業心”的昆蟲會建造“城市”,創建“治理體系”和“功能經濟體”;而人類發明了笛子,能寫詩,征服了地球和太空,能為了緩解痛苦而對抗疾病,有時又會損人利己,既發明了互聯網,能讓它促進發展,又可能因為它帶來災難;除此之外,人類還會探詢一些關于細菌、螞蟻、昆蟲以及自己的問題。

內穩態

一方面,感受激發出聰明的文化方案來解決人類處境中的問題,這似乎是一個合理的觀點;另一方面,無心智的細菌展現出的有效社會行為,大致預示了某些人類的文化反應。我們該如何調和這兩方面呢?連接這兩組演化上相隔數十億年的生物表現的線索是什么?我相信,它們共有的基礎和線索可以在動態的內穩態中找到。

盡管內穩態早期的生物化學起點至今已湮沒不詳,但它依然是一組維持生命核心的基本機制。內穩態是一種強有力的、非思想性的、無言的命令,對各種形態的生物體來說,頒布這道命令的唯一目的就是確保生命的持續和繁榮興旺。內穩態命令是為了生命的“持續”,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它維持著生存,并且只要人們考慮到生物體或物種的演化,它就是不言而喻的,無須專門提及和特別強調。內穩態也與物種的“繁榮興旺”有關,但這一點就不那么明顯并且也很少得到承認。內穩態確保生命在一定的范圍內得到調節,這個范圍不僅要有利于生物的存活,還要有利于物種的興旺,有利于生物體或種群的未來。

感受負責向個體的心智呈現出生物體的生命狀態,其范圍從正向一直到負向。負向感受通常表明內穩態存在缺陷,而正向感受則反映出內穩態處在適宜的程度,同時正向感受會讓生物體對有利機會保持積極開放的姿態。感受與內穩態的關系既緊密又始終一致。在所有被賦予心智和有意識觀點的生物體中,感受是對生命狀態(即內穩態狀況)的主觀體驗。我們認為感受就是內穩態的心智代理人11

我為人們在文化的自然史中忽視感受而不免感到惋惜,而說到內穩態和生命本身時,這種忽視就更嚴重了。在文化的自然史中,內穩態和生命被完全忽略了。20世紀最杰出的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確實在研究社會系統時引用過內穩態的概念。但是在他手上,這個概念并沒有與生命或感受聯系起來。帕森斯的理論實際上是文化觀念中忽視感受的一個典型。對于帕森斯來說,腦是產生文化的最基本的生物器官,因為它是“控制復雜操作尤其是手動技術以及協調視覺和聽覺信息的首要器官”。最重要的是,腦是學習能力和符號操作能力的器官基礎12

不需要事先的設計,內穩態就能以非意識和非慎思的方式引導著生物結構和機制的選擇,這些結構和機制不僅能夠維持生命,而且還能推進在演化樹的不同分支上出現的諸物種的演化。這種內穩態概念完全符合物理、化學和生物證據,這與傳統上那種貧乏的內穩態概念極為不同,因為傳統的內穩態概念僅僅將自己局限在對生命的平衡調節上。

那些
古怪的秩序

我認為,內穩態的命令是不可抗拒的,它是所有生命形式的無處不在的管理者。內穩態一直是自然選擇背后的價值的基礎,而自然選擇反過來又會青睞表現出最富創新性和最有效的內穩態的基因和相應的生物種類。離開了內穩態,我們很難想象那些有助于優化生命調節并將基因傳遞給后代的基因裝置是如何發展的。

基于前面談到的內容,我們可以提出一個感受與文化之間關系的科學工作假說。感受作為內穩態的代理,是開啟人類文化反應的催化劑。我們是否能夠合理地構想這樣的觀點,即感受推動了各種理智發明的出現,這些理智發明使人類能夠實現藝術、哲學探詢、道德準則、司法、政治治理體系和經濟體制、技術和科學等方面的進步?對此,我會心悅誠服地給予完全肯定的回答。我可以說明,上述每個領域中的文化實踐或工具都需要生物體感受到一個現實的或預期的情境,在這個情境中,要么內穩態出現衰退(例如,疼痛、受苦、迫切的需求、威脅和損失),要么內穩態有潛在的利益(例如,一個有益的結果),而且我可以說感受起著動機的作用,這種動機能利用知識和理性的工具來降低需要并有效地開發獎賞狀態的豐富價值。

但這只是故事的開始。一個成功的文化反應的結果是降低或消除這種起推動作用的感受,這是一個要求監控內穩態狀態變化的過程。反過來,對現實理智反應的最終采納以及它們最終被一個文化體囊括還是摒棄,仍然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它源于不同社會群體隨時間的相互作用。它取決于群體的許多特點,從規模和過去的歷史,到地理位置和內外的權力關系。它涉及智力和感受的后續步伐,例如,當文化沖突出現時,負向以及正向的感受就會介入,或者促使沖突解決,或者促使沖突惡化。這個過程利用了文化選擇。

預示心智和感受不等于產生心智和感受

如果沒有內穩態所施加的特征,生命是不可能維持下去的,而我們知道內穩態在生命之初就存在了。但感受是對生命體內內穩態的瞬間狀況的主觀體驗,它并未與生命一同出現。我認為感受是在生物體有了神經系統后才出現的,而神經系統的發展要比內穩態晚很多,大約6億年前它才出現。

神經系統逐漸促成了一個對周圍世界進行多維映射的過程,它開始形成生物體的內部世界,由此,心智以及心智中的感受的出現成為可能。映射以各種感官能力為基礎,最終包括嗅覺、味覺、觸覺、聽覺和視覺。我們在第4章到第9章中會看到,心智(尤其是感受)的形成是基于神經系統與生物體本身之間的相互作用。神經系統自身不能形成心智,心智是通過神經系統與其所屬的生物體的其他部分的相互合作來形成的。這個看法與腦是心智唯一來源的傳統觀點完全不同。

盡管感受要比內穩態晚很久才出現,但它仍然遠遠早于人類的出現。并不是所有的生物都被賦予了感受,但所有的生物都被賦予了作為感受先驅的調節裝置(其中一些內容要在第7章和第8章中討論)。

當思考細菌和社會性昆蟲的行為時,我突然間認識到,只能在名義上說早期的生命形態是不發達的。要探尋最終演變為人類生命、人類認知以及我喜歡稱為文化的心智陣容的那些事物是如何開始的,我們就必須一直追溯到地球歷史的盡頭。人類的心智和文化上的成就依賴于同其他哺乳動物的腦極為相似的人腦,但光說這一點是不夠的,我們還必須指出,人類的心智和文化與古老單細胞生命以及許多中間生命形態的生存方式和手段是聯系在一起的。或許我們可以形象地說,人類的心智和文化繼承了過去的很多方面,對此我們無須尷尬也不必抱有歉意。

從早期生物體邁向人類文化

有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我們必須堅持這樣一個認識:盡管生物過程與心理和社會文化現象之間存在明確的聯系,但這并不意味著社會的塑造和文化的構成可以完全由我們前面所勾畫的生物機制來解釋。當然,我懷疑行為準則不管出現在何時何地,它的發展始終是由內穩態的命令推動的。這些準則的目的通常在于降低個體或群體面臨的危機和風險,而它們也確實減輕了人類苦難和促進了人類福祉。它們增強了社會凝聚力,就本身而言,這對內穩態是有益的。一些經典的典籍如《漢穆拉比法典》都是由人構想出來的,但除此之外,它們也是由當時當地的具體狀況以及發明那些準則的特定的人物共同塑造的。在這些發展背后存在若干個規則而非一個單一的綜合規則,盡管可能存在的規則的某些部分是通用的。

在由個體、群體、它們的位置、它們的過去等因素規定的具體狀況中,生物現象促成和塑造了那些成為文化現象的事件,生物現象在文化產生初期必定會通過情感與理性的相互作用起到這樣的作用。此外,情感的介入并不局限于僅僅作為初始動機,它之后還會以過程監控者的角色再次出現,而且正如情感與理性永不停息的談判所要求的那樣,它還會持續地介入眾多文化發明的未來。但是,文化心智中的感受和智力這個關鍵的生物現象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我們還需要納入文化選擇的因素,為此,我們需要歷史學、地理學、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的學識。同時,我們要認識到適應性和文化心智所使用的能力是自然選擇和基因傳遞的結果。

從早期生命向人類目前生命的跨越過程中,基因起著重要作用。這一點非常明顯而真實,但這也引出了一個問題,即基因是如何出現以及如何起作用的。或許一個更完整的回答是:在消逝已久的最初起點上,生命過程的物理和化學條件負責建立了廣義的內穩態,而包括基因機制在內的所有其他東西都衍生自這個事實。內穩態首先出現在無核細胞(或原生生物)中;后來,內穩態開始出現于有核細胞(或真核生物)中;再后來,內穩態出現于多細胞的復雜生物體中;最終,這些多細胞生物體將既有的“全身系統”(whole-body systems)細化為內分泌系統、免疫系統、循環系統和神經系統。這些系統產生了心智、感受、意識、情感機制和復雜行為。沒有這些全身性的系統,多細胞生物體就無法操控其“全局的”內穩態。

憑借腦,人類產生了文化觀念和實踐,發明了工具,但腦本身是由基因遺傳造就的,而這些基因遺傳是經幾十億年的自然選擇淘洗出來的。相比之下,人類文化心智的產物和人類歷史通常受制于文化選擇,并且主要通過文化的方式傳遞給我們。

在邁向人類文化心智的途中,感受的出現使得內穩態實現了一次急劇飛躍,因為感受能以心智的方式表征生物體的生命狀態。一旦感受加入心智的混合體中,內穩態過程就因為有了關于生命狀態的直接知識而得到極大豐富,并且那種知識必定是有意識的。最終,由感受驅動的、有意識的心智能夠以明確提及體驗者主體的方式表征兩組關鍵的事實和事件:生物體自身內部世界的狀況和生物體外部環境的狀況。后者明顯包括各種復雜情境中的其他生物體的行為,這些復雜情境是由社會中的相互作用以及共享意圖產生的,并且其中許多情境取決于參與者的個體驅力、動機和情緒。隨著學習和記憶能力的提升,個體逐漸能夠建立、回憶和操控關于事實和事件的記憶,這開啟了一條通向基于知識和感受的新智力水平的道路。之后,口頭語言加入這個智力擴展的過程中,它成了觀念與語詞、句子之間易操作和易傳播的對應方式。自那以后,創造性猶如洪流決堤一般不可遏制。自然選擇又征服了另一個戰區,即特定行為、實踐和人工物背后的觀念戰區。文化演化現在也加入基因演化中了。

那些
古怪的秩序

復雜的腦促成了奇異非凡的人類心智,這使得我們與一長列生物先驅分離開,盡管人類的心智和腦的出現要由這些生物先驅來解釋。心智和腦的顯赫成就讓我們以為人類的機體和心智是突然冒出來的,就像鳳凰一樣,其起源無法考證或者很晚才突然誕生。然而,在這些奇觀的背后,隱含了一系列的前因和程度驚人的競爭與合作。在人類心智的故事中,人們太容易忽視一個事實,即復雜生物體的生命只有在被精心管理后才能持續和繁榮興旺,而腦在演化中之所以受到青睞,是因為腦極為擅長協助生命進行管理工作,尤其是在它能夠幫助生物體構造出充滿豐富的感受和思想的有意識心智之后。最終,人類的創造力根植于生命和如下的驚人事實,即生命被賦予了一個精確的指令: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并把自己投射到未來。當我們面對當下的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時,考慮一下這些簡樸而強有力的起源是有幫助的。

在生命的命令及內穩態的魔法中,包含著一些生存指令:新陳代謝的調節和細胞成分的修復、群體的行為準則以及測量內穩態偏離正負兩端的標準(有了這個標準,生物體就能啟動恰當反應)。但生命命令還有在更復雜和強健的結構中尋求未來安全的傾向,即不懈地投身于未來。這個傾向是由促成自然選擇的無盡的合作和殘酷的競爭實現的,并伴隨著突變。早期生命預示了很多我們現在能在人類心智中看到的發展,人類心智充滿了感受和意識,而它們自身所建構的文化反過來又豐富了它們。有意識和感受能力的復雜心智啟發和引領了智力和語言的擴展,并產生了一些生物體原本不具有的新的動態內穩態的調節工具。由這類新工具所表達的意圖仍然與早期的生命命令相一致,而這些意圖的目的不僅在于生命的持續,也在于生命的繁榮興旺。

那么,為什么這些非凡發展的諸多結果是如此不一致,甚至飄忽不定呢?為什么在人類歷史的遷演中曾出現過那么多次內穩態的脫軌和苦難呢?我們之后還會討論的一個初步答案是:文化工具的發展首先是與像核心家庭和部落一樣小的群體以及個體的內穩態的需要相關的。當時人們不會也不可能考慮到將其擴展到更大的人類圈。在更大的人類圈中,文化群體、國家乃至地緣政治聯盟的運作通常更像一個被單個內穩態支配的個體,而不是作為一個更大生物體的一部分。每種勢力都通過支配各自的內穩態去捍衛自身生物體的利益。文化內穩態還僅僅是一個進行中的作品,且不時地被不利條件侵蝕。我們可以大膽地認為,文化內穩態的最終成功取決于對不同調節目標進行調和的努力,這種努力是文明的但也是脆弱的。“于是,我們奮力搏擊,好比逆水行舟,不停地被水浪沖退,回到了過去。引自《了不起的蓋茨比》姚乃強中譯本。——編者注”當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說這句話時,他這種從容的絕望依然是一種富有預見性且恰當的描述人類狀況的方式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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