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問昔是茫然的。前世的她，生在和平盛世，哪里遭遇過逃命這種事？對抗的一方還是國家最高領導人。

前世看電視劇的時候，總是為那些能逃不逃的人著急，然而發生在她身上，讓她扔下自家爹爹逃命？

“小姐，快點拿了東西走吧！”紅鶯兒看著遲疑的小姐急的跺腳。圣旨不時便到，到時候封鎮子，哪里還能逃？

蘇問昔看了看紅鶯兒，將手中的包包往她手里一塞：“我不逃！我陪著我爹！”

撒腿就往蘇老爺院子那邊跑。

紅鶯兒急得在后面追，路過子規的院子，子規出來看動靜，正看見蘇問昔跑向她爹的院子。

他沉靜地攔住紅鶯兒：“我過去看看！你幫小姐收拾好東西，越簡便越好！”

蘇問昔的心情，他懂。

上一世，從邊城出來的時候，想著自己逃命，義父受難，心如刀絞。

那是一種即將失去至親的沉痛，是即將無親無故無處著落的茫然，是寧愿陪著親人死去也不愿獨自求生的悲傷。

他跑了回去，滿城尸體，滿地暗血，他感覺自己的心死去又蘇醒，醒來又死去。一顆心，痛到麻木，卻在多年后想起來，仍然是無處可泄的悲憤。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蘇老爺的院子，聽見蘇問昔在蘇老爺房里放聲大哭。

“我不走！爹爹，我不走！……我不怕皇帝呀，連我一起抓走好啦！……我什么也不怕！我只要跟爹爹在一起！”

蘇老爺在低聲勸哄，蘇問昔只是哭著說不走。無論說什么，只是一句話不走。

子規站在門口，看見蘇問昔跪趴在床邊埋在蘇老爺懷里，就像看見了當初的自己跟義父作別時的情景。

“子規！”蘇老爺抬起泛紅的眼睛，“我把昔兒交給你了！”

這個只有六歲的孩子，從他來到蘇府， 他看到的，是一種超乎年輕的沉穩。他相信自己的眼光，這個時刻，他愿意相信這個孩子。

子規跪在門口：“子規，定不負托付！”

蘇問昔急了，抓著蘇老爺的衣角：“爹爹，我不走啊！”

蘇老爺臉一板，怒了：“爹爹的話，你敢不聽！”

蘇問昔一梗脖子：“我不聽！我就不走！”

“你……”蘇老爺氣得舉手欲打，看著女兒通紅的眼睛、倔強的眼神，又放了下去。

“小姐！”兩位姨娘站在門口。

“小姐，如果你放心，老爺交給我！”左姨娘說道。

“老爺，如果你放心，小姐和子規少爺交給我！”苗姨娘說道。

蘇老爺和子規都有些吃驚。

左姨娘行了個禮：“不瞞老爺，我們姐妹是三皇子派過來的。事端緊急，無暇解釋。苗姨娘有些身手，老爺如果肯托付，讓她帶小姐和子規少爺離府。我沒什么本事，照顧老爺還是可以的。”

蘇老爺驚訝過后，立刻心里有了計較，馬上對苗姨娘說道：“既如此，子規和問昔，我且拜托你了！”

“老爺但請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氣在， 一定會好好安排小姐和子規少爺！”

左姨娘見蘇問昔仍有不舍之意，開口勸道：“小姐，你和子規少爺走了， 老爺才能消去后顧之憂。圣旨在即，圣意莫測，小姐是老爺最疼之人，若在老爺身側，不能讓老爺安心，反成老爺顧忌。小姐平日聰慧，如何能不解老爺苦心用意！若真為老爺著想，當聽老爺之言，斷老爺后顧之憂！”

蘇問昔被左姨娘一番話說得淚珠掉落。

蘇老爺沖姨娘揮揮手，對子規說道：“萬萬記住我對你說的話！速速離府吧！”

子規跪在地上跪了三個頭，那邊苗姨娘抱起蘇問昔出了門。他默默地跟了上去。臨出房門時回頭，蘇老爺沖他點點頭。

他眼圈一紅，掉頭出了門。

府后門已經備了車，苗姨娘抱著蘇問昔上車，子規也鉆了進去。車夫不用吩咐，立刻驅車上路。

蘇問昔因在車里，怕哭哭泣泣引來別人注意，咬著牙愣是忍著聲，淚水卻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看得苗姨娘都心酸。

低聲勸慰道：“小姐，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老爺是經過大風浪的人，只有你們走了，他才能放開手腳跟那邊的人周旋。只要大難得脫，有得是時候見面！”

一邊說，一邊打開蘇問昔的包袱，拿出一套男裝來，遞給蘇問昔，“非常時期，小姐還是換上男裝方便！”

子規立刻坐到車門口，背對著里面。耳邊悉索，蘇問昔本是穿慣男裝的，不一時已換好，抽抽噎噎地問：“我爹爹，會沒事嗎？”

苗姨娘遲疑了一下，說道：“只要老爺手里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一時半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蘇問昔愣了一下，問了一句：“他們想從我爹爹手里要什么？我爹爹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皇帝要下圣旨拿他？”

苗姨娘說道：“老爺當年運籌帷幄，是個了不起的人。一時半時說不完，以后有時間慢慢給小姐說。”

臉色一整，說道，“小姐，子規少爺，此番離府，我有事先交待一下，以防不測。”

子規一聽，連忙將身子扭轉過來。

這位苗姨娘，他說不上是信任或是不信任。然而非常時期，除了她，的確無人可信。不管她是不是三皇子的人，至少有她在，先助他和蘇問昔離開此地再說。

苗姨娘屏了息，外面傳來早晨街上的叫賣聲，以及路人的熙攘聲。太陽初起，街上正是行人漸多的時候，外面人多聲雜，倒不擔心有什么聲音露出去，招人注意。

壓了壓聲音，輕聲說道：“我這一路，必會盡力護送小姐和少爺平安。萬一有不測，請小姐和少爺記得去都城西平街找安記衣鋪的安老板，跟他說苗娘有信。他就會安置你們！”

“姨娘，咱們出城了！”外面車夫打開簾對里面說了一聲。

苗姨娘松口氣：“謝天謝地！出了城就好說了，咱們……”

“姨娘！遠處大道上好像來了一堆騎兵！”車夫忽然緊聲說道。

苗姨娘沖到車門口，掀開簾子，遠遠果真看見一隊騎兵正向她們這邊飛奔過來。

“先靠邊走讓個路！”苗姨娘當機立斷，“不要慌，咱們是去南山看你們外婆的。年紀大了，身子骨畢竟不如從前了，下個臺階沒踩好，跌個跤居然把腿給摔斷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上了年紀的人，不知道能不能養繼了。”

說著話，臉上表情已變得愁容滿面，哀聲嘆氣間全是擔憂之情。

蘇問昔目瞪口呆地看著苗姨娘，以前從來沒有發現她家這個姨娘絕對是拿國際小銅人的水平啊。

坐正身子，擦了一把紅腫的眼睛，拉著苗姨娘的袖子，抬著頭說道：“母親不要擔心。外婆向來身強體健，有舅舅好生照顧，一定會好起來的。此次過去看外婆，我和弟弟一定給外婆抓幾只山雞給外婆燉湯喝。”

苗姨娘慈愛地摸著蘇問昔的頭，倍覺安慰地說道：“我們大寶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以后要和小寶好好相處，不要欺負小寶啊！”

子規：“……”

說著話，馬蹄聲近，臨近城門卻不減速，路人紛紛旁避，讓出中間的寬敞大道來。

蘇問昔有些緊張地將手放到苗姨娘手里。

苗姨娘握到一手的汗，心里嘆道，畢竟是個孩子，小小年紀讓她一個女孩子經這種場面，也難為她了。

看了看子規，倒是納罕的很。瘦小的孩子，一直默坐不語，臉上表情凝重卻并不慌張，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

迅疾的馬蹄聲過，車里的三個人隔著車窗，聽到疑似風傳過來的聲音：“將軍，我們這就進城了，是否……”聲音在馬蹄急響中遠遠消去，后面再也沒有聽見什么。

蘇問昔緊張地看苗姨娘，低聲問：“他們是來傳圣旨、要抓我爹的人么？”

苗姨娘沒有回答，捏了捏蘇問昔的手，輕聲說道：“只要你和少爺走了，他們沒有能威脅老爺的東西，老爺就是安全的。”

蘇問昔忍著眼中的淚，說道：“我知道了。”

她自來到這個世界，幼不能言、弱不可行，睜眼閉眼都是蘇老爺將她抱在身側，同吃同睡、晝夜不分地照顧她。等她大一些，身體漸壯，寵著她、慣著她，五六歲的時候還抱在膝頭逗她取樂。來此六年，蘇老爺給她的愛比上一世她二十年得到的都多。

苗姨娘握著蘇問昔的手，對外面的車夫說道：“快馬加鞭，我們走小路，去都城！”

蘇問昔只覺得身子一頓，馬車立時飛奔起來，外面很快呼呼生風，從被風掀起的側窗簾子看過去，只見一片模糊的樹影。

她心里一片煩亂，望著那片飄忽的車簾外雜亂的樹影一時有些愣怔起來。

此刻她想的，不是蘇老爺因何被朝廷下旨捉拿，而是想著這一去，一別，蘇老爺會不會兇多吉少。一想到這個，她心里剜刺，坐臥不安。

子規卻在沉默了一時，對姨娘說道：“如果官兵發現我們逃走，會不會順著去往都城的路徑追拿？”

苗姨娘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子規的意思：“那么少爺覺得我們應該去哪里比較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