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蓉蓉笑著問我,“亦真姐,你兒子打不打游戲?”
我咽下口中的飯,回答她,“他現在還不太有玩游戲的概念。我現在都是騙他,游戲就是悟空識字,四五快讀,熊貓學數學那些。但他已經對IPAD愛不釋手了?!?
那位章總接口說,“小男孩,最好還是不要管得太狠。我母親對我小時候就管得太嚴,等我能夠玩游戲的時候,就有點收不住手了。”
我附和著點點頭??磥硎且晃欢Y賢下士的,什么話題都能穩穩地接過去,平易近人。
葉蓉蓉也笑,“是啊,我們大學里,不光男生打,我們女生也打,玩得個昏天暗地??荚嚩际桥R時突擊的。”
陸致成挑著他盤里的菜,慢條斯理地放進口中,接了一句,
“我估計許亦真當年在大學里,應該忙得沒空打游戲吧?!?
我的大學時代。
最后一年畢業季,許航出生。
我的心再次微微刺痛,因為我斜對面這位陸boss的話,又一次暗示我,他嘴里說過的那句村話。我的耳畔昏鳴了起來。
我快速將最后一個飯團咽下,站起身,
“抱歉,我吃好了。蓉蓉,你好了沒有?”
葉蓉蓉放下了筷子,“差不多了,亦真姐。我們走吧。”
于是我們起身。我努力朝陸致成笑了一下,
“我在大學里,還算是個認真學習的好孩子。本以為畢了業能有個美好的前程,現在只希望有一個美好的食堂了。這是兩位領導需要的下情,我匿名陳述一下。”
葉蓉蓉哈哈笑了,“是啊,你們看我這盤里的飯菜,我可不是要減肥啊。實在是有點兒難以下咽。”
陸致成微笑回應,“理由充足”。然后他又朝身邊那人說,“怎么樣,章boss大筆一揮簽一下吧?將我們這個土包子食堂改造一下,改成個什么米其林星級餐廳?”
那位章總往椅背上一靠,瞥了一眼陸致成,
“我還以為你這張嘴已經治愈了呢,看來也是關心則亂?!?
他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美女們的意見,總是難以忽略的。我跟總公司說一說,至少給大廚漲點工資,讓他賣力一點。到時候一準讓兩位滿意?!?
我和葉蓉蓉附和幾句,拿起餐盤飯盒離開了桌子。
正轉身欲走,這位章總又喚住了我們。
“本人初來乍到,急需與各位同事搞好關系,免得你們陸總給我穿小鞋。我希望邀請綜合部的各位同仁周末一起聯誼一下。不知道兩位能否撥冗參加?”
葉蓉蓉笑著說好。我搖頭說,周末我要陪我孩子。
章總說,沒關系,是家庭聯誼,各位都可以帶家人來。葉蓉蓉接著勸我,周姐和她老公肯定會帶孩子去,許航會喜歡和他們玩的。我猶豫了一下。許航確實喜歡和同齡的小朋友玩,每次都興高采烈的。
于是我回答,“謝謝領導。我是怕孩子們太鬧騰了。我去問問周姐,她帶不帶孩子?!?
葉蓉蓉立即說,“來吧,亦真姐,你從來都不參加我們團建,你可是我們綜合部的大功臣啊。你不來,大家每次慶祝得都有點兒心虛。”
我點點頭回,到時候再說。
掛鐘已經指向了一點,我著急抬頭看了看。下一次我是真的不能跟葉蓉蓉一起來食堂吃飯了,太耽誤時間。我忍耐著站在那里,聽他們又說了好一會兒。
那夜,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我盯著空空的收件箱。
沒有新郵件。
凌云也許出差去了?在飛機上無法接收郵件?又或者他度假去了?雖然他還沒有家庭,可是他會和朋友去打高球,肯定還是可以找到一起度假的人吧。又或者,就是他公司太忙了,沒空聽我嘮叨?
我心中略感酸澀。熄了燈,爬上床。在寂靜中看著天花板,毫無睡意。
當白天的喧鬧歸于沉寂,在黑夜,真實的情緒才會浮現出來。人們說,時間是撫平一切創傷的良藥。我也曾試圖抵擋過。可是我沒有想到,拖過了一天,疼痛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
“這種女人,就算長得再如何,讓你娶回家當老婆,你過得了自己心里那一關嗎?你愿意當那個便宜爹嗎?”
原來在他心里,他是這樣想的。
原來我這種人,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原來,內心苦澀,是這樣的一番滋味。
我又爬起來,給凌云寫信。
“凌師兄,很抱歉。你尚未回信,我又給你寫信。關于陸致成?!?
我想了想,將那行字刪除。
是啊,我有什么權利提起他的名字?他對任何人從來都是彬彬有禮,他的微笑,從來都是給予所有人的,無論男女。他待我,并沒有與別人有所不同。除了背后閑話我的那一句,顯得有些刻薄之外。但是,那也是人之常情吧。誰人背后無人說,誰人背后不說人?我有什么理由向凌師兄提起陸致成的名字呢?就是因為,他經常因為工作,喊我到他的辦公室商量事?就是因為,因為我覺得他,因為我對他。因為我。
我終于還是對自己說了出來。
在他說了那些關于我的閑話之后。在他笑話我,大學里忙得沒空打游戲之后。
既然可以對自己說出來,那么也就無畏于對凌云說。雖然他現在沒空回復,等他過幾天看到的時候,應該會給我一些中肯的建議吧。
“凌師兄,很抱歉。你尚未回信,我又急急給你去信。關于陸致成,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我從前提到他一回。他是兩年前從總公司被派到我們部門來的。他的工作能力很強,我跟著他,學到了很多東西?!?
“對凌師兄,我想,我也就不委婉地做工作匯報了。昨天我說,自己是一只色厲內荏的紙老虎。我說,我就好像是,站在有人敲門的黑暗房內,舉起了唯一可以防身的鍋鏟,預備著當他破門而入時,與他生死搏斗。其實我是覺得,我已被他吸引。我內心有所期盼,他會破門而入。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朋友,許亦真?!?
發出郵件,心情好了一些。
我摸黑走到許航的房間,掖了掖他頭頸處的被子。他睡得很熟。我在他的臉頰處,輕柔地印了一印。
我看了看我媽媽的房間,一片黑暗寂靜。
心里忽然安寧了許多。是啊,我有媽媽,有許航。只要有了他們的愛,我就是快樂的。
即便無人感應。
最好是無人感應。這樣我們三人的生活,也能一直保持溫馨和平靜。
我滿足地嘆了口氣,站起來,回到自己的被窩。
一夜無夢,時間如絲綢般滑過。
第二天起晚了一些,幸虧許航那天很合作,所以出門的時間并不算太晚。我一邊開車,一邊和他聊天。
那天許航有一點兒怏怏不樂。我從后視鏡里看了看他。
“宇航員同學,是不是今天早晨媽媽催你,你不高興了?”
他癟了一下嘴說不是,垂著頭。突然他抬起眼睛看我,
“媽媽,如果有一個人,他本來和我玩,現在去和別人玩了。我去喊他,他還說別煩我。我們是不是就不再是好朋友了?”
我觀察了一下小人兒的小臉,微笑,“那就要看你是怎么想的了?!?
“可是,我想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他不想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了呀?!?
我問這位年輕人,“是不是周逸飛?”
他點了點頭,難過的樣子。
“也許你今天可以再去問問周逸飛,你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他是不是也愿意這么做?”
許航嘟囔著,“他肯定說不愿意。他都說了,叫我別煩他?!?
我裝起思考的樣子,“或許周逸飛的意思是,別煩我,我現在正在和別人一起玩。許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難道你還不明白我有多么想玩這個游戲嗎?等這個游戲一結束,我就會來找你玩的。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年輕人眼見著高興了起來,他興沖沖地說,
“媽媽,你說的是真的?你跟周逸飛的媽媽打過電話啦?”
我笑了,“這是媽媽的小秘密,不能告訴航航?!?
他高興地一下坐起,趴在車窗邊,看著窗外的車流。
天色清蒙,霞光映照,是一個有太陽的早晨。霞光將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玫瑰一樣的顏色。
我在電腦前坐下,看了看手機,竟然比平時早到了一刻鐘。
我打開了163信箱。
有信。
我迫不及待地點開了它。
“許亦真,你好。這么多年過去,第一次聽你說起你已被他人吸引。坦白說,作為一個男人,心里面真TMD不是滋味兒。然而值得慶幸的是,他對你沒有什么意思。對自己喜歡的人,會忍心拿那樣的話去傷害她嘛?許亦真,我需要友善地提醒你,你需要特別小心。記住,不要讓自己沉淪,重蹈覆轍。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朋友,凌云。PS:昨天又去球場混戰,未能及時回信,見諒?!?
我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早晨的漫天霞光,都在眼前消失了。
但是,我怎能否認凌云說的話?我怎能讓自己沉淪,重蹈覆轍?
還有他說,他心里面不是滋味。
我的心里也一團混亂,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走到洗手間,將冷水潑在臉上。
鏡子里,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從前她臉頰飽滿的時候,還曾被人說成可愛。如今兩側臉頰有些凹陷了下去,喪失了那份嬰兒肥,與那種天真的神情。無論睡眠多么充足,看上去都帶著幾分憔悴。
一個是帶著幼子年近三十的未婚媽媽,一個是意氣風發舍我其誰的職場精英。
就算是寫書的人,也不會把他與她寫成一對吧?那只能是寫書的人,寫來騙她自己罷了。
不要讓自己沉淪,不要重蹈覆轍。
我又將凌云的話,默默朝自己一字一句重復了一遍。
是的,我怎能忘記那些傷痛?
為了許航,我曾經裝作忘記了。我裝得太久了,幾乎騙過了我自己。
我有媽媽,有航航。只要心中有他們倆人,我就是快樂的。
我不需要被誰吸引。
我終于朝自己,露出了一個微笑。
回到座位,從背包里翻了一圈,找到一只唇膏,朝唇上涂了涂。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我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為陸致成做出什么憔悴之態,讓人發笑。
我拿起材料,準備開會去。剛到會議室門口,遇到周姐。
她喊住我說,“亦真,過來一下。”
我走過去,問什么事。她伸手在我唇邊抹了一下,
“你這兩天怎么回事?涂個唇膏也涂到嘴唇外面去了?看著很破壞形象,知不知道?”
有同事招呼聲在我們身后響起,“章boss,陸boss,早。”
周姐停下手上動作,將我拉到她的身側。我們站著,向從門口走進來的那兩人致意。
那位章總經過我們身邊時,冷不丁說,
“許亦真,托你的福,現在我與陸致成每天都能享受到被屠殺的快感。”
他與陸致成一起停下腳步,看著我與周姐。
他這句話的語氣,有些搞笑,也有些嗆。我猶豫了片刻,不知該如何妥善應答。
周姐在我身旁試圖幫我解圍,她客氣地笑著說,
“小許是京大高材生,說話喜歡夾雜些英文字。我們這些人都喜歡她,喜歡模仿她說話呢?!?
我的胳膊猛然被人一把抱住,回頭是葉蓉蓉,她歡快地說,“是啊,周姐說得對,我們都喜歡亦真姐。她說話慢慢的,很溫柔??偸亲屛蚁肫鹞覌寢尅!彼哪橆a,在我胳膊上蹭了蹭。
我被她逗笑了下,“那太好了,我不勞而獲。周末聚餐的時候,我就讓我兒子坐在你身邊,請蓉蓉姐姐代為照顧,好不好?”
她做出花容失色的樣子,把我們大家都哄笑了。
于是我們走進會議室,等著安頓下來開會。
等到開會的時候,那些歡快的氣氛全都消失不見了。陸致成的工作作風一貫雷厲風行。雖然這位章總的級別比他高,但是與會期間,卻幾乎沒怎么說話,都是聽陸致成在那里挨個質詢與會者,風雷過境。
那天的晨會,陸致成似乎很不友好。這與他平時的謙謙君子之風有些不一致。就連問到葉蓉蓉的時候,他也似乎不假辭色,失去了平時玩笑和藹的態度。
葉蓉蓉有點尷尬地抿著嘴。最后她說,我們這一攤主要還是亦真姐負責,我只是幫她打個下手。她朝我遞了個眼色。
我拿起手上打印的材料,照本宣科,將它們讀了一遍。
讀完了,會議室里默了片刻。
新來的那人發聲了,“我好像是穿越時空,回到了中學課堂。嚴厲的班主任,極個別優秀而謙虛的同學,和剩下的蕓蕓眾生,現在我的心里面,十分地同情那些不太優秀的同學們。因為我本人恰好是那烏合之眾?!?
葉蓉蓉忍不住笑了一聲。
章洋側著身子,對坐在長桌頂端的陸致成說,
“陸老師,您說說,是不是這么一回事?您當年,可就是我們眼前這位,”他舉手遙遙指著我說,“讓我羨慕嫉妒恨的優秀而謙虛的同學。與我等這般差生,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陸致成也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說,
“當年沒有被揍夠是吧?你該知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小心我把你這個欽差大臣給屠了。”
章洋一捏拳頭,“YES!今晚終于可以好好打游戲了?!?
他轉身笑著對我們說,“各位同仁,我現在是借住在你們陸boss家。這位當年的十好學生,每晚都是挑燈夜讀啊。想叫他跟我玩一盤三國殺,十次有九次是扭扭捏捏,欲迎還拒。今晚終于可以盡興了,我謝謝各位。”
他合掌為念。
會議室里男同事們都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