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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更與何人說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將我從回憶中驚醒。接起來,是肖然打來的。

“陸醫生,十九床家屬來探視。我先去看看,收集點相關資料。您什么時候過來鎮一下場子?”

“好,我馬上來。”

“也不用馬上。您剛才不是在和楊副院長談工作么?您先忙,過會兒來出面一下就行。”

“謝謝你,肖然。我還是先過來吧。”

我在會客室門口遇見肖然,他顯得情緒不高的樣子。我笑著問,

“怎么不進去?”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點難言的情緒。我知道,他是怪我的手伸得太長了。

“肖然,這個患者有點特殊,她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不好意思,之前對你的態度不好。當著學生們,也不好跟你解釋。”

他恍然地哦了一聲。我朝他笑笑,我們一起走進了會客室。

沙發一側坐著許亦真的媽媽,神情萎靡。另一側是章洋,懷里摟著一個小男孩。那個孩子長得真漂亮!皮膚像牛奶一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朝我們看來,象是會說話一樣。

我走上前去。許媽媽立刻從沙發上站起來,和我握手。她的臉上滿是感激。

“陸姐姐,您好!這些天實在太麻煩您了!”她使勁地握住我的手。

我微笑作答,“哪里。阿姨您客氣了。”

章洋和那個孩子也站了起來。小男孩眨巴著眼睛,好奇地瞧著我。

“姐,謝謝你。”章洋向我伸出一掌,嘴角含笑。

我和他握了握,向好奇張望著我的那個男孩也伸出手去,“小朋友,你叫許航,對嗎?”

小家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學章洋的樣子和我握握,然后退回到章洋身邊。他的臉蛋白里透紅,表情可愛。他將臉藏在章洋的身側,偷偷轉眼看我。章洋用手臂將他護住,對我說,

“姐,亦真怎么樣了?我們現在能去看她嗎?”

我向肖然示意,我們坐了下來。我介紹道,

“這位是肖醫生,他是亦真的管床醫生。我請他先介紹一下亦真現在的情況。”

我想了想,又囑咐道,“今天小朋友也在,我們大家長話短說。”

肖然顯然明白我的意思,簡短說道,“許亦真神志清醒,身體狀況基本上正常了。情緒上還需要一段時間恢復。她剛才也配合護理人員洗澡換衣,吃了一點東西。”

許媽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章洋高興地一把抱起許航說,

“太好啦,許航,我們去看媽媽啰。”他們互相擊了一下掌。

我也站起來,“阿姨,我讓肖醫生帶您和許航先過去。”然后我看著章洋,“小洋,你稍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講。”

肖然領著許媽媽和許航離開了會客室。許航臨走前,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章洋。

章洋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他翹起一只二郎腿,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望著我。

我慢慢走到他的身前。

“姐,你這是要拉偏架還是怎么地?”

我抬起下巴,點了點他的腿,“你給我把腳放下來!”

他一下放下了二郎腿,屈身向前,急切地沖我說,

“姐,你不能因為陸陸是你弟弟,你就偏心啊!從小到大,你可都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微微一笑,“我拉偏架?我倒還記得自己的年紀。是閣下和那個二愣子,忘記自己的貴庚了吧?”我在沙發的另一頭坐下來。

“姐,這一次事關我的終身幸福。我實話告訴你,我不管你們倆怎么看我,我豁出去了!是的,我明白,于情于理,我不該來插這一杠子。但是,姐,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是見異思遷!”章洋的眼神里,浮現了一種急切的焦慮。

看來,不讓這人把話說完是不可能的。

“說吧,天馬迪廳小霸王,您老人家是怎么地不見異思遷的?這可真是奇聞。”

“姐,你也理解理解我好嗎!是的,我當年是很愛秦月。自從她車禍離世,我痛苦了很久。我一直以為,我再也找不到她那樣的人了。我后來遇到的那些女人,都他媽的像個玩笑!直到我去了法國。這些你和陸致成都知道。”

章洋深深呼吸了一下,“這一次來臨江,我本來以為,只是一筆自己當年的糊涂債。我心里很煩,對許亦真充滿了惡意。我一次一次地侮辱她,傷害她,她都默默的承受了,沒說過一句。姐,我真的,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人!那感覺確實就象用力伸出了拳頭,一下子打到了棉花堆里。”

我沒說話。

章洋話音急切了起來,

“你要知道,她從來都沒跟我們任何人說過,她不是許航的生母。直到很后來,她才告訴了我。可是,我那個時候已經喜歡上她了!我后來才體會,她對許航的愛,有那么深。她怕我們亂說話,堅持著不告訴我們。”

“可我當時不知道啊。姐,你想想,我不知道這些啊!我只覺得,我和她之間因為許航,很親密地聯系在了一起。我忍不住被她吸引,忍不住想象,如果我當年和她沒有錯過,那會怎么樣?那我現在該有多么幸福!她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我一個至親至愛的人,在人群中和我不幸失散了,忽然又失而復得的那種感覺。姐,你明白嗎?”

鏡片后章洋的眼睛,閃爍著懇切的光芒。

我靜靜等他說完這一大串,也嘆了一聲,淡然回道,

“章洋,你找錯對象了。我不是一根合適的樹樁子,傾聽你這偉大的心聲。這些廢話,你告訴陸陸那個二愣子去。你們倆干一架,誰贏了,誰就能得到許亦真這個小獎品。”

章洋伸出手,用力地耙了耙頭發。他煩躁地說,

“姐,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一切,還得看亦真本人的想法。”

他抬眼看我,眼中亮若星辰。

“姐,如果亦真選擇了我,我是說如果。你能答應我,不從中阻擾嗎?”

我定定地看著章洋,這個從他穿開襠褲的時代起,就跟著陸陸喊我姐的家伙。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終于,我輕輕的點了下頭。

“反正不管怎么著,都是我弟媳婦,我無所謂。”

章洋猛地一下從沙發上蹦起來,“嘿,姐,就等著您這句話嘞!”

他興高采烈地往門外沖去。

我喊住了他,“章洋,亦真的情緒不是太穩定。”

他回過頭來看我。

我對他說,“要不我先過去問問,她愿不愿意見你,你再去看她好嗎?”

章洋看著我,困難地點點頭。

“姐,你是醫生,我聽你的。”

不容易,對這個任性的家伙來說。看來這一次,他是真的陷進去了。我猛然間想到了另外那個傷心的人,心中微微作痛。沒法子,事情已經成了這樣,也只能順其自然!

我在許亦真的病房門口停住腳步,站了好一會兒。

她靠在床頭,小小的身子縮在寬大的病號服里,顯得那么孱弱。烏黑的發垂在她的耳邊,瑩然的小臉上,鑲嵌著一雙和許航極為相似的眼睛,里面盛滿了一種深沉的憂傷。

那一刻,我想起了陸陸對我說過的話,

“我原本打算退出,讓他們一家三口團圓。可是,我實在是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她望著我的時候。”

許航趴在床邊,依偎在許亦真的身前。她舉起手,撫摸著許航的頭發,輕柔的說著什么。她臉上浮現淺淺的笑容,那么溫暖,那么動人。那是只有面對深愛的人才會顯現的心靈的光輝。

許媽媽坐在床邊,溫柔地看著她們倆。

我慢慢走到床前。許媽媽立即站了起來,我請她坐下。我向許亦真笑了笑,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許航站起來,躲到他外婆身邊。

我朝許亦真伸出手說,

“許亦真,你好,我是你的醫生,我叫陸致遠。”

有一刻,她沒有說話。她好象很是驚訝,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胸牌,又看了看我的眼睛。

她慌亂的說,

“您,您是,”她在床上移動了一下身體,神情很不安。

我將手放下,輕笑著說,“你別緊張。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是的,我也是楊帆的媽媽。你可能聽說過我,對嗎?”

她又看了我一眼,靦腆地說,“是的。我的,我的上司陸總,跟我說起過您。”

我笑了笑,“你記住,我是你的醫生。我會幫你的。”

她睜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看了我很久很久。

終于,她顫抖著,向我伸出了她的右手。我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搖了搖。她的手柔若無骨。

一個清脆的童音,在我身旁響起來。

“阿姨,你是楊帆哥哥的媽媽呀?”

我回頭朝許航笑,“怎么,你見過楊帆哥哥嗎?”

許航的聲音很可愛。我也沒了平時的氣勢,語氣平白地軟了幾分。

“嗯”,小人兒點頭說,“楊帆哥哥對我可好了,他教我打槍,玩賽車,還有飛行器。他跟我說,讓我以后經常去黑叔叔的家里。他說他周末總在那兒,我們倆可以一起玩。”

這個小人兒的話,讓我有一絲尷尬。是啊,楊帆周末從寄宿學校回來,我總是叫他舅舅來把他接走,讓我一個人清靜清靜。不過,我那也是為了我們家的鄰居著想。那個臭小子回到家,總是跟我爆發戰爭,左右鄰居來敲過好幾次門了。

我彎下腰對許航說,“好啊,下一次讓你楊哥哥帶你到我們家去玩。我們家也有好多槍啊車的,要不是阿姨扔得快,家里都要被那些東西填滿了。”

許媽媽在一旁笑著說,“陸姐姐,謝謝你啊。”我回她說不用客氣。

許亦真在這時開了口,“陸醫生,太麻煩您了。”

她喃喃說道,“我以前不知道。以前不懂事,打擾了陸總很多。”她的聲音里,有一種深刻的痛苦。

“以后不會了。”過了一會兒,她輕輕的說。

許媽媽在一旁著急地喊,“亦真!你,”

我按住了許媽媽的手,“阿姨,您別急。”

我向那個縮在床頭的人說,“許亦真,我來還有件事要問你。許航的爸爸在外面,他想來看你,可以嗎?”

她再一次慌亂地抬起頭。許航從我身邊擠到她的身側,仰頭說道,“媽媽媽媽,是的,爸爸說他很想你,他想見你!”

許媽媽轉過身子,臉上帶著憤懣的神情。

過了好一會兒,許亦真靜靜地說,“好吧,請他進來。謝謝你,陸醫生。”

我向前牽起許媽媽的手,“來,阿姨,我們到我辦公室坐一下。”

許媽媽站起身來,隨我走出門去。在門口,等在那里的章洋見我朝他點頭,迫不及待地沖進了門里。我聽見他高興的聲音,

“喂,許亦真,明明是我被警察逮了,你怎么回事?也要趕我的時髦,學我去酒駕啊?”

辦公室里,許媽媽一臉憂心地對我說,

“陸姐姐,您看,這是怎么回事?自從在腦外科病房醒來,亦真就跟又糊涂了一樣。她堅持說許航是她生的,還不停跟我說,她是個罪人!是她害死了秦月。”

我交叉雙手,猶豫了片刻。這句話雖然很難出口,但我還是必須要講。

“阿姨,對不起,這都是致成的錯!他太莽撞了。”

“怎么會是小陸的錯呢?是亦真受了腦震蕩的影響吧?”許媽媽疑惑的說。

“阿姨,亦真出車禍那晚,致成和她吵架了,說了一些很不該說的話。致成當時不知道實情,只是聽到了秦月的名字,就錯以為當年是亦真插足在章洋和秦月之間,釀成了慘劇。您也知道,他一直以為許航是亦真的孩子,聯想到秦月后來的遭遇,他頭腦一時沖動,就質問亦真,是否為秦月的事感到羞愧。”

我長嘆一聲。陸陸那個二愣子!怎么平時沒覺得他做事這么莽撞呢?

許媽媽呆坐在那里。

我輕聲說,“我估計,因為失憶,亦真對當年的事還是一知半解。她應該明白秦月已經不在了,但還是不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致成告訴她的,現在被她當成了真相。”

許媽媽急切起來,“啊?這可怎么辦?那我們趕緊去給她說清楚啊!陸姐姐,您這里有婦產科的醫生吧,請她們來給亦真做個體檢,她不就都明白了么?她還是個姑娘家啊。”

我微微的搖了搖頭。

“許媽媽,我是精神科醫生,兼任一些患者的心理醫生。希望您不會介意,我以一個醫護人員的權威來壓迫您,接受我的想法。亦真的精神世界還不穩定,貿然強迫她去面對事實,她可能會崩潰的。”

許媽媽安靜了下來。她的眼里,浮現一層淚光。

“那,那就讓她這么誤解自己,是個罪人。這么自己作踐自己,過一輩子?”

“您別著急,時間會改變一切。我們目前最重要的,是讓亦真好起來,讓她早一點回到家里,回到她心愛的工作崗位上去,不是嗎?您擔心的事,好在我們還有時間。還有大把的時間!”

許媽媽深深的嘆息,“您說的對。小陸姐姐,我想拜托您一件事。”她抬眼看我,眼中滿是懇求。

“什么?您說。”

“您剛才說,您還是心理醫生。您能不能,等亦真出院了,能不能也收下亦真當您的病人,開導開導她?”

我點點頭,“當然,我很樂意,如果亦真愿意的話。”

“她一定能愿意,我去跟她說!”許媽媽急急說到。

我笑了,“阿姨,我們不能強迫亦真的想法啊。我們要保護她,首先必須要尊重她!”

“好,好,您說的對!我不強迫她。”許媽媽趕緊附和。

頓了一下,她接著說,“陸姐姐,您可要多開導開導亦真啊。她和小陸兩個人,”許媽媽略微尷尬,“陸姐姐,您是知道的,她和小陸心里面都有對方。我是真心希望他們兩個人好。”

她的臉上,忽然又帶上了一絲憤恨,“要不是因為航航,姓章的那個畜生,我不會讓他上我家的門!”她急切地抬頭,“陸姐姐,您可一定要幫幫亦真啊!我求您了。我們可不能讓她走了秦月的老路,又被那個畜生勾了魂,那我可就,可就,”她的嘴唇顫抖起來。

我傾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阿姨,您真的別擔心。”

我想了想,慎重說到,“我的工作是要支持亦真,您明白嗎?一個醫生對患者的支持。如果亦真信任我的話。但是,前提是我們不能干預她的自由意志。我們只能無條件地支持她的決定。然后,等時間來愈合她心中的傷口。”

許媽媽怔怔地看著我的眼睛,緩慢地點了點頭。

她的眼中,現出一片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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