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BJ的胡同里，盛夏似一座燃不盡的火爐。那火，直直地往人身上撲，眼瞅著要將人烤化，可偏偏就在這樣的節骨眼兒上，天邊騰起一片烏云，風聲乍起，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稀里嘩啦地響。可奇了怪了，那太陽愣是不躲，依舊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把這暴雨鍍上一層亮光，活脫脫一場太陽雨。

賈史文三十出頭，面容敦厚，是胡同里的普通上班族。這會兒他滿臉油汗，耷拉著眼皮，活像剛從油鍋里撈出來似的。

等雨晴了，賈史文頂著那能融化人腦子的太陽，從胡同口挪進來。他汗濕的襯衫黏在后背上，每走一步都磨出細微的窸窣聲，腳下的石板路曬得發燙，余溫直往鞋底鉆。

他剛拐過彎，就見張大爺在那棵老槐樹下候著。張大爺六十多歲，精瘦，脊背挺得筆直，身上一件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下身藍布褲，腳蹬千層底布鞋，透著股舊時的利落勁兒。他手里搖著把蒲扇，沖賈史文招手，臉上褶子里都填著笑意：“小賈，又中招了吧？”

賈史文一屁股坐在石墩上，苦笑著攤開兩手：“張叔，您這本事快趕上算命的了。”

“那可不，這年頭誰還沒點防騙經驗。”張大爺挪過石桌，往賈史文跟前遞了杯涼茶。這茶是張大爺自家熬的，綠茶里摻了點薄荷葉，透著股清甜的涼意。賈史文接過來猛灌兩口，那涼茶順著汗漬在下巴淌成兩道溪流。

“今兒這騙子花樣真新鮮，說是我中了什么跨國公司的抽獎，頭獎五十萬美金。”賈史文比畫著，“還非讓我先交三萬塊‘兌獎稅’，我尋思，這年頭騙子的膽比褲腰帶還肥。”

張大爺冷哼一聲，眼神里漫出鄙夷：“以前人老實，如今科技發達了，騙子倒像是進化了，專挑咱這種老實人下手。”他話鋒一轉，“不過話說回來，咱胡同最近也算‘與時俱進’了。”

賈史文一愣，就見張大爺指指胡同東頭。賈史文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家剛開張不久的社區便利店門口，掛著塊锃亮的招牌——“智能生活體驗館”。一幫老人正圍著門口的攤位，聚精會神聽著穿著白襯衫的小伙子鼓搗智能手環。

“這年頭誰不求個進步呢。”賈史文皺著眉，語氣里透著股子無奈，“我們頂著這能融化人的陽光，還假裝自己有顆能焐熱這破事的心。”

張大爺冷笑：“進步？前兩天李嬸家小孫子又著了道兒。那孩子非要拿壓歲錢在那店買‘高科技玩具’，結果拿回來一破玩意兒，說明書上全是外國字，玩不了兩天就罷工。李嬸氣得把那店主的祖宗八輩兒都罵絕了，那店主倒好，笑瞇瞇的，跟啥事沒有似的。這路，全特奶奶的是坑呢。”

賈史文想起上周，自己曾在這家店里幫鄰居大媽下載過什么“養生理療儀”的配套軟件。那軟件界面花里胡哨，點進去要么彈出繳費頁面，要么就是看不懂的英文條款。

正說著，遠處傳來急促的電動車喇叭聲，打破了午后的悶熱。一輛快遞三輪車歪歪扭扭扎進胡同，車斗里堆著鼓鼓囊囊的包裹。那快遞員頭盔歪戴，臉漲得通紅，沖著賈史文家方向高喊：“賈先生，您有個退貨！”

賈史文一個激靈，趕忙起身。他心里咯噔一下——昨兒個他圖便宜在網上買了個“廚房神器”，到貨后才發現是拼裝的次品，刃口歪斜不說，手柄還扎手。他鼓搗了半天申請了退貨，心想著能把錢要回來已是萬幸。

張大爺見狀，眼神里閃過一絲促狹：“咋，又踩雷了？”

賈史文尷尬笑著，趕忙迎上去簽收退貨單。那快遞員邊遞單邊嘟囔：“您這可是第四次退貨了，您家這是成質檢站了？”

賈史文接過單子，手指無意識摩挲著上面的物流單號，心里泛起酸澀：“我也就是圖個新鮮，誰知道……唉。”

這時，身后傳來老太太們的驚呼聲。賈史文回頭一看，那“智能生活體驗館”門口圍了一圈人。店主正拿著個擴音喇叭，聲嘶力竭地向老人們推銷著什么“限量版養生床墊”，說什么“能治百病，延年益壽”，還現場讓托兒躺上去演示，邊演示邊報著上千元的高價。

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有的摩拳擦掌準備掏錢，有的則滿臉懷疑卻挪不動腳。人群中，賈史文一眼瞅見李嬸家小孫子，那孩子正拽著奶奶的衣角，眼巴巴望著展示臺上的床墊，眼神里滿是好奇和渴望。

“又來了。”張大爺在賈史文身后輕聲嘆道。

賈史文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剎那間，他想起小時候在胡同里瘋跑，被壞小子騙了零花錢，回家挨了頓揍卻死活不肯承認自己傻；想起后來工作了，被客戶用花言巧語哄得團團轉，白白搭進去好幾天工夫；又想起上周在那家店給大媽弄軟件時，自己對著陌生的界面手忙腳亂，額頭上急出的汗混著屈辱滑進眼睛……

這城市像座巨大的迷宮，新事物潮水般涌來，裹挾著未知的誘惑和危險。賈史文們頂著烈日穿梭其中，以為自己手握開啟新生活的鑰匙，到頭來卻常常淪為這場時代洪流里的懵懂看客。

張大爺不知何時遞過來那杯涼茶。賈史文接過，一飲而盡，苦澀的茶汁順喉而下，像是把心里的燥熱一股腦兒澆滅。他望著那群還在吵嚷的老少，望著胡同上空那輪熾烈的太陽，突然覺得，這心口的熱乎氣兒，怕是永遠也散不完了。

暮色四合時，賈史文還在自家小院里發呆。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的來電顯示跳了出來。他盯著屏幕，陽光在玻璃上折射出七彩光斑，晃得他眼睛生疼。電話那頭傳來急促的呼吸聲，好像對方也頂著烈日奔跑了許久。賈史文深吸一口氣，摁下接聽鍵，電話那頭的聲音像是一股急流，瞬間將他卷入一個陌生的世界。

電話那頭，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哥，快，快幫幫我……警察……騙我……”聲音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后面的話怎么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