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于1.44億年前。

銀河，太陽系，金星，一支新興的碳基文明在此生存繁衍。

連年殘酷的掠奪戰爭為其蒙上了一層昏黃陰晦的硝煙叆叇，戰火恣意蔓延，二氧化硫、二氧化碳、甲烷縱橫遍布，黃沙幾乎覆蓋了整顆星球那千瘡百孔的地表。

曾幾何時，金星的環境惡化程度之劇烈竟令所有金星人都難以置信：從全球氣候變暖到大程度溫室效應，從海洋資源枯竭到淡水資源瀕臨枯竭，從生物大量滅絕到殘余動植物種類不足一千……縱然這般艱難困苦的處境，金星文明依舊熱忱于保持多國對峙、互相侵略的戰局，人們狂熱地投入高額資金研發新式武器，野蠻地搶奪著日益稀缺的資源；他們永不惜一切代價地攀比——在欲望面前，誰先跪下。唯有少數殘存著良知的受害者隱約可以聽聞那來自罪惡深淵的湮滅呼告，凝望那末日降臨前夕的洶涌浪潮……

她是一位戰爭遺孤，自幼由爺爺撫養。人們盡皆將她視為異類，原因便是她紫黑色的眼眸如同充斥了全宇宙的暗能量，永遠輻射著陰森駭遽的凄寒憂悵，與大多數金星人的黃色瞳孔顯得格格不入。

在學校，她仿佛一只無聲無息、不痛不癢的木偶人——戰爭造成了她深深的童年陰影，這對其心理的損害程度之深，是沒有任何客觀意義上的語言得以描述的。

“真倒霉，怎么又撞上這只黑眼睛的笨蛋！”

“別讓這煩人的蠢貨阻礙我們的視線！”

“說得對，砸她！”

……

每當大大小小的石子如雨點般痛打在她臉頰，于其間劃出深深淺淺的裂痕，她內心的憤懣便似滴落的鮮血般閃爍。然而她最終遺留的，惟是長庚夜幕里一聲無奈的嘆息。

驚慌失措的野獸在她的心靈深處狂野馳騁，飽含惆悵的心弦仿佛一束撥弄著清秋冷風的凋零之音。

她喜歡坐在無垠的荒漠里，看著飛舞的塵埃埋掩，看著癡醉于破壞大自然的金星人——在沉悶和寂寥中睡去，又在造作與貪婪中醒來。偶爾有幾個天真的孩子緬懷：何為愛？于是她給孩子們講起了美麗的童話故事。她說，愛是千百年前一位由神明捍衛著的貌若天仙的公主，生活在至真至純、如夢如幻的仙王殿室中，將光明與溫暖灑向金星人民赤誠善意的胸懷。然而好景不長，人們對環境的過度開發與戰爭的浩劫使圣明宮殿被碾成了殘墟墓地；每年深秋，她都會孤身一人揣著鮮花來到公主的墓前，紀念公主生前為金星土地無償奉獻的點點滴滴……

終有一天，她病了，病得奄奄一息。爺爺心急如焚地將她送往醫院，但那涌流不止的淚水僅僅挽回了她的生命，卻沒能挽回她的清醒理智——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癥。自那以后，她未能再去上學，惟是終日于家中凝神遐思，搗鼓著她偉岸的物理學家父親的遺物——成堆的科學零件與實驗器材。

她常想回憶有姐姐陪伴的幸福往昔，那曾是多么夷愉歡樂的日子。她倆一同懷揣著夢想跑入金星最后一片郁郁青青的山野，一齊放風箏、捉迷藏、蕩秋千、曬太陽……她們一個詞一個詞地翻閱千山萬水，直到支離破碎；一個調一個調地封存千言萬語，直到意亂迷離——仿佛那僅是屬于姐妹兩人的繾綣情誼。可是后來，那片山野逐漸被開發成一座巨大的核電站，所有碧綠青翠的影子都已不復顯形，徒剩下那灰色塑雕似的核裂變熔爐。她對于姐姐的最后一次凄美記憶，便是在敵軍入侵城區的時候，姐姐被敵兵淫笑著從家中的衣柜里扯出來、拖進小院的灌木叢時哭喊的聲音——當時，她就躲藏在爺爺存放酒釀的儲藏室里，靜靜聆聽著姐姐的哭聲。

她亦終生無法忘卻，在那個黑色的薄暮，父親為了保護女兒們的安全，親自揮舞著新研制的五夸克佩劍沖向面目猙獰的敵人……當她在爺爺的帶領下來到醫院看望父親的時候，父親的胸前已平添出四個血淋淋的彈孔。臨終前，父親卻奇跡般強硬地支撐起自己虛弱的身體，用深沉憂郁的目光寄托出生命中最后一刻的關愛。他叮嚀道：“孩子，你要懂得……用物理學……造福金星……不論以多么殘忍的……抑或多么痛苦的方式——”

于是她常試著領會父親的遺囑，但她不能——因為每當她重新思考起這句話前，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與悲哀：電磁波的疊加原理，正粒子與反粒子的湮滅成效……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刻，總有一縷微弱卻足以迸發出核聚變能量的悲泣聲，刺痛爺爺那難以阻遏褪色的鼓膜。

可奈命運捉弄是非，像是從來都不會有收手的時候——爺爺在某一日滑倒于堅硬冰涼的大理石地面，頭部的撞擊促使他迅速昏迷過去，從此再也沒有醒來。幾天后，鄰居們幸災樂禍地發現了爺爺冰冷的尸體，于是合力將他扔進了小區周圍的一灘死水，任四處漂浮的綠藻腐殖他落寞不堪的殘軀遺骸。

夜深時，那哭聲變得撕心裂肺，聲聲應和著窗外樹梢上方才喪偶的貓頭鷹的悲鳴。

直到有一天，她似乎更易了這種絕望的想法。

那是日朗風和的下午。一位陌生的男人來到她家門口，用滿懷愛意的嗓音大聲呼喚他的名字——五年以來，未嘗有人呼喚過她的名字。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鼓起勇氣打開了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黑須茂密的中年男子，那慈祥而深邃的閃著淚花的眼睛，讓她感受到了遺失多年的喜悅與溫煦。半晌，兩人都緘默著，對視的目光恍如由兩顆脈沖星構成的雙星系統之間的引力，簡直要擠壓盡中子之間的斥力，形成奇點與視界的漩渦。許久，男人飽含溫情的聲音打破了持久延續的沉默：“可憐的姑娘呀，你愿慨懷這個世界嗎？”

晶瑩的淚水從她的臉頰落下，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壓抑良久的情緒，一頭撞進男人寬廣的胸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一磚一瓦堆砌的城堡，只得眼睜睜看它坍塌陷落。”

“這并非我們心馳神往的夢想天國啊。”

“但我們還有時間，我們仍執著于尋覓那不曾出現的答案。”

“這只是樂觀的看法。”

“就讓我們重回過往，回到那崇山之巔。在金星的北極光下，追逐燃燒的穹頂、熠熠的星光罷。”

“沒有機會了，大氣污染的嚴重程度已然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

……

夜幕降臨，哭聲漸止。男人緩緩地挪開身子，目光像春雨般柔軟地灑在她的笑顏上。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笑，笑得那樣開懷，那樣純凈。男人愣愣地凝眸，腦中倏忽浮現起女兒生前的模樣——他的女兒也曾是這樣，對他綻放溫柔甜美的笑靨。

逾時，男人終于從幻夢回了到現實。他伸出手，從懷中掏出一只簡易的遙控器，說道：“孩子，記住，只要按下這個按鈕，我們在首都大樓附近安排的載滿五噸硝基煙酸炸藥的裝甲車，便會綻出這世間最絢爛的煙火……你愿意試試嗎？”

她遲疑了，搖搖頭，笑容凝固，那漸漸陷入陰沉之淵的瞳孔分明流溢出恐慌來。

“為何選中我？”她問道。

“我們精心篩選了本市一百多位重度抑郁癥患者，認定你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們懷著無比熱忱的希冀，愿你能夠滌蕩他們的愚昧，呼吁他們踩盡最后的底線保護自然。”

說罷，男人起身離去。那黑色大衣的傴僂背影使她再次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兩天以來，她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只遙控器上的紅色按鈕，未嘗有過片刻的休頓。徘徊，寂寥，惆悵……俶爾，她終下定決心，將這仿佛象征著地獄的遙控器上交警局，并如實告知事件的原委。

“呼吁保護自然，應當有更恰當的方式。”

當她神情緊張地踱到叼著一根煙草濃云滾滾的警官面前時，身旁的臉部認證身份調取機已然顯示出她的個人信息：卡捷琳娜，重度抑郁癥患者，低等學位，輟學多年。警官斜眼朝她掃視了一番，惟是暢快地從嘴里舒展出一團白霧，冷冷地“哼”出一聲——自側面看上去，他那模樣仿佛在獰笑。

“小姑娘，你的監護人呢？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五年前摔死的老骨頭吧，真是禍不單行呀！你說這遙控器是極端組織送給你的？愚蠢的卡捷琳娜，蠢得和剛剛滅絕的豬似的……你怎不去陪伴你地下的爺爺呢？他必然是思念著你的！可笑得很，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樁蠢事，能否讓我長點見識，欣賞一下他們的做工多么精細？”

說著，警官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煙草懸到煙灰缸上，抖了一抖，然后不屑地用左手掰開了遙控器粘連的外殼——其內空空如也。惟有一根小道難以發覺的針掉落到地上，恰好躲避了兩人的視線。

她滿臉漲得通紅，拎著一本殘破不堪的心理輔導書，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家中，坐上沙發，任眼中積蓄的原初黑洞釋放出強伽馬射線的哀嚎。她又是一宿未合眼，耳畔似隱隱地傳來一聲低沉的爆鳴……

次日凌晨，當她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門口時，卻見一張簡陋的紙條懸掛在門栓上，取來一視——上面醒目地寫著：“很遺憾你違背了我們的諾言。抱歉忘記告訴你了，傳感器是針型的，一旦拆開外殼，就會觸發我們在地殼內部埋設的機關。不過呢，機關觸發的五小時后，信息中樞才會真正傳導量子信號以引爆炸彈……”

她意識到自己的宿命終將來臨，卻不能夠徹底地釋然，尤其是在這座偌大的房子里獨自游蕩的時候。

整座房子就是一個迷宮。報紙、雜志、書籍及其他一些不知是什么的東西堆積如山，擋住了幾乎所有進入窗戶的光。她穿過迷宮走向后面的臥室，沒有注意到污濁的空氣、陳腐的氣味，沒有聽到昆蟲的逃遁聲、老鼠的尖叫聲，沒有看到歲月留下的痕跡，她看到的是她對世界的防御。

放眼望去，一臺重離子對撞機，一臺短脈沖激光發射器，一臺型質子分離器，一臺中型粒子加速器，一臺由微波爐、克萊因瓶、真空抽氣機合裝而成的可控合聚變箱，一架大功率電磁波發射器，一座對準窗外的裝有風力測速儀的電磁發射導軌，以及受電磁力而懸浮在空中的十克反鋰。此時，她雖不是平生第一次感到驚慌失措，但這確實是來勢最洶涌的一次。她嘗試著打開家庭電路的電閘，企圖將其中安裝的九十分貝聲控開關切斷——但當她看見自己耗費畢生精力配置的如蛛網般密布的控制電路時，生命中的最后一潮絕望便已浩浩湯湯地奔涌而來，洶涌地吞噬了她孤寂無助的心。

“事不宜遲，我應當立即尋找前沿的電學專家來處理。”她咬著薄而發紫的唇，背上塞滿科學器件的紫色背包，匆忙地向門外沖去……

便在門開啟的那一瞬，數十把晶瑩閃爍的可控伽瑪粒子槍管已然對準她憔悴不堪的面容。

“我們警衛隊已得到可靠情報，查實你私自勾結極端組織、使用瞞天過海之計蒙騙警員、預謀炸毀首都大樓的罪證。如此罪狀，事關重大，就地槍決！”

“請不要開槍……保護自然……”她眼里噙滿淚水，用盡平生最后一口氣力傾吐出婉轉的悲哀。

槍聲如新年爆竹般響徹云霄，久久回蕩在夕陽映煜的黃昏天幕之下……

“嗞嗞——轟——轟——”一陣機械運作的聲音緊隨著槍聲隕落后的寂靜而來。警員們驚恐地沖進房屋，惟見一個巨大的齒輪帶動了整間臥室的電路系統，電磁發射導軌吐露了飽含恐懼色彩的藍色煙霧，電磁波發射臺則怒燃了數千年來難得一見的烈焰似的強光，瞄準太陽，送去金星文明誠懇而厚道的祝福。

當晚，預先由女孩架設的電磁發射導軌發射的那十克反鋰精準地擊中首都核電站——直竄云霄的火焰瞬間染紅整個天空，將金星大氣層撕開一道深深的傷疤。死神的收割漸漸擴散，核輻射如同末路研發的毒藥緊緊地掩埋在金星大地上……

風暴使寧靜遠為深刻。

三日后，金星文明科學技術聽證大會如期在臨時會場召開。大會請到了金星文明最前沿的六百多位科學家，共同見證那位患有重度抑郁癥的女孩制作反鋰的還原過程。

三維投影屏開始播放模擬的成像——

女孩啟用其父遺留的短脈沖激光發射器，發射短脈沖超強激光轟擊毫米厚度的金樣本，使激光加速電子后穿過金箔——電子與氫原子核發生相互作用，成為制造正電子的催化劑（電子失去能量，能量變為物質與反物質，這正是質能方程所預言的物質與能量的關系）。她通過在空間和時間上集中能量，制造出大量的正電子。

接著，她利用質子分離器從氫原子中剝離電子而取得作為氫核的質子，并將上億個這樣的質子收集在一起，做成了“質子包”。然后，她將這些“質子包”分批發送到加速器的束流管中，并對它們進行多級加速，使得由成百上千個“質子包”構成的“質子束”達到了最終碰撞所需的運行速度。在大型加速器系統里，她用一束非常接近光速運行的“質子束”撞擊一個固定靶——此方法類似于用消防水槍射擊墻壁，隨后便會形成四濺的水花和被沖刷下來的墻壁雜質；但不同的是，“固定靶運行模式”可以產生撞擊前不存在的新粒子，“質子束”會與靶中的粒子相撞產生許多快速散開的“碎片”（即次級粒子），這些“碎片”中包括一些碰撞前不存在的粒子，它們是由高能束流中的能量在碰撞時轉化成質量而形成的，其中就有著反質子——起初形成的反質子飛行速度極快，于是她通過減速器將反質子靜止下來，再將反質子與正電子相融合，制成反氫原子。

不過反氫原子很輕，就算將它們聚合成反氫，也無法用電磁彈射器發射出來。她最初的設想恐怕是利用反氫原子進行核聚變制作反鋰-6，但她隨后便意識到這是行不通的……后來她又更換一種新的思路——生產反氦-4，并用之進行核聚變。她啟動了重離子對撞機，將金核相互對撞10億余次，再從撞擊后形成的強子氣體中提取反物質粒子，得到了一定數量的反氦-4。接下來，好戲才真正上演——

她將這些反氦-4相對靜止地保存在真空的克萊因瓶中，啟用電磁力罩使之懸浮。然后，她又開啟了克萊因瓶的四維空間通道——時空翹曲點，從而使瓶內的能級到達四維，為后續工作做好充分的準備。

緊接著，她把裝有反氦-4的克萊因瓶放進預先改裝過的微波爐中，轉動微波爐旋鈕降低了其內部質子與電子的電荷，并使之形成了一個有效的黑域（看見這一幕，連金星文明的高層物理學家都感到極度驚奇詫異，殊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黑域形成后，瓶內光速降低，原子的精細結構常數α改變，這個常數標志著電子和質子之間的電磁互相作用強度。由于精細結構常數α與光速成反比，光速變小，這個常數就會變大。于是具有相對論效應的物理系統就會受到影響，比如原子核的大小——所幸她預先降低了質子與電子的電荷，才不會導致電子速度（光速的一百三十七分之一）高于新光速——否則克萊因瓶內部的物質就會湮滅。然而因為降低電荷后的電子的運動速度非常低，氫原子的半徑便會增大不少，以至于遠遠大于玻爾半徑（至少有一百倍以上）；這樣一來，瓶內的所有物質都會顯得龐大無比——然而瓶內除了懸浮著一定數目的反氦-4外，其余的空間都處于真空狀態，所以并不會對外界造成多大影響。

核力的強度與精細結構常數一樣與光速成反比，因而當光速減小時，核力的強度會增大，這便導致了原子核的結合能增大——核聚變的能量強度與原子核的結合能大小有關，結合能一旦增大，核聚變釋放的能量便會增大。由此，她創造出一個滿足了可控核聚變形成條件的環境。

最后，她擰動微波爐上的可控核聚變開關，使之成為一個具有四維能級的可控核聚變箱。反氦-4于其中發生核聚變，產生了大量的反鋰-6。她將這些反鋰-6聚合起來，便得到了當時能夠制造出的密度最大的反物質——反鋰。

投影屏閉幕。

臺下的科學家們有的瞠目結舌，有的閉目冥思，有的只是不斷吐露沉痛的嘆惋之息。直到主持大會的金星文明科學泰斗拄著電磁力杖走上主席臺，臺下的六百多雙眼睛才重新聚焦在會場中央……

“首先非常感謝大家來參加今天的會議，其次，我不得不稱贊這位患有重度抑郁癥的女孩。暫且不說她是如何精確地測算風力誤差、計量彈道軌跡，使用電磁發射導軌的電磁彈射器穩穩地打擊目標；亦不說她是如何巧妙地運用傳統方式與超前的可控和聚變技術結合制作反鋰；更不必多言她是如何利用電磁波發射器放射大功率電磁波，將太陽當做電磁放大器，向全宇宙暴露太陽系坐標……咱們今天就來質問我們自己，一個患有重度抑郁癥的姑娘，在根本沒有條件建成環日加速器的艱難處境下，怎么能夠通過思考得出物理學的大統一理論公式！”

言訖，科學泰斗顫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遙控器，沉重地按下了其間的按鈕。投影屏再次開啟，放映出物理學家進入女孩臥室勘探的圖景——那女孩的桌上，赫然寫著一組長長的方程式。現場，一位見多識廣的副官立刻在公示中代入了萬有引力、電磁力、強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的數值，發現竟是無比驚人的吻合——這竟是號稱萬物之理的、可以構建出宇宙模型的物理學大統一理論方程式！

全場一片喧嘩。不知是誰先忍不住鼓起了掌，繼而一片雷電翻滾般熾烈的掌聲爆發出來，并以排山倒海之勢吞沒了整座會場……

“金星文明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當之無愧！”

“舉世無雙的物理學家，毋庸置疑！”

“作孽啊，她一定是上天派遣來懲罰我們的使者！我們對于環境的毀壞過于猖狂了！”

……

喧嘩持續了足足十分鐘，躁動的人群才漸漸沉靜下來。蒼老的科學泰斗再次舉起那把遙控器，對準三維投影屏按摁下了切換鍵。

只見屏幕投影出那女孩臥室一角的圖景，墻壁上貼著一幅地球侏羅紀晚期的可愛的小恐龍相片，一旁則用娟麗雋永的字跡寫上了一首質樸純真的物理學小詩——

《制作反氫的過程》

短脈沖

強激光

轟擊金原子核

質能方程

集聚能量

正電子打著響嗝

質子分離

捕風捉影

急舞的反質子減速行車

兩廂情愿

終成眷屬

天賜佳緣恩遇的有機結合

在天比翼鳥

在地連理枝

湮滅的裝甲遺留了懼懾

何苦用欲望填充罪惡

我惟愿與自然

相擁歡樂

“我們確實應當深刻地反省自身。請問在場的各位，我們是否遺忘一些美好，錯過一些信仰，是否值得在懺悔完畢后仍不知悔改？我認為，金星文明的毀滅絕非偶然。毀滅金星文明的，也不只是那可憐無辜的女孩。我們好像在痛苦中尋覓著傷害，違背大自然的守護諾言，任晶瑩剔透的玻璃瓶摔碎，也無力搖顫罪惡的心……天際線會提示我們迎接嶄新的一天！”科學泰斗那顫抖的嗓音久久回蕩于莊嚴肅穆的會場之間，應和著遠方逐漸蔓延而來的核輻射強磁場。

血色璀璨的斜陽里，金星上的最后一只鳥兒怡情悅性地鳴叫著，歡送這茍延殘喘的文明自宇宙中永恒地逝去，享受這酷熱的深秋時期最后一縷滿懷焦慮的日光……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

1.44億年過去了。就在今日，一支1.44億光年外的超強河外星系文明收到了太陽系的錯誤坐標，以及兩句感人肺腑的箴言：“遠方的星星上的人們，微笑在夜空里閃爍，守望著寧靜的我們。祝福吧，早已消逝在寂寞長河的我，永遠愛著流淌在璀璨星火的你們。”

“瞧呀，她輸入了錯誤的星際坐標，但我們依舊可以依靠強大的科技檢測出發射源恒星的位置。”

“沒錯，你看吶，在這顆恒星的附近，還閃爍著一顆蔚藍美麗的行星呢！我們可不能破壞它的寧靜，不能去打擾那些可愛的生靈。”

“是啊，多美的一顆行星呀！”

“這令我想起了我的故鄉，那是個美麗無瑕的地方。”

惟恐只有寬廣的宇宙能夠包容這個女孩，容納她曾經走過的時光印記，和曾經留下的歲月告白。她用愛打破了猜疑鏈，保證了太陽系1.44億年的完好無損——所謂“重度抑郁癥”，僅僅是物理學賦予她的本能。

“多美的一顆行星呀，地球！”她曾經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