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池蹲在客棧門口,眼前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落魄男子。男子看著不像乞丐,他高大的軀干與瘦削的臉龐極不相稱。這個男子在張秋池進入客棧之前就坐在這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和進出客棧的客人,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如果不是花白而雜亂無章的胡須與身上襤褸的衣衫出賣了他,甚至沒有人會認為他是一個窘迫不堪的人。
可他的確不是乞丐,人若不是到了走投無路抑或無可奈何的境地,誰都不會將生命交到別人的施舍之中。張秋池看得出來,這個男子不愿意放低自己,也不愿意就此死去,所以他才安安靜靜地坐在客棧門口,尋找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
張秋池蹲下身子,平靜地看著男子,遞過去兩個剛剛出屜的饅頭,為這個初春添加了一絲溫暖和香味。男子望著張秋池手中熱氣騰騰的饅頭,極其緩慢地伸出右手在破舊的臟衣服上搓了搓,小心翼翼地從張秋池手中拿起一個饅頭。男子依舊沒有說話,他用自己青黃臉頰上堅毅的眼神表達了謝意。張秋池回頭望了客棧一眼,看著手里的饅頭對男子點了點頭,男子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略帶靦腆地拿走了另一個饅頭。只是這次,男子不忘向張秋池點頭示意,他的嘴唇微張,干涸的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張秋池對男子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來走進客棧。
坐回自己的位子后,整張桌子的氛圍還是一如既往的寂靜。于是,張秋池很自覺地說:“我少吃兩個。”話剛說完,張秋池才注意到今天早上每個人的盤子里也只有兩個饅頭,他頓時有些尷尬起來,只好伸手摸了摸頭,然后眼觀鼻,鼻觀心。
果然,還是和之前一樣,小伍伸過一只手,然后張秋池的盤子里便多出一個饅頭來。張秋池扭頭看了一眼正挑眉望著自己的小伍,微微一笑,沒有任何推讓,卻在桌子下面做了一個除了小伍誰也看不到的動作。見到張秋池的大拇指之后,小伍心滿意足地抽了一下鼻子,拿起自己僅有的那個饅頭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張秋池也毫不客氣地拿起盤子里的饅頭嚼了起來。
雖然從帝都出來已經合伙很多天了,可每次看到張秋池和小伍這番有福同享的畫面,小清總忍不住要翻白眼。她偷偷看了看自家小姐,鳳兒姑娘好像什么都沒有看見,只是用一塊白絲巾包起一個饅頭起身回房去了。待鳳兒姑娘離開之后,小清忍不住冷哼了一聲,也同樣用絲巾裹起一個饅頭,離去之時不忘對小伍和張秋池說道:“我家小姐飯量小,吃一個就夠了。”然后將鳳兒姑娘留下來的饅頭推到桌子中間,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飯量也小”,再將自己盤中的饅頭也推到桌子中間。
追上自家小姐后,小清噘起小嘴悶悶不樂。鳳兒姑娘沒有回頭,隨意問道:“你覺得張秋池這個人怎么樣?”
“沒有本事還喜歡做好人,真是百無一用。”小清熟知自家小姐的脾氣,平時就算自己心里再不痛快也不敢亂插嘴,可是既然小姐問了,那她可就不客氣了。自相遇以來,這個書生就對人間的一切悲情苦事放不下心,只要他看到了總會想法子湊個熱鬧。結果則讓本來一窮二白的張秋池變得更加清白,往往還要捎帶上幾個搭伙的人也跟著慷慨起來。想到這里,小清反而對那個自稱要成為“榮朝第一刀”的小伍高看一眼,畢竟這個半吊子刀客從來都只會量力而行。或許,這就是江湖人士與書生的區別。書生愛意氣用事,而在江湖中逞強便意味著生死。
鳳兒姑娘突然停下腳步,說了一句與之前不大相干的話。“不知道這場戰爭會持續到什么時候。”鳳兒姑娘沒有告訴小清,門口那個落魄至極的男子并非乞丐,而是難民。榮朝與大月氏之間的這場戰爭已經持續整整三年,新皇白泓也登基三年了。因為這場戰爭,逐漸強盛的榮朝遭遇了自太祖白顥建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考驗,現在連難民都流竄到帝都附近,可見邊境傳來的好消息并不那么讓人放心。
“小姐不用擔心,大榮國力強盛,新皇只是拿那大月氏砥礪己身,畢竟我朝以武興國。更何況,聽說不覺王爺的半國之軍還沒有任何動靜。”小清從小跟著鳳兒姑娘生活在帝都,聊起這些對于平民百姓來說高深莫測的事情反而毫不避諱。
“重大義是好事情,至少比那些迂腐酸儒要好些。”鳳兒姑娘想到自己也是第一次從帝都出來,踏足傳聞已久的江湖,不由得搖了搖頭,嘆息道,“可惜,這里是江湖。”
“可不是嘛。”小清聽得自家小姐對張秋池的這份評價,心里痛快極了。
對于鳳兒姑娘和小清的討論與評價,張秋池自然不會知道。此時,他正努力消滅小清留下來的那個饅頭,因為這個饅頭同樣是小伍從桌子中間拿過來丟給他的。原來張秋池還有些猶豫,同行六人之中,張秋池和鳳兒姑娘、小伍都算是剛入伙的,而從頭到尾做主的是另外兩位老先生。一位是會做木匠活的車夫,叫木柏松,大家稱呼他為木先生。另一位是個相士,叫柳星張,大家稱呼他為柳先生。而兩位老人之中,又以木柏松更有主見一些,擅長掐指算卦的柳星張不大愛說話,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天機不可泄露。
所以當小伍一手一個,抓著桌子中間的饅頭望向二老的時候,木柏松說了一句“年紀大了,吃不下太多”,就等于承認了這兩個饅頭歸小伍所有。張秋池從來沒有想過小伍為什么總是將小清留下的食物給他,而把鳳兒姑娘的據為己有。當然,張秋池目前是想不通也想不到的,他只是一個書生,一個不會武功,只會讀書寫字的善良書生而已。
“我說秋池老弟,你怎么想著要去樓外樓呢?要知道,天漠之中危機四伏,別說你一介文弱書生,便是江湖人士行走其間,也有性命之憂啊。”木柏松剛啃完自己的兩個饅頭,正捧著客棧伙計新沏的熱茶啜著。
“啊!”張秋池聽到“老弟”這個稱呼,差點將干癟癟的饅頭哽在喉間。在張秋池看來,木柏松無論年齡、資歷,都不是自己這個初出茅廬的書生可以相比的,所以聽到老車夫如此不見外的稱呼,頓時有點受寵若驚。張秋池使勁咽下喉間的饅頭,端坐身子,認真回答:“學生一心求學,希望尋求人世大義,為天下百姓請命。然二十年來閱遍天下公認之書,未償所愿,聽聞天漠之中有一座堪稱世間無雙的樓外樓,就想親自去一趟,好好領略一番傳聞中高出世間一等的文治武功。”
聽到張秋池的回答,木柏松摸著山羊胡,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捧著饅頭舍不得吃,嗅了又嗅的小伍。別看小伍平時沒個正形,現在又沉醉于饅頭之間,可他畢竟是練武出身,耳聽八方的境界未必有,可眼觀六路的功夫還是在的,感覺到山羊胡老頭看向自己,小伍趕緊放下饅頭,也學著張秋池的樣子正襟危坐,道:“我呢,很簡單。就是想到傳說中的樓外樓學些江湖傳聞中的刀法,遠的不說,最起碼也要練成一兩套絕世刀法。等下次再回帝都,至少在榮朝武林之中有立足之地。”
“你不是說去了樓外樓以后,要成為榮朝第一刀嗎?”張秋池有些疑惑地問道,對小伍難得的謙虛有些不太適應。
“你懂什么,你以為練武跟你們讀書一樣嗎?讀了幾本書就可以說自己為了天下大義,反正文字也砸不死人。可江湖中的地位是一刀一劍拼出來的,而且跟練武時間早晚長短都有關系,練得越早、時間越長就越有優勢,像我這個年紀要是能在榮朝混出點名聲,就算是武林之中的后起之秀了。”說到這里,小伍瞄了眼桌對面的兩個老頭,見他們沒有什么反應,想到這一路上自己心里對張秋池這個書生還是蠻器重的,雖然書生大部分時間顯得呆頭呆腦,可真遇到事情,也從沒退縮過,身上還真有符合自己口味的那么一絲俠氣,雖然很多事情在小伍看來都不是真正的俠士所為,畢竟自己到現在也沒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或許你們讀書人不知道,以為樓外樓是個好地方。其實呢,樓外樓也的確是個好地方,不過在我看來,它就是一個為江湖人準備的好地方。因為,每隔五年江湖中的八方高手排名便由樓外樓裁定,幾十年來也沒聽說樓外樓給你們讀書人排個先后。你說是不是?”小伍還想再勸勸張秋池,自己選擇了習武自然不怕死,可他內心深處很不希望張秋池糊里糊涂地鉆進江湖中。就算你張秋池不怕死,可書生混江湖,除了會寫一個“死”字,真的一無是處。
“讀書不分先后,自然也就不需要排名了。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江湖八方高手都是哪些人,可我們讀書人有一個天機子老前輩,名氣還是挺大的。”張秋池才思敏捷,自然知道小伍后頭那些話的意思,可他也要表達自己的意思。他讀書不為自己,或者說開始的時候也并不一定為了蒼生,只是為了報恩。當年那個和藹的老人,隨口幾句話便讓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堅持活了下去,而且活得很有意義,至少這個孩子現在已經懂得了人生的一些大義。
這一次小伍沒有接話,因為他沒辦法接。張秋池作為讀書人,當然知道位于東海山羊宮的宮主天機子是公認的天下第一讀書人,可小伍更知道自從樓外樓誕生以來,在江湖八方高手的排名上,從第三到第八都有確切的人物,而第一和第二從來沒有定數。江湖傳聞未定的兩人一個是樓外樓的大樓主,另外一個便是讀書第一的天機子。無論真正的排名怎樣,天機子作為文武雙全的天下第一人都是毫無疑問的。想到這些距離自己遙不可及而又心生向往的人物,小伍頓時有些精神搖曳,做著一個年輕人該有的遐想。
這時,木柏松手里的茶水也喝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茶杯,清了一下嗓子:“老朽活了幾十年,也略有耳聞,聽說那樓外樓不僅在文治武功上讓人敬服,連琴棋書畫醫詞歌卜都有獨到之處,甚至釀酒都能釀出天下少有的天漠西荒酒,確實厲害,不佩服不行啊。”
“厲害得讓人覺得有些可怕。”從來惜字如金的柳星張突然開口說道。
“你柳星張卜卦卜了一輩子,可曾算到自己有一天會主動去樓外樓?江湖的可怕之處在于未知,樓外樓將一切實力展現在世人面前,就是想以大勢服眾。再說,它選擇在天漠扎根,立足于榮朝、大月氏、旭三國之間,無非是想超然物外。這些自詡世外高人的心思,我木柏松活了大半輩子,多少也可以理解一些。”
“善。”柳星張沒有再跟木柏松扯下去,繼續掐著手指獨自樂在其中。
于是,四個人里面,小伍發呆,柳星張閉目養神,木柏松一口氣喝干茶水,無所事事地嚼著茶葉。
張秋池望著他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他從一個孤兒長大成人,靠的是自己和自己手里的書。他從書中懂得了人生的大道理,懂得了人生無常的小失意,更懂得了人生一世應該有所追求。在走遍榮朝各地之后,張秋池也看盡了所有的風景,他想去更遠更神秘的地方走走,身體力行,不虛此生,更何況現在他并非孤身一人。自從在帝都揭下樓外樓招人的榜單后,張秋池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樓外樓相中,然后與他們四個一起踏上前往天漠樓外樓的路途。張秋池認認真真吃完剩下的饅頭——他從不浪費任何東西,尤其是糧食。
初春時節,哪怕是在戰事不斷的年歲,帝都百姓依舊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喧囂繁華里。沒有人在意這春寒之中,護城河旁的柳樹已悄悄綻放新芽,綠意暗藏,更別提前幾日那四個年輕人和兩個老者,離開這里向西而去,與帝都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