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元璋傳
- 吳晗
- 7418字
- 2020-05-28 18:09:37
三 大元帥、大丞相
都元帥府三個元帥,依地位說,郭天敘是主將,張天佑和朱元璋是偏裨,一切軍務都應該由都元帥發號施令。可是一來郭天敘沒有軍事經驗,張天佑一勇之夫,逢事無決斷;二來朱元璋會籠絡人,不但有大批勇猛善戰的貼身伙伴,徐達、湯和等一批將領,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系統的軍隊,這一部分軍隊由他招降、訓練、組織、指揮,占郭系軍隊里很重的分量;第三,朱元璋陰險刻毒,打定主意要獨吞郭系軍隊,對郭張兩帥事事使心計,又有李善長、馮國用弄文墨的做幫手,越發施展得開。以此,元璋雖然只坐第三把交椅,卻做得主,辦得事,儼然是事實上的主帥。
虹縣人鄧愈,十六歲就跟隨父兄起兵,父母都陣亡了,鄧愈帶著部隊,每戰總是挺身當前,打勝仗,軍中都服他果決;懷遠人常遇春,膂力絕人,勇冠三軍,性情剛直,又有智謀,做了些時強盜,看那些首領們打家劫舍,沒出息,決心自找出路。兩人都來投奔,鄧愈有隊伍,做管軍總管,常遇春做前鋒。
和州東南靠長江,城子小,屯駐的軍隊多。元兵圍攻幾次以后,又鬧糧荒了。過長江,正對面是太平(今安徽當涂)。太平南靠蕪湖,東北達集慶(今南京),東倚丹陽湖。湖周圍的丹陽鎮、高淳、宣城都是產米區。發愁的是眼看著對岸有成倉成庫的米糧,被長江隔斷了,浪花起伏,怒濤洶涌,沒船只如何過得去?船少了不濟事,總得上千條才行,一時又怎么打造得起來?即使有了夠用的船只,沒有水手又怎么駛得過去?
事有湊巧,巢湖水軍頭目李扒頭(國勝)的代表來了。原來從大亂以來,巢湖一帶的豪族俞家——俞廷玉、通海、通源、通淵父子,廖家永安、永忠兄弟,趙仲中、庸兄弟,糾集地方武力,推舉李扒頭做大頭目,雙刀趙(普勝)坐二把交椅,屯泊巢湖,連結水砦,有千多條大小船只,萬多人的水軍。和廬州(今安徽合肥)的紅軍左君弼結下仇,吃了好多回敗仗,勢力孤單,派人來求救兵。元璋喜極,親自到巢湖聯絡,苦勸與其死守挨打,不如結伙渡江,正好五月間梅雨季,連下二十天雨,河坑都淹平了,毫不費事,大小船只悉數到達和州。
六月初一,水陸大軍乘風渡江,直達采石,常遇春跳上岸,奮戈奔向元軍,諸軍鼓勇續進,元兵驚潰,緣江堡壘,一齊歸附。紅軍餓了多日,一見糧食牲口,眼都花了,搶著搬運,打算運回和州慢慢享用。元璋看出軍士意思,和徐達商量,乘勝直取太平。把船纜都斫斷了,推入急流,霎時間順流東下,江面上空洞洞片帆不見,諸軍慌亂叫苦。元璋下令,前面是太平府,子女玉帛無所不有,打下了任意搬運回家。軍士無法,兼之聽說可以隨意行動,都動了心,飽餐后徑奔太平城下,攻進城準備放開手大殺大搶。元璋事先叫李善長寫了禁約,不許擄掠,違令按軍法處置,四處張貼,調一排執法隊沿街巡察。軍士看了詫異,都住了手。有一小兵不聽,立時斬首,太平一路的百姓才免了此劫。又怕軍心不穩,叫當地大財主獻出些金銀財帛,即時分賞將士,將士得了彩頭,小兵自然不敢說話了。
從和州渡江是巢湖水軍的功勞,元璋在船上擺酒慶功,把李扒頭灌醉,捆住手腳,丟在江里。雙刀趙不服,逃歸徐真逸。扒頭部下諸將,無主將,也無船只,只好投降,元璋從此又有了水軍。
太平地方儒士李習、陶安首先來見元璋,元璋問:“有何道教之?”安說:“如今群雄并起,不過搶子女玉帛。將軍若能反群雄之志,不殺人,不擄掠,不燒房屋,東取集慶,可以做一番大事業。”元璋很以為然,留其在元帥府做令史。改太平路為太平府,以李習為知府。置太平興國翼元帥府,元璋做大元帥,以李善長為帥府都事,汪廣洋為帥府令史,潘庭堅為帥府教授。點鄉下老百姓做民兵。居民蓄積,悉數運進城來,準備固守。
元兵分兩路包圍太平:水路以大船封鎖采石,堵住紅軍的歸路,陸路由民兵元帥陳野先率軍數萬進攻,形勢急迫。元璋親自領死士拼命抵住。新討的二夫人孫氏,勸把府庫中的金銀抬到城上,分給有功將士。別出一軍,繞到敵人背后,前后夾擊。元兵大敗,生擒陳野先。元璋勸他投降,宰白馬烏牛,祭告天地,結為兄弟。第二天,野先全軍歸降,約好一同攻取集慶。
野先的妻子被留在太平做質,部下被張天佑領去攻集慶。他是大地主,極恨紅軍,暗地里囑咐部下,只裝作打仗的樣子,千萬別認真打,三兩日自己脫了身,就回來打紅軍。這話給元璋的心腹檢校探到了,元璋心里明白,也不告訴張天佑。到集慶城下,元朝守將福壽力戰,張天佑只有小半人在打,大半人在看,吃了大敗仗,回來好生沒趣。
元璋索性放了陳野先,讓他帶領舊部,和郭天敘、張天佑合軍再攻集慶。野先早已和元將福壽約好城內外表里夾攻,邀天敘吃酒,席間殺了,生擒張天佑,送給福壽也即時殺死。元軍會師總反攻,紅軍大敗,死了兩萬多人。陳野先追擊到溧陽,馬乏落后,當地民兵不明底細,聽說他投降了紅軍,設埋伏也把他殺了。部隊由從子兆先接管。
元璋借刀殺人,郭、張二帥一死,郭子興的舊部全歸元璋指揮,成為名實一致的都元帥,小明王麾下一員大將了。子興次子天爵,小明王命為中書右丞,在元璋底下做官,沒有兵,更沒有權,眼睜睜看著郭家的基業改了姓,忍不住背地里發牢騷,給元璋結果了。子興的小女兒孤苦伶仃,無可倚靠,元璋收作第三房小妾,侍候他父親當年的親兵。
元璋率領大軍渡江,馬夫人和將士的家眷仍留在和州。和州是后方基地,得有親人鎮守,而且將士家眷有人看管,也可以使將士安心作戰。和州和太平的交通只有水路,雖然七八個月來陸續占領了溧水、溧陽、句容、蕪湖一些城子,集慶孤立,三面被包圍,可是水路卻被元軍切斷了,消息不通。一直到龍鳳二年(1356年,元至正十六年)二月,元璋大敗元水軍,盡俘其舟艦以后,兩地的來往才完全暢通,有了信息,軍心也安定了。
三月初一,水陸大軍并進,三攻集慶,城外屯兵陳兆先戰敗投降,得兵三萬六千人。集慶城破,守將福壽戰死,元帥康茂才和軍民五十余萬歸降。元璋入城后,召集了一次官吏和民眾的大會,剴切宣告:“元朝這個壞政府,政治腐爛,到處在打仗,百姓吃夠了苦。我是來替你們除亂的,大家只要安心做事,不要害怕。好人我用他,壞事替你們除掉。做官的不要亂來,叫百姓吃苦。”幾句話安定了人心,恢復了秩序。當下改集慶路為應天府,設天興建康翼統軍大元帥府,以廖永安為統軍元帥,以趙忠為興國翼元帥,守太平。儒士夏煜、孫炎、楊憲等十幾人進見,先后錄用。小明王得到捷報后,升元璋為樞密院同僉。不久又升為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李善長為左右司郎中,以下諸將都升元帥。元璋這年才二十九歲,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地方長官,指揮十萬大軍的統帥了。
元璋據應天后,他的疆域以應天做中心,西起滁州,畫一直線到蕪湖,東起句容到溧陽。西邊長,東線短,一塊不等邊形,橫擺著恰像個米斗,西線是斗底,東線是斗口。四面的形勢是:東邊元將定定扼守鎮江;東南張士誠已據平江(今江蘇吳縣),破常州,轉掠浙西;東北面青衣軍張明鑒據揚州(今江蘇江都);南面元將八思爾不花駐徽州(今安徽歙縣),另一軍屯寧國(今安徽宣城);西面池州(今安徽貴池)已為徐真逸所據;東南外圍則元將石抹宜孫守處州(今浙江慶水),石抹厚孫守婺州(今浙江金華),宋伯顏不花守衢州(今浙江衢縣)。元璋局面小,兵力也不強,處境呢,真是四面受敵。
幸虧這時元兵正用全力和小明王作戰。前一年十二月元將答失八都魯大敗劉福通于太康,進圍亳州,小明王奔安豐(今安徽壽縣)。察罕帖木兒和紅軍轉戰河南,一時顧不到南面,而且也看做是小股力量,等手空了再說。紅軍勢力暫時消沉,張士誠又猖獗起來了,徐壽輝在湘漢流域也大力活動。元兵兩面挨打,竟照顧不過來。龍鳳二年(1356年,元至正十六年)秋天,也就是朱元璋占應天以后,紅軍休息過來了。兵力經過補充,整個戰略決定,分兵出擊:一路破武關(在今陜西商縣東),陷商州(今陜西商縣),進攻關中(今陜西省);一路侵占了山東北部。第二年劉福通分兵三路,一路趨晉冀(今山西河北),一路攻關中,一路由山東北犯。第一路軍又分兩路,一出絳州(今山西新絳縣),一出沁州(今山西沁縣),過太行山,破遼、潞(今山西遼縣、長治縣),陷冀寧(今山西太原),攻保定(今河北保定),下完州(今河北完縣),掠大同、興和(今山西大同、內蒙古張北縣)塞外部落,攻下上都(今察哈爾多倫縣東南),轉掠遼陽(今遼寧遼陽),直到高麗。從西北折回到東北,兜了一個大圈子。第二路軍陷鳳翔(今陜西鳳翔)、興元(今陜西南鄭),南進四川;別部又陷寧夏,掠靈武(今寧夏靈武)諸邊地。第三路軍盡占山東西北部、河北南部,北取薊州(今河北薊縣),犯漷州(今北京通州南四十五里),掠柳林(今北京通州南,故漷縣西),逼大都(今北京)。福通自己統軍占山東西南角和河南北部,出沒河南北。龍鳳四年(1358年,元至正十八年)五月,攻下汴梁(今河南開封),建作都城,接小明王來定都。
紅軍所到的地方,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元朝地方官吏嚇破了膽,一聽有紅軍來攻,忙回頭就跑。當時有童謠形容道:
滿城都是火,府官四散躲。
城里無一人,紅軍府上坐。
五六年間,紅軍長驅深入,來回地繞彎子,元朝軍隊使盡方法抵抗和進攻,大敵當前,顧不到這個新起來的小頭目,便宜了朱元璋。在這期間,他逐漸鞏固地盤,擴充實力,逐漸消滅群雄,開辟疆土。而且更有利的是地理位置,他和元朝大軍中間,恰好隔著三個政權,東邊是張士誠,北面是小明王,西邊是徐壽輝,這三個大衛星保護著,使他無從受到元軍的主力攻擊。等到小明王軍力已被元朝消滅的時候,兩敗俱傷,元朝的軍力也被久戰削弱了。朱元璋呢,相反的已經廣土眾民,成為最強大的有組織有訓練有經驗的實力,可以和元軍打硬仗、比一比高下了。
在這斗形地帶所受到的軍事威脅,東邊鎮江如落在張士誠手里,可以直搗應天,刨根挖窩;南邊寧國如給徐壽輝(真逸)占了,背上插一把尖刀,也不得安穩。要確保應天,就非取得這兩個據點不可。元璋在應天才安頓停當,即派徐達統兵攻下鎮江,分兵占領金壇、丹陽等縣,向東線伸出一個觸須。到六月又派鄧愈攻下廣德路,堵住后門。在出兵時,元璋自己留守老家,怕諸將還是過去那一套,殺人放火,奸淫搶劫,和人民作對,失盡了民心。和徐達說通了,故意找出徐達錯處,綁了請王命牌要殺,李善長和一群幕僚再三求情,說好說歹,才放了綁,當面吩咐,這次出兵,取下城子,不燒房子,不搶東西,不殺百姓,才準將功折罪,徐達叩謝了。破鎮江時,百姓安安靜靜,照常做事做買賣。別的城子聽說朱元璋的軍隊不殺人,軍紀比韃子好,放了心,不肯拼命抵抗。這名氣傳遍了,元璋軍事上的成功有了保障,地盤跟著一天天擴大,力量也跟著一天天膨脹了。接著分遣諸將攻克長興、常州,親自攻下寧國,又先后占領江陰、常熟、池州、徽州、揚州。在龍鳳三年(1357年,元至正十七年)這一年中,把應天周圍的軍略據點全數取下,作為向外進攻的前哨基地。在戰略上,北起江陰,沿太湖南到長興,畫一條直線,構成防線,堵住張士誠西犯的門路;在寧國徽州屯聚大兵,安排進入浙東;西線和天完(徐壽輝國號)接境,以守為攻;北面是友軍,不必操心。看準了周圍情況,先伸出南面的鉗子,吞并和本部完全隔絕、孤立無援的浙東元軍。形勢已經和一年前大大不同了。
元璋明白讀書的好處,苦于自己讀書不多,許多事說不出道理,以此,很尊敬有學問的讀書人。也明白讀書人能講道理,替人出主意,很可怕;誰對他們客氣,給面子,養得好,吃得飽,就替誰出力做事。這種辦法叫做“養士”,養什么似乎不大好聽,不過只要養之,被養的也就不大在乎了。養士是件好事,而且,你不養,跑到敵人那兒或者被別人養去了,卻會壞事。為了這個,他禁止部下將官和儒士交結,不許別人養士,卻自己來包辦,養所有肯被養的士。并且,還有一個大好處,士多半在地方上有名氣,老百姓怕他也服他,把士養了,老百姓也就大部分跟過來了。費得不多,賺頭極大,真是劃算的買賣。因之,每逢新占領一個地方,必定訪求這地方的讀書人,軟硬都來,羅致在幕府里做秘書、做顧問、做參謀。徽州的老儒朱升,告訴元璋三句話:“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對元璋后來的事業極有影響。
從渡江以后,還是遭遇到糧食的困難。幾年來到處戰亂,農村壯丁大部分從軍去了,土地上的勞動力大大缺乏,加上戰爭蹂躪,糧食收成減少。各處軍隊的給養,形式上張貼大榜,招安鄉村百姓繳納糧草,叫做寨糧,其實還不是等于搶劫。生產減少,消費量相對增加,百姓餓死很多,軍隊更加吃不飽。揚州的青衣軍甚至拿人做糧食。
在行軍的時候,出征軍士概不支糧,按照元璋軍令:“凡入敵境,聽從捎糧。若攻城而彼抗拒,任將士檢刮,聽為己物。若降,即令安民,一無所取。如此則人人奮勇向前,攻無不取,戰無不勝。”
捎糧說雅一點是征糧,老實一點呢?搶糧。檢刮這一詞的來源,是同時候苗軍創的。苗軍打仗,靠檢刮供給,檢刮的意思是抄掠,不過比較上分量還重一點,重到刮干凈不留一點兒的地步。
這種辦法,不打長遠算盤的時候,倒也方便。局面一開展,計算一下,政權的鞏固靠老百姓服從,要糧要稅都出在老百姓身上,全刮干了,下次向誰要?而且,把老百姓逼到無路可走,他們也會反抗,不是自找麻煩嗎?常遇春和胡大海都打報告,以為寨糧這辦法要不得。元璋想了又想,要立下一份好基業得另想辦法:與其向老百姓搶,不如自己來生產。古書上有過屯田的例子,龍鳳四年(1358年,元至正十八年)二月以康茂才為都水營田使,專門負責修筑河堤,興建水利工程,
恢復農田生產,供給軍需;又分派諸將在各處開荒墾地,立下規矩,用生產量的多少來決定賞罰。且耕且戰,幾年工夫就成績顯著,倉庫都滿了,軍食也夠了,才明令禁止征收寨糧,人民負擔減輕,足食足兵,兩方面全顧到。這年十一月又立管領民兵萬戶府,抽點民間壯丁,編制作民兵,農時則耕,閑時練習戰斗,作為維持地方安寧的力量,抽出正規軍專門進攻作戰。這樣,把作戰力量和生產力量合而為一,不但加強了戰斗力,也同樣加強了生產力。這一番作為,說明了為什么當時群雄都先后失敗,唯獨這個新起的小頭目所以成功的原因。
外圍的威脅解除,內部的生產有了辦法之后,元璋的眼光立刻轉移到浙東、西的谷倉。步驟上先取皖南諸縣,鞏固后方基礎,再由徽州進取建德路,改為嚴州府,先頭部隊東達浦江,構成側面包圍婺州的形勢。十二月元璋親自統率十萬大軍,軍旗上掛著金牌,刻著“奉天都統中華”字樣。攻下婺州,置中書浙東行省。于省門建二大黃旗,上面寫著:“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宋天。”兩旁立兩個木牌,寫著:“九天日月開黃道,宋國江山復寶圖。”婺州是兩百多年來的理學中心,號為小鄒魯,經過多年戰亂,學校關門,儒生四散,沒有人講究這一套不急之務。元璋一進城,立刻聘請當地著名學者十三人替他分別講解經書歷史,建立郡學,請學者當五經師和學正訓導,內中最著名的是宋濂。他開始和儒學接觸了,受宋儒的影響了。這一政治上的作為,固然是收拾人心——尤其是讀書人——的最好方法。同時,一個紅軍頭目,宣傳明王出世的明教徒,卻請人講孔孟的經典,在思想上已經開始轉變了,雖然做的是小明王的官,喊的是復宋的口號。
婺州攻克以后,分兵取浙東諸地。龍鳳五年(1359年,元至正十九年)五月,小明王升元璋為儀同三司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八月,元將察罕帖木兒攻陷汴梁,劉福通奉小明王退保安豐。元璋的浙東駐軍先后占領諸暨和衢州、處州,東南被孤立的元朝據點次第被消滅。他的領土遂成為東面北面鄰張士誠,西鄰陳友諒,東南鄰方國珍,南鄰陳有定的局面。四鄰的敵國,比較起來,張士誠最富,陳友諒最強。方國珍、陳有定志在保土割據,并無遠大企圖。因之,元璋在整個軍事計劃里,又改變重點,采取對東南取守勢,西北線取攻勢的策略。拿張士誠和陳友諒比起來,士誠顧慮多、疑心重,友諒野心大、欲望高;一個保守,一個進取。以此,在東西兩面的攻勢又分先后緩急。對士誠是以守為攻,扼住江陰、常州、長興幾個據點,使士誠不能向西進一步;對友諒則以攻為守,使友諒分兵守衛假定被攻擊的要塞,軍力分散,不能集中運用。
第二年正月初一,元璋親自寫一副春聯:“六龍時遇千官覲,五虎功成上將封。”貼在中書行省大門。論官是大宋的丞相,可以代表皇帝任官發令;論軍職是上將,可以便宜征討殺罰,好不得意。
浙東雖已大部平定,地方上有名望的幾家豪族,尤其是劉基、葉琛、章溢這幾個名士,原先在元將石抹宜孫幕府里的,產業大,學問好,計謀多,能號召人,地方上什么事都得聽這些人的話。元璋在這區域建立了新政權,他們嫌紅軍氣味不對,躲在山里不肯出來。元璋派代表禮請,也用好話辭謝。處州總制孫炎再使人威逼,不出來怕不得安穩,才勉強于三月間到應天。元璋大喜,大鬧排場,蓋了一所禮賢館,作為賢士的住處。這幾個人思想上繼承宋儒的傳統,身份是地主,社會地位是豪紳巨室,而且都曾做過元朝的官,平時對紅軍沒好話,不是罵“妖寇”,便是“紅寇”、“紅賊”
,為了元朝地方政權抵抗不了紅軍,自動辦民兵、建堡砦,保衛身家產業和地方。元璋千方百計逼他們出來,不單是博一個禮賢下士的好名譽,也不單是怕他們和部下將官勾結玩花樣,同時也為了取得他們的幫助后,地方上人民沒了頭腦,自然安定無事,是個擒賊擒王的意思。這些儒生都是遵守禮法慣了的,頭腦也是保守慣了的,和紅軍那一套殺官長、打地主、捧明王、念彌勒佛號的宗教情緒,完全不合調。既然舊主子垮了,扶不起來,無法施展才能,新主子又并不嫌棄,不算舊賬,也就改變主張,利用朱元璋的雄厚軍力,幫助建立新朝代,在新政權下繼續維持幾千年來的傳統秩序和習慣、文化,以貴人役使賤人,富人剝削窮人,有知識的和有武力的結合起來統治不識字的和種田地的人,來保持豪紳巨室們的既得利益。結果,自然而然,和出自明教的諸將,成為地主與貧民、儒生和武將的對立局面。元璋也存心利用豪紳巨室的合作,孔孟儒術的理論粉飾,來建立自己的基業。他在紅軍實力還在,對元朝的強大軍力進攻還得靠紅軍掩護牽制的時候,是小明王的臣下,發命令辦事都用“皇帝圣旨”,開口大宋,閉口圣宋,像煞是宋家的忠臣良將;一到小明王軍力完全被元軍消滅以后,就公開傾向儒生這一邊,開口“妖寇”,閉口“妖賊”,好像從來沒有當過“妖寇”、“妖賊”似的。談孔說孟,引經據典,自命為恢復舊秩序、保存舊文化的衛道者了。從此以后,他受了這批儒生的影響,思想作風和“大宋”日益疏遠,和儒家日益接近。
一個紅軍小頭目的親兵,十年前還是紅布包頭,穿著戰裙戰襖,手執大刀,聽戰鼓一擂,就得沖鋒砍殺,如今居然長袍大袖,八字步走路,斯斯文文,滿嘴三皇五帝,四書五經,談今說古,寫對聯,發手令,成為繼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道統的說教人了。這變化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