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

思淵宗大考。

秋意已濃，天上的太陽漸漸疏遠，展現出虛偽的一面，看著熱情，其實卻沒有播撒下多少熱量。

郝漢渾身冰涼，坐在地上呆看著，第三輪，他依舊是最先結束戰斗的勝者。

有仆役走過來，將他面前的敗者尸體拖走，血跡描繪的痕跡，留在了沙土上，彷如哭訴，又或者是控訴。

“噦——”一陣嘔意向上反起，郝漢彎腰張嘴，卻只是咳出幾口酸水。

所有生命的本能中，都有著一種對于死亡的抵觸，根深蒂固，郝漢之前從未殺過人，這種抵觸還是第一次被喚醒。

連著贏下三輪，應該算是通過了大考，可親手造成的死亡，又讓他無法一心一意地品味勝利的喜悅，而失敗者那種情愿死，也不愿意活著面對輸的決心，他多少也能明白，因為他自己也有。

校場內的戰斗，陸續結束了，經歷過三輪搏殺后，幸存的勝利者卻保持著靜默。

第三輪花費的時間更長，也更為慘烈，最終留下的人不足二十，敗者大多拼殺至死，甚至有些勝者也堅持不住倒下了，可照著開始前說的規矩，最后必須得站著才算合格，倒下就等于白贏了。

一群仆役跑上校場，推搡著他們重新跪到看臺下面。

看臺上面，又是之前那名穿著不錯的仆役。

“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思淵宗的外門卒徒了，可以記名宗門，這是榮耀，你們以后要好好表現，多立功勞，報效宗門?！?

郝漢聽著這話，立時感覺不對，心中起了慌亂，下意識地開口問道。

“什么是外門卒徒？難道我們還不算是宗門的正式弟子嗎？”

仙人們還好，反倒是說話的仆役反應激烈，連聲怒斥。

“大膽，允許你說話了嗎？想造反不成？你個不知尊卑的庶民小人，還妄想當宗門弟子？你有資格嗎？你明白什么是弟子嗎？你清楚自己身份嗎？”

“沒有，我……我沒有其他意思，我……我只是想知道，不是宗門的正式弟子，還……還能免除田賦嗎？”郝漢幾乎亂了方寸，可有些事情關系一村生死，就算再怕他也得問清楚。

“什么？免除賦稅也是你能覬覦的？你當你是什么東西？這是你這種卑賤小人該起的貪念嗎？”

那仆役罵完，轉身叩拜。

他的身后，坐著一排仙族，他對著居中正位的那名仙族稟告。

“稟仙人，下劣庶民不懂尊卑，心有貪念，該殺！以儆效尤！”

猶如陡然疾墜，郝漢駭然。

居中的那名仙族，身材特別高大，形容頗具威勢，面對仆役所請，先是不置可否，捋著胡須。

許久沉吟不語，最后才站起身，踱步到看臺邊，無視那名仆役，反而對著郝漢問道。

“下面的庶民，你叫什么名字？”

“郝……郝漢……”因為之前的驚嚇，郝漢的聲音有些顫抖。

“之前三輪都是你最先勝出，很不錯，我可以給你個機會，你要不要？”

“要……”郝漢急忙叩首，甚至不敢問是什么機會。

那身材高大的仙人對身后招了招手。

“居驕，你過來。”

一名年輕的仙人應聲上前。

“你下去試試他！他如果能抗下你十招，我想辦法搞定他的田賦又何妨?！?

“師尊，他只是一名卑賤庶民！”年輕的仙人聞言愕然，幾乎失態。

要與仙族打一場？能有活路嗎？終究還是沒有躲過。

聞言之后，因為駭懼難抑，郝漢的肌肉立時戰栗不止，心中已然絕望。

“他們今后將是你們的鷹犬，你什么時候見過，沒有熬過馴過的鷹犬能直接驅使？你不去馴化，還想讓為師代勞嗎？”身材高大的仙人厲聲訓斥，甚至都沒有回避臺下的庶民。

“是！”不管年輕仙人的真實想法到底是什么，但表面上他已經委屈應聲，然后幾步躍下了看臺。

郝漢依舊埋首在地，不敢抬頭。

年輕的仙人高昂著頭顱，對著郝漢，語氣鄙薄。

“平樂居驕，修為煉體貫通，打你怕臟了手，算你運氣，我會讓你見識見識仙家的法術?！?

郝漢對煉體貫通的修為到底是什么水平，根本沒有概念，他只是木然起身，看著面前高昂起頭顱，未用正眼看他的年輕仙人。

腦中一片空白。

對仙族的畏懼已經摧垮了他的意志，僅有的一絲不甘，勉強支配著他的行動。

四周的人群早已退散，給兩人留出一片空地。

“不知禮儀的卑賤庶民，簡直是羞辱……”等了半天，看到郝漢沒有遵照禮儀回話的意識，年輕的仙人鄙夷之余，也起了絲怨恨。

他一手捏訣，一手豎掌平舉，姿態隨意，掌心正對郝漢

身周的氣氛似乎起了點難以察覺的變化，接著淺淡的紅光瞬間覆于手掌之上。

手掌緩緩推出。

手臂伸展到極致，一道與手掌形狀大小一樣的紅色虛影，脫離了手掌，繼續前行，瞬間加速，跨空橫渡，直撲向郝漢。

郝漢下意識地想向右側躲避，可剛剛起念，動作都還未做完，虛影就已經砸中他的左胸，力量滲過肌膚，直透向內里臟器。

虛影沒在體表造成傷害，可在肉眼看不到的體內，郝漢的心肺，同時出現了裂口。

傷勢帶來的痛苦，快速流逝的力量，以及略微渙散的神智，都讓他感到絕望，傳說中的仙人到底有多強大，郝漢知道又不知道，但現在終于有了直觀的感受，不管是速度，還是力量，都不是凡人能夠抵擋的。

“還有九招，怎么辦？”郝漢此時心中，只有一道全然無用的雜念。

又是兩道虛影連續打在郝漢身上，被傷痛遲滯的動作，更加沒有躲避的可能。

迅速加劇的疼痛，將力量抽離一空，郝漢控制不住自己的肢體，脫力摔向地面，幾乎是剎那間，混沌朦朧就淹沒了最后那絲清醒。

年輕的仙人得意洋洋，收起了架勢，他用出所會的法術中，威力最大的“灼天光”，所作所為，根本就不是他師尊交待的馴化，只是單純地想取郝漢性命泄憤。

蘊含法力的法術威力很大，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承受的，更何況是連續三掌，郝漢的結局似乎已經注定了。

看臺上，身材高大的仙人皺起了眉頭。

可誰也沒有想到，在一處視線不能注視的地方，這場實力懸殊的戰斗，就此開始了轉折。

伴隨著足以致命的傷害，在郝漢的身體內部，一道靜默了整整十六年的意識，蘇醒了過來。

“主程序啟動……人類幼生體，生命體征極速衰弱，符合權限激活條件，星艦輔助智能系統啟動……”

“納米工廠啟動，掃描內部器官……”

“發現器官破損情況，制定搶救計劃……執行計劃……搶救完成，消耗能量單位：0.01，現存能量單位：1.84……”

“持續監控人類幼生體生命體征……”

信息隨著生物電波來回傳遞，茫茫多的納米機器人開始啟動、制定計劃、提取能量、到最終完成搶救，無數的事情，都是在這白駒過隙一般的霎時間完成。

無人察覺。

此時，郝漢的身體才剛剛落到地面，在這一瞬間，伴隨著撞擊，模糊的意識重新恢復清醒，疼痛減弱，原本流失的力量迅速滋長，甚至失控的肢體都重回掌握，仿佛之前如同瀕死一般的痛苦全是錯覺。

郝漢撐地跳起，低頭打量了一番，驚訝于自己毫發未損。

對于身體內發生的事情，他無從知曉，對結果，他也無法理解，但他確實多了些妄想。

“不要怕，就算躲不開，能撐住七招也好！”郝漢死命捏拳，用力控扼住顫栗的肢體，努力在心中給自己鼓氣。

“咦——？”對于郝漢的表現，看臺上的仙族頗感詫異，可聽在年輕仙人的耳里，卻多了另一番意味。

他瞬間漲紅了臉，還未完全落下的手掌再次舉起，重新捏訣凝聚法力。

連續兩掌。

“第四招、第五招，還剩下五招?！焙聺h知道自己躲不開，干脆不動，只是護住頭臉要害硬抗，同時在心里默數。

“監控到幼生體宿主器官損傷，緊急修補……修補完成，消耗能量單位：0.01，現存能量單位：1.83……”

星艦輔助智能系統的反應，比之前一次更為及時，修補也更為迅速。

只是有片刻晃神，踉蹌了兩步，就恢復了常態，重新站穩，對此，郝漢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

跪在地上的庶民們，忍不住悄悄抬頭偷窺。

“第六招、第七招！”

緊接著又是兩掌，全部打中了小腹。

星艦輔助智能系統雖然能修補傷口，但已經產生的疼痛，可沒辦法消解。

由于這些疼痛的折磨，郝漢的臉色漸漸蒼白，但依舊能夠支撐。

另外，信心卻在漸漲。

“十招，有希望！”

“……消耗能量單位：0.01……”

“八——九——”

年輕仙人每掌之間的間隔似乎變長了，威力也有下降。

馬上就到十招了，郝漢心中不由暗喜。

看臺上的仙人們，表情只是有些疑惑。

而反觀庶民與仆役們，他們神態凝滯，仿佛受到了驚嚇一般。

“……消耗能量單位：0.01……”

“十——啊——到第十招了！”

終于挨下了最后一掌，郝漢不再在心中默數，直接縱聲狂呼，他做到了，他撐下了十招……

可他沒想到，年輕的仙人早已惱羞成怒，并沒有停手的打算，又是一道法術“灼天光”的虛影，打到全無防備的郝漢身上。

身材高大的仙人，再次皺了皺眉，卻沒有出手攔停的意思。

猝不及防下，郝漢仰身倒地。

“……消耗能量單位：0.01……”

“十招了，已經十招了！”郝漢忍住疼痛，大聲叫喊。

“你個卑賤的小人，給我去死！”年輕的仙人，不顧儀態地大叫大嚷，似乎在發泄情緒。

郝漢心中一冷，他終于明白了，什么十招，都已經不作數了，對方現在就是想殺了他，不由再次絕望。

這是不可能贏的局！可他不想放棄，就像之前死在他拳下的那人一樣，情愿去死也不想放棄！

絕望催生瘋狂，瘋狂壓住了理智，也壓住了對于仙人的畏懼，他爬了起來，向著年輕的仙人沖去。

又是一掌“灼天光”，暫時逼停了腳步。

法術打在身上很疼，但這種程度的疼痛現在只能助漲瘋狂。

而除了疼痛以外的傷害都被另一個存在，以雙方當事人無法理解、也沒有察覺的方式迅速消弭。

“……消耗能量單位：0.01……”

郝漢傾身繼續向前，曲臂抱頭，瘋狂的眼神從縫隙往外窺視，一步一頓，每當挨了法術后，就在原地停留片刻，緩上一口氣，然后再次邁步。

威力持續變弱、間隔延長的法術，現在最多也只能讓郝漢停下片刻腳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漸拉近。

看臺上的仙族，紛紛站起了身。

“……消耗能量單位：0.01……消耗能量單位：0.01……消耗能量單位：0.01……”

破壞、修復。

再破壞、再修復。

疼痛未曾減弱，但知覺可以麻木，理智已完全被瘋狂取代，唯一剩下的，只有“不想輸”或者“不想活著輸”的執念。

年輕仙人不敢停下法術，隨著郝漢不斷迫近，他已經慌了。

汗水如雨而下，頭顱也無法再維持驕傲的姿態，左右膽怯張望，頻頻退步，畢竟沒有誰的法力是無限的。

眼前的卑賤庶民，彷如有著鋼筋鐵骨一般耐打。

終于，年輕仙人的法力告竭，他被迫停下法術，甚至驚恐地想要轉身脫逃。

郝漢只需要再邁最后一步，就可以觸到年輕的仙人，法術停滯的空隙，足以使他重重跨出這最后一步，同時扭胯拉拳，將力道蓄到極致，然后猛然爆發出來。

已經發生與即將發生的一切，都讓年輕的仙人無法理解，他停止了思考，呆看著郝漢那瘋狂的面容，與迅速拉近的拳鋒。

幾乎所有人，全都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注視著眼前這極具顛覆性的一幕，唯有身材高大的仙人例外。

“放肆！”

就在此時，一聲怒喝響徹所有人耳畔，猶如雷鳴，振聾發聵，讓人分辨不出來處，伴隨著這聲怒喝的是一陣平地生成的狂風，圍繞著年輕的仙人與郝漢，接著沙土彌漫，遮蔽了人眼。

等風沙止歇時，人們只看到獨立原地的年輕仙人，與橫躺在地的郝漢，一動不動。

這一次郝漢沒能再創造奇跡，遲遲未曾站起。

仆役們畏懼地收斂起表情，而庶民們也偷偷地重新垂下頭。

片刻之前，當風沙來臨時，一股無比渾厚的力量，打擊在郝漢身上，遠超之前。

郝漢沒能完全感受到這股力量的威力，人體自有的保護機制，在疼痛來襲前就切斷了他的意識，讓他陷入到無邊黑暗之中……

“……消耗能量單位：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