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水母是深海中的俏佳人，它們有個性鮮明的身份卡，可以覆蓋十分廣泛的光譜信息。任何一種燈水母所制造的微光都不相同，即便是相近的顏色，也具備不同的審美個性。比如落葉黃，腐敗南瓜黃，硫磺熏制黃，相框衰老黃；霓虹藍，離子藍，鈷礦藍，紐特藍，地蜥脊背藍，渦扇噴流藍……燈水母科的成員會成群結隊地在廣闊的海域活動，它們具備廣溫習性，但更偏向寒冷的海水。易貢人掌控的星區海洋并不豐富，卻幾乎都能發現它們的身影。

“不對，剛才的光斑短時間發生變化，”依諾瓦立刻否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測，“任何一種水母都做不到，它們的光斑總是讓人覺得懶散又穩定。”

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

“是磷光海蛇？……可是深度不符。海蛇仍然沒有脫離靠肺呼吸的束縛，即便有皮膚和腸道的輔助呼吸功能，新陳代謝速度還是過快，從這個深度重新上浮換氣的話，水下活動效率太低，和海龜比不了。”

“那么可能是聚集的發光渦蟲群嗎？或者僅僅是一種海底光學現象而已，真正的實體可能在幾公里之外……”依諾瓦的腦洞越來越大，他迫不及待要解開眼前這個謎題，而其他人則開始緊張起來，下方的光點似乎離他們更近了。

光點的移動速度在加快，邊緣也更加清晰，類似月牙狀。伴隨有成串的氣泡浮上來，這些氣泡很不規則，如同彎曲的尼龍線在每個人的中間穿過。

依諾瓦怔了一下，猛然驚醒。他大聲呼喊：

“快關掉探照燈！快關掉——”

依諾瓦緊張之中忘記自己沒有在公共頻道。戰斗服上有上百個操作按鈕和感應界面，切換頻道耗費了他好一陣，終于向大家喊出了一聲：

“關掉你們的探照燈！”

“什么？”眾人不解。

“探照燈！所有的光源。大燈，頭盔燈，指示燈，能發光的，快關掉！”依諾瓦繼續在頻道大喊。他來不及解釋，笨拙地向探照燈的方向游去。

“2號，4號，關燈！所有人武器準備，立刻組織防御！”隊長拿出武器，豐富的作戰經驗讓他有某種危機直覺，他不清楚要面對什么情況，但依諾瓦的警告讓他也感到緊張。

“關燈，組織防御。”隊員們重復口令，警戒起來。4號順利地關閉了探照燈，2號手里的探照燈卻遲遲無法關閉。依諾瓦游到有些手足無措的2號身邊，發現是海百合殘留的觸須碎片牢牢卡在機械開關的縫隙中。他的雙手正被鎖著，轉而選擇用暴力方式踢打探照燈。在這樣一番操作下，探照燈的光線上下翻飛，快速掃射，如同節日慶典上烘托氣氛的場景燈光。

這項努力耗費了很多力氣，依諾瓦與眾人一樣緊張，但多了一份頭腦里的冷靜。他知道，在一個整體弱光的海洋生態中，光本身便是一種奢侈品。發光就意味著能量的損耗，意味著向別人高調展示自己。任何比周圍更加強烈的光線都會引發關注，可以引誘好奇的獵物上鉤，也可以用來對掠食者以及同類發出警告。

依諾瓦擔心的是，鑼鼓喧天的新訪客遇到了正在覓食的真獵手，這場尚未到來的歡迎會很可能要變為充滿悲劇色彩的歡送會。

下方游蕩的光點已變為手掌般大小，從下方快速向眾人靠近。隊長用手中的聲波槍瞄準一個離他最近的光斑。

就在他對準目標準備要扣動扳機的那一刻，只見光斑左右劇烈搖晃，一柄足有2米長的銀色槍刺在他眼前猛地掠過，緊接著是巨大如鏡面一般寬闊的魚頭，眼睛如同卡車車輪一樣大小，黑洞一般的瞳孔在頭盔燈有限的光照下反射出綠色的光芒，將整個人映在里面。在眼睛靠近鰓蓋的位置，是一個可以發出明亮藍光的眼瞼，形狀類似月牙，這就是所有光斑的來源。

當這條大魚垂直向上游過所有人面前的時候，銀色的魚身猶如眼前升起的一道白墻。強勁的尾部肌肉讓周圍的海水產生局部的渦流，如此強勁的水中沖刺讓依諾瓦感覺自己要被這個龐然大物吸了過去。

“……馬林魚。”依諾瓦倒吸了一口氣，脊背上恐懼的涼意瞬間蔓延全身。

依諾瓦的直覺被訓練得非常準確。在后來的物種文庫中，光瞼馬林魚也被分類為光瞼總旗魚或大眼總旗魚，得名于它們極具特征的能夠發光的眼瞼，是深海的頂級捕食者之一。

易貢人掌控的海洋數量少，了解的馬林魚種類也有限，各地區亞種體型差異明顯，在圖利星所發現的已經是最大體型的亞種，沖刺時最高時速可達75公里每小時。這個物種普遍尾部和背部肌肉中富含大量可以進行無氧呼吸的水解酶，能夠在短時間內提供極強的爆發力。然而代價是肌紅蛋白的缺少導致它們的耐力不強，無法像金槳魚一類的巡游魚類進行長距離的追蹤。因此，光瞼馬林魚更傾向有確定性的需要專注力的捕獵，而不是通過大范圍漫游來碰運氣。

巨大的馬林魚群從海洋深處涌出，有數十條，發光的眼瞼在水中拖拽出閃亮的尾焰。流動的魚群形成了一座海底噴泉。在場的隊員們從未見過如此令人壯觀的景象，沒有人選擇主動進攻，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這些龐然大物。

當魚群觸碰到頂部的植物群落后魚群再次折返回來，如同觸及最高點后撒網式降落的弓箭雨，向眾人迎面撲來。

“嚓”的一聲悶響，手持探照燈的2號被巨大的長戟刺穿了前胸，那是馬林魚特化捕獵的喙。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發出聲音，便被馬林魚頂在前額上沖出十幾米開外，被其他趕來的魚迅速拆分肢解。

依諾瓦被剛才迅猛的攻勢沖開幾米遠，在水中翻滾踉蹌，他感到四肢發麻，求生者的逃跑本能與疼痛刺激交感神經產生的戰斗本能之間強烈對抗，身體如同掉線一般無法動彈。

鮮血留下了一道濃重的軌跡，形成了一道光線很難穿過的濃霧，整個魚群隨之燃燒起來，帶著狩獵的瘋狂。血腥味引導這些捕食者重新穿插在獵物中間，一場盛宴開始了。

“開火，開火！”隊長大吼。

全員從剛剛的突發情況中驚醒過來，積極迎戰。

音爆槍的沉悶聲響在水中不斷回蕩，隔著頭盔也能夠被特殊的射擊聲震到。這是針對水下作戰環境特殊定制的武器，能夠發射定向聚攏的大響度音波，也就是局部接近真空的機械沖擊波。這種槍改裝自傳統捕撈船的大功率聲吶載荷，由音速之潮公司最早設計，后經多輪改進，以滿足更深水下的操作工況。

魚群以高速躲避，音爆槍命中并撕碎了一條馬林魚的皮肉，在局部留下了一個魚骨碎裂的空洞，龐大的體型讓馬林魚很難被輕松殺死。它扭動身軀逃開了一段距離，緩解了疼痛后便再次加入了瘋狂的狩獵隊伍。又有多條馬林魚被擊中，水中的戰斗進行得越來越焦灼。

一名隊員被馬林魚鋒利如刀扇般的背鰭劃開了防護服。海水頃刻間灌了進來，維生系統很快崩潰，洶涌的魚群一擁而上，已被海水壓得變形的身體被搶奪一空。

隊長沖在最前面，他的膽識過人，動作靈活，連續避開幾次來自馬林魚的沖鋒后，心想再這么下去，恐怕所有人都無法活著離開。

“通訊官，聯系上面，我們要考慮中斷任務，讓他們放救生纜索，快！”

通訊官在混亂的現場拉起發懵的依諾瓦，他多次呼叫運輸船，卻始終無法建立穩定的通訊。

“我們遇到了魚群襲擊，聽得到嗎？中控。”

頻道終于有了回應，傳出斷斷續續的回應，“……風暴……嘶……風暴正在靠近，不能停留……”

“中控，我們遇到魚群襲擊！請求釋放救生纜索！”

“嘶……”

“中控，釋放救生纜索。”

“……收到，正在釋放纜索，我們無法穩定高度，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給你們的時間不多……”

運輸機在熱帶風暴產生的狂風面前弱小得如同卷起的灰塵落葉，為了維持空中姿態，雙引擎均已經開到最大，努力保持著海平面的預定高度。船長親自接替了駕駛員，他知道無論是引擎還是飛船結構，都撐不住多久了，在氣旋中心靠近之前，他要給水下的人再爭取一些時間。

特殊合金制作的救生纜索從船底滑落，迅速墜入海中。

海中此刻已經變成了煉獄。又有兩人已經葬身魚腹，海水中漂浮著無法確定歸屬的肉塊和碎屑。成片的馬林魚的尸體沉入水中。

依諾瓦的頭盔探照燈沒有工作，讓他實現了某種程度地“隱形”，不過是暫時的。深海獵手普遍有敏銳的嗅覺和各類輔助感受器，甚至可以追蹤幾公里遠。在那些更耀眼的目標都解決掉之后，誰也無法逃脫被捕殺的命運，這一點他很清楚。

一條馬林魚全速向依諾瓦和通訊官的位置沖來，像一枚精準索敵的魚雷。那對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瞼暴露了它的位置。

“中控中控，轉發亞軌道，請求公司派遣醫療支援。”

話音未落，通訊官被結結實實地撞翻，在水中倒了下去。

馬林魚鋒利的長劍緊貼著掠過他的肩膀，一次陰險的偷襲。大魚毫不猶豫順勢向前沖去。

“隊長，后面！”依諾瓦大聲提醒。

隊長猛然回頭，他迅速地下壓身體做出閃身動作，反手掏出隨身的短刀對準魚雪白銀亮的腹部刺去，借運動慣性整齊地劃開了一道長裂口，內臟和血污滾滾向外擴散。馬林魚沒有立刻停下，而是拖拽著巨大的身軀又向前游了一段距離后，耗盡了所有力氣，懸在了一名隊員的身旁。海中獵手為這一次的失誤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這名隊員轉身猛然見到內臟散盡死去的大魚，不禁嚇了一跳，他湊近看了看，空洞的魚眼逐漸變得暗淡，但仍然顯得恐怖無比，他趁機又向魚頭補了一槍。突然，受到刺激的馬林魚死灰復燃，用盡最后的力氣猛烈抽動巨大的尾鰭，一股湍流急速襲來。

“咔”的一聲，可憐的隊員被這近距離猝不及防的一擊擰斷了頸椎。

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戰斗服的頸部連接處甚至沒有發生斷裂，僅內部發生了扭曲。隊員的身體本能地還在扣動扳機，音爆槍在他手中不受控制地向周圍掃射。

一道音波恰巧穿過隊長所在的方向。

隊長怔了一下，頭盔面罩突然出現了多道裂痕，他想伸手去擦面罩，但卻失敗了，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整個右臂。

“……讓公司把賞金打給我的家人……”

他的視線變得模糊，呼吸變得困難，海水從手臂處破口灌了進來，戰斗服的衛生系統啟動了緊急穩壓措施，通過自適應纖維收緊了右臂連接處的缺口，可惜于事無補，深海將他無情壓碎。

隊長殘破的軀體被魚群環繞，消失在了無盡的深淵，只剩下他面罩上的昏暗燈光不斷遠去，伴隨著水流的不斷攪動，消失在濃稠的黑色海水中。

“中控中控！情況失控，我們要放棄任務。”通訊官一邊呼叫一邊悲痛地重復著隊長的名字，然而通訊頻道如死一般寂靜，只有微弱的沙沙聲。“重復，情況失控，我們的救生纜索在哪！”他一拳打在設備上，止不住地哭泣。

隊長的陣亡深深打擊了所有人僅存的意志。

一名隊員放棄作戰，他扔掉武器，用最快的速度向上方的海百合植物帶游去，想要逃離戰場。可當身體接觸到海百合時，那些原本無害的觸手末端卻伸出了帶有細小尖刺的管狀足，將他牢固地綁縛。驚慌中他抽出隨身的刀具反復切割觸須，然而這個動作讓更多的觸手緊緊纏繞，猶如踏入了無法脫身的泥潭。看似毫無野心的海百合暴露出了嗜血的本性。

馬林魚群毫不費力沖進植物帶，將無法行動的“獵物”撕得粉碎。

“這是一種合作狩獵模式，”依諾瓦目睹了一切，博物學者的職業病在這種關頭依然強烈，“這些海百合并不是簡單的機會主義者，而是與魚群形成了某種協作共生。由植物群落壓縮獵物活動空間，由馬林魚群完成獵殺。作為回報，魚群吃剩的有機物殘渣可以逐步被植物吸收，讓它們可以在惡劣的深海環境下繁盛綿延幾公里遠。海百合應該是在水中有機物成分變化后，啟動了依賴運動感受器調控的觸手抓握反射通路。”

更加神奇的是，馬林魚在植物的縫隙中穿梭自如，行動無阻，那些觸須選擇性地放過了它們。

“如此默契的合作，在這片海域，它們應該已經統治了不知多少個世紀。”依諾瓦不禁感嘆。

此時，4號再次打開了探照燈，他徹底被激怒，不斷大吼著、咒罵著，向魚群瘋狂掃射。在探照燈強烈光線的幫助下，用音爆槍擊穿了多條馬林魚，他抱著必死的決心，選擇以這種方式為隊長復仇。

一道閃爍的紅光刺透上方植物的間隙，是救生纜索向四周掃射的引導光線。這種百米級救生纜索并沒有破障功能。纜索的光線沒有向下移動，海百合密不透風的城墻阻攔了它。

“想辦法到達纜索，我們就能回到海面，”依諾瓦指了指手銬，“先幫我解開這個。”

通訊官猶豫了一下，按動一個掛在手腕上的小巧鑰匙裝置。依諾瓦的手銬非常利落地彈開，緩緩沉入水中。

“呼，”依諾瓦暫時舒了一口氣，他轉動被鎖得發痛的手腕，對通訊官說道，“我們必須穿過植物帶，在這個方向上打穿一條路，這是唯一的機會。”

“……我可以試試。”頻道傳來4號隊員的喘息聲，“我的槍還剩下最后幾發，這個角度打不穿的，剩下的靠你們自己了。”

“跟我們一起走。”依諾瓦看向不遠處的4號高大的身影。

“對，不會有什么談判了，我們到不了預定深度。運輸機沒走，現在來得及。”

“祝你們好運……”4號舉起音爆槍對準纜索的方向，清光了最后的武器能量。幾聲沉悶的音波爆破后，密不透風的植物群落被清理出一個小空間，但纜索仍藏在植物之中。

4號扔掉耗盡能量的音爆槍，從背部掏出一把改良款十字弩，頭也不回地說：“哦，想著把我的名字記在隊長旁邊……”說完便再次投入到戰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