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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1]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2]。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現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

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3],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4]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兒時故鄉,少年魯迅與農民孩子放牛(吳永良作)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為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5]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6]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7]擠出集團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魯迅于廣州白云樓記。


[1] 本篇最初發表于1927年5月25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

[2] 指奉軍飛臨北京轟炸的飛機。

[3] “水橫枝” 一種盆景。在廣州等南方暖和地區,取梔子的一段浸植于水缽中,能長綠葉,可供觀賞。

[4] 《莽原》 文藝刊物,魯迅編輯。1925年4月24日創刊于北京。初為周刊,附《京報》發行,同年11月27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1926年1月10日起改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1926年8月魯迅離京后,改由韋素園接編。1927年12月25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

[5] 北京寓所 指作者在北京阜成門內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的寓所。現為魯迅博物館的一部分。

[6] 流離中 1926年三一八慘案后,北洋政府曾擬通緝當時北京文教界人士魯迅等五十人,作者曾先后避居山本醫院、德國醫院、法國醫院等處。避居德國醫院時因病房已滿,只得住入一間堆積雜物兼作木匠作場的房子。

[7] 學者們 指當時在廈門大學任教的顧頡剛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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