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解放初期有那么一點點運動
- 思痛錄(增訂紀念版)
- 韋君宜
- 5585字
- 2020-05-20 10:27:11
解放初期那一陣,大家因為剛剛擺脫國民黨那種貪污、橫暴、昏庸無一不備的統治,的確感到如沐初升的太陽。就是我們這些從老解放區來的知識分子,也一下子擺脫了長年受歧視的境遇,一變而為“老干部”。我記得剛進城時,我和楊述在北平街頭閑步,指著時裝店和照相館的櫥窗里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我們就說:“看吧!看看到底是這個腐敗的城市能改造我們,還是我們能改造這個城市!”當時真是以新社會的代表者自居,信心十足的。
不久鎮壓反革命運動開始了,是槍斃國民黨留下的那些特務、狗腿之類。那時候我在團中央,認為這些都是天公地道的。許多青年也大都如此認為,一些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拼命與其父母劃清界限,衷心地以此為榮。但就在這時候,已經開始有擴大打擊面的跡象。我有個舅父,是舊鐵路職員。抗日戰爭在天津爆發的當天,他和別的中國老百姓一樣糊里糊涂說:“我們要去接收北寧路!”解放后他被留用,后來從關外又跑回關內,求我們夫婦介紹工作。我們稀里糊涂就把他介紹到貿易部。沒過半年,他作為反革命被逮捕了,罪案是在日本占領時期參加國民黨的“國際問題研究所”,那是特務組織。當時把我嚇壞了,連忙劃清界限,向組織交代,表示我確不知情。我以為這種案子錯不了,他一定真是罪大惡極。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向留在北平、天津的父母兄弟姊妹詢問了一番,大致就是在淪陷時期他們只知道地下工作就是抗日,抗日就都是一樣。當這位舅父認識了一位“地下工作者”之后,他還曾托這個人給在延安的我“帶東西”。那“地下工作者”向舅父要鐵路運輸情報,他都辦了。就這樣參加了“國際問題研究所”。到日本投降之后,國共兩黨對立的形勢明朗化了。那“地下工作者”就開始來接收房子,包括舅父和我家的房子。為房子他和那“地下工作者”吵起來鬧翻了。此外,按他本人的認罪書,其主要罪行就是在鐵路線上向鐵路工人講過一次鐵路是會通車的,因為共產黨是會被“國軍”打敗的。就是這,他被判刑十二年!我們全家自他被捕之日起,再沒和他見過一面,至今不知他死活如何。
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國民黨政府里的公務員,因分不清國共兩黨,而構成了滔天大罪。這時我已經開始感覺到這案子判得偏重了。我從小認識他,他糊里糊涂,只知道按上司指示辦公文,腦子里實在缺少“階級斗爭”那根弦。但是,我們卻把一切在國民黨區和淪陷區的普通百姓都看成了“階級斗爭”的自覺參加者!
接著是“三反五反運動”。反對資本家偷稅漏稅,我本來是雙手贊成的;反貪污我也擁護。可是,不久就規定了每個單位貪污分子的比例,即每單位必須打出百分之五。當時我在《中國青年》雜志社當總編輯,我們那刊物總共只有十四五個人,都是青年。大的二十幾歲,小的才十七八歲。除了管一點微乎其微的每期稿費(這稿費還是按期由共青團中央總務處造冊具領的),別的什么錢也沒有,真正是個清水衙門。可是不行,中央文件下來了,于是沒辦法,我們只好查。一個才十九歲的小姑娘王崗凌,天天打算盤算自己的賬,急得人都瘦脫了形。青年編輯丁磐石,寫過《思想改造性急不得》這樣卓有見地的文章,卻因為在交本月小組黨費的時候自己忘了帶錢,馬馬虎虎把別人的五角錢寫在自己名下,就成了“老虎”。我翻來覆去和他談,叫他交代。他記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寫了五角還是三角,我就在這幾角錢的問題上窮追,我說錢多錢少不在乎,貪污的罪行是一樣,叫他深挖思想動機。弄得他多日失眠,正在和他戀愛的女孩子秦式也要跟他“吹”了。后來總算收場收得較早,秘書長榮高棠認為丁磐石這一“案”算不了什么。楊述親自去說服了秦式,此事才算了結。這只能算是個小小的前奏曲。而我,實在是從這時開始,由被整者變成了整人者,我也繼承了那個專以整人為正確、為“黨的利益”的惡劣做法。這是我應當懺悔的第一件事,所以記在這里。
接著就是肅反運動和“清理中內層”。最奇怪的是那“肅反”的做法,即:并沒有發現本單位任何人有什么參加反革命活動的線索,只是叫每一個干部都詳詳細細向全體同志背一遍自己的歷史,大家側耳傾聽。用雞蛋里挑骨頭的方法,挑出他敘述中的破綻,隨即“打開突破口”,進行追問。問得他越說越不圓,然后據此定為重點,這就把“反革命”找出來了!這辦法說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當時的確是這么干的。我那一年(1955年吧)在《文藝學習》編輯部,記得我親手整過的有朱涵,至今我連想都想不起他究竟有什么重大可疑的歷史了。還有一個毛憲文,是因為他的舅父曾在他上中學時替他填過一張參加三青團的登記表,于是我們就使勁輪番審問他。他硬說是實在沒有參加,于是又被認為頑抗。到最后呢,還虧了黃秋耘同志細心,他說那張表上把毛憲文父親的名字都寫錯了,這能是他自己寫的嗎?這才核筆跡,對指紋,證明了那張表不過是他舅父為了向上報賬(發展了多少團員)而替他填的。可是,像這樣的事情,在當時恐怕發生過成千上萬件。國民黨以發展黨員越多為越好,經常下令某校全體教師參加國民黨,全體學生參加三青團,用不著他們替黨和團做什么工作。而共產黨呢,則把這些人統統視為國民黨的死黨,共產黨的仇敵,務必把他們統統清除批斗而后快。“左”的做法實在害人。
還有一個重點對象是馮光。這一位就被我們監管了好幾個月,從早到夜有人跟著她。而她的罪行呢?是她在背歷史中背出來的:她因為想抗戰,投考過“戰時干部訓練團”。進去后只是演過戲,沒干過別的。出來后到一家小報當過編輯,未發表什么反動言論。這一說可不行了。我們根據各人對于國民黨的零星片斷認識紛紛進行追問:“戰干團”是特務組織,你怎么說只演過戲?你說的報不是進步報紙,不發表反共言論是不可能的,等等等等。反正,她就因此變成了重大反革命嫌疑犯,上報中宣部干部處審查。后來呢,經過復查,所有論據都很不充分,予以撤銷。我向她口頭道了歉。而當時有些和我一樣干這種工作的干部,因為向人道歉還極為不滿,說我們那么干是積極為革命的,不應道歉。我現在想來,道歉是實在應該的。豈止道歉,應當深深挖掘自己那樣胡來的思想根源,不說挖到哪里去,也應該挖啊!沒有挖,使我們雖然道過一次歉,下次接著又犯錯誤。
接著是批《武訓傳》、批胡風和因《紅樓夢》而批判俞平伯、馮雪峰的運動。以前幾個運動也大半涉及知識分子,這回就專門向知識分子開刀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紅樓夢》的事情。當時我怎樣也弄不懂這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要這樣大張旗鼓。李希凡和藍翎批評俞平伯的文章,我看見了。按我當時的“馬列主義水平”來說,我不但是完全贊成的,而且也是完全講得出、寫得出來,那是極其平常的馬列主義初學者對于一個老“紅學家”的看法嘛!我相信一般青年黨員都全那么看,賈寶玉當然代表個性解放的思想,林黛玉當然與他志同道合,薛寶釵自然屬于抨擊對象。這何消說得!馮雪峰決不可能連這一點起碼常識也不懂。他在登出李、藍二位的文章時,肯定了他們方向基本正確,說過一句他們“論點顯然還欠周密”,無非像是自己家里的娃娃在外邊罵了別的老年人,自己為了面子關系(統戰關系)總要出來說自己的孩子兩句。俞平伯的說法,那種瑣碎的考證,完全不符我們當時的“馬列主義”習慣,本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他的文章卻頗給我們這些長期浸淫于自造的“馬列主義”大潮中的人們一點新奇之感,至少可以娛耳目悅心性吧,害處也不會大。——說真格的,誰不會用那點簡單的馬列主義“批判”他?我也會!我所想不到的是因為這篇批判文章,竟掀起了那樣一場全國性的大運動,把俞平伯說成是不可侵犯的學術權威!有誰這樣承認過?說馮雪峰是完全拜倒在俞平伯腳下。(夢想不到!馮雪峰是作協副主席,黨內文藝元老。俞平伯何許人?不是解放初期人人知道的改造對象嗎?)甚至還要馮雪峰寫了自稱有“犯罪感”的檢討。隨后上邊又定調子,說李希凡、藍翎寫這篇文章是無比勇敢的英雄行為,別人誰也看不到,誰也寫不出。這些,我當時就感到,真不符合事實啊!但是原因是想不出來的。我只覺得李、藍兩位真是運氣好。他們二位只是把這人人都能看到、人人都寫得出的問題寫了一下。別人之所以不寫,有的是覺得俞平伯反正是資產階級人物,不值得跟他講馬列主義。有的人是覺得俞的著作只是解放前留下來的幾個小冊子,如寶玉愛喝湯之類,并非在解放后向共產黨大張旗鼓地挑戰,何必那樣對待人家?他兩位年輕,不考慮這些因素,寫篇文章一碰,一下子就成了名。真碰巧,運氣好!
接著是批《武訓傳》,捎帶《清宮秘史》,接著是批胡適。批胡適,我基本上沒有參加,無多可記。批《武訓傳》,就是由我在共青團中央的鄰居楊耳(許立群)寫的文章。他寫那文章時,真的只是作為一篇一般的電影評論寫的,就覺得那片子吹武訓吹得太高,好像那樣行乞設教就能推翻封建統治似的,也違反馬列主義常識。他寫了投了稿,萬想不到一登出來竟變成大事。什么“大官不言則小官言之”(毛澤東語)啦,由江青把他找到中南海親自接見啦,全國鋪開地大鬧騰。好像是全國的文化界都在支持《武訓傳》。起碼是楊耳本人,本來是一篇隨便寫的小文章,鬧成軒然大波,之后江青老找楊耳,要他寫這個抓那個,他實在感到不堪其擾,曾對我們當面說過。
尤其令人想不通的是附帶打擊《清宮秘史》,說是“賣國主義的影片”。這個,我就感到更與前兩個問題不同了,這不是馬列主義常識問題,而是違反馬列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提法了。以光緒帝與慈禧來比,誰是開明的誰是守舊的?以戊戌六君子與榮祿比,誰是愛國的誰是賣國的?這不是我們在中學念歷史時就知道的嗎?馬列主義總不能違反歷史吧。那時候我們還很尊敬蘇聯,學蘇聯。蘇聯不也肯定庫圖佐夫甚至肯定彼得大帝嗎?罵戊戌變法是賣國主義,當時我實在無法想通。但是,這句話終歸是附帶罵的,我就馬虎過去了。而且,我由十幾歲時培養起來的對黨忠誠,十分牢固。又是剛開國不久,那一片萬象更新的氣象掩蓋了一切,我就沒有再深思了。后來由于習慣地接受上邊一切“布置”,我也就習慣地接受了這個我實在沒有想通的小小一句話。一句話算得了什么!我的腦子自此不大受自己支配。換一句話說,變“僵化”了。
還有一件肅反中的故事,那實在是冤枉了人,我是一直到1985年才覺悟的。楊述有一位堂兄,叫楊肆。年輕時數學極好,研究出一種破譯密碼的技術。抗戰初期,他原在國民政府交通部工作。后來抗戰展開,他到武漢,碰見楊述和他們這一大家子弟妹——全是救亡青年。他說,想跟大家一起去延安。想積極為黨做貢獻的楊述,當即把這件事秘密報告了住在八路軍辦事處的李克農(中央調查部的),問共產黨需不需要這種人才。李克農當即表示:“好呀。叫他打到國民黨里邊去,把破譯到的情報交給我們。不要他上延安。”于是,李克農親自秘密召見了這個人,布置了任務,而且決定把他發展為共產黨員。這個人就此加入了軍統局戴笠系統,秘密為共產黨搞情報,如此一干數年,一直升到少將,戴笠始終沒有發現他的秘密活動。和他聯系的共產黨人,只有當時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長周怡一個。這樣的單線聯系,在周怡被調往延安之后就中斷了。他失去了關系,在那個特務系統里繼續做破譯日本電碼工作。至解放前夕,他忍受不了,脫離了那系統,剛一解放就跑來北京找關系。周怡已死,楊述把這人又來的事情報告了李克農。李克農當即同意由軍委技術部錄用他,而且交代過:“可重新入黨。”可是沒過多久,肅反運動一起來,忽然聽說他以反革命罪被捕。我們簡直詫異萬分。是怎么回事?后來,他又被定成戰犯,被拘押在徐州戰犯集中營里許多年。釋放回上海,無事可干,只好到副食品商店當售貨員。他們技術部調查部,都是共產黨內的絕密部門,外人無從打聽,更無從過問。這時楊述和我就分析:此中必有特殊機密,那種部門既肯錄用他,忽又拘捕他,一定是發現了他什么不可告人的壞事。他一向置身于戴笠系統,又脫離組織那么多年。有一度他到我婆婆(他的嬸母)那里去,曾有特務跟蹤過。后來他回重慶又沒事了。于是我們分析:可能是戴笠方面發現了他和共產黨有關系,所以才來盯梢;后來又能解脫開,準是他叛變投降,把黨的事情向戴笠交代了。這事我黨過去不知道,大概到建國后組織上才調查清楚。這可是件神秘而又機要的大案子!這樣越分析越像,我們始終對這種推理相信不疑,因此到楊述去世為止,我們一直對他冷冷的,也是這個緣故,他來北京,也不熱心招待他。
1984年初夏我為了改小說去上海,小說的背景牽涉到我婆婆那段生活,于是我去訪問他,問他那次到我婆婆家的事。他很坦率地說:是國民黨特務系統里兩派之爭,兩派都想要他。后來他趕回重慶面見戴笠,戴笠一句話就把這事解開了。我一聽,已經有點感到他的事未必如我們過去的推測。此時潘漢年、楊帆等幾個“鐵證如山”的案子已經證明全屬子虛,我心中既無把握,也便懷著疑問告辭。
更沒有想到的是,1985年春,他的結論來了。那個結論本身很不公道(承認了他在李克農領導下做過地下工作,同時卻又說他身份是國民黨軍官,按投降起義論),且不去說,最令我吃驚的是,全部結論沒有一句是說他干過什么壞事或出賣黨的機密的罪行,他的全部罪狀只是在國民黨內所任的各級職務,別的什么也沒有!沒有神秘,沒有機要!他們逮捕他只是因為他是一個國民黨的少將!看來肯定是那一年搞鎮反和肅反運動,凡夠“職務線”的一律或審查或拘捕,就這么糊里糊涂讓他坐了這么些年牢!
我覺得最慚愧、最對不起人的是我們那時那種分析,以及由于那種錯誤分析而對他采取的冷淡態度。全錯了!認友為敵,眼睛全瞎。毛病出就出在對“組織上”的深信不疑。我也跟著對一個遭冤枉的人采取了打擊迫害的態度。更覺得遺憾萬分的是,楊述至死也不知道,年輕時曾影響過他的堂兄并未犯罪。他從前是對我講過的,最早給他進步書籍看的,就是這個在上海上大學,回鄉度暑假的四哥。他熱心介紹四哥去參加革命,但到最后卻完全相信了哥哥就是壞人。悲劇!無可挽回的悲劇!這悲劇,當然得由我們倆自己負一部分責,可是,能完全由我們負責嗎?
我心里難過極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斗爭哲學”?把家人父子弄到如此程度,把人的心傷到如此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