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漠
- (日)伊坂幸太郎
- 3109字
- 2020-05-19 10:54:21
4
轉眼就到了五月。親戚們說大學生活一眨眼就過去了,這話或許是真的——說春天開始,夏天來到,秋天過去就是冬天,一年也就是一下子的事。
必須去上的課和不上也行的課,嚴厲的教授和不嚴厲的教授,有用的、無聊的、真實和虛假混雜的信息全都傳入耳中。四月時大學前的公交車站總是排著很多人,現在則少了很多。
我盡可能堅持去上課,所以看著早上第一節課教室里的空座位日漸增多,心想這真是值得玩味的現象。
說到值得玩味,不得不說東堂身邊的事情也很值得玩味。也算是不出所料吧,不僅是大一的,而是幾乎同一校區的所有學生都集中關注在她身上。光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我就聽到了不下幾則關于她的傳言——主要是通過鳥井聽到的。
不知是不是上了大學之后人也會相應懂事起來,似乎沒有說著什么“開學典禮的時候我就預感到我們肯定合得來,所以我們交往吧”這樣性急地要求交往的男生,但據說有好幾個男生邀請她:去看電影啦,去游樂園啦,去動物園啦,還有去稍遠的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島啦。可每個人都被一口拒絕:“不行,去不了。”——再沒有比這更含糊卻不容辯解的理由了。而這事具體怎么看就分人了:有人覺得高高在上的美女太過傲慢,也有人覺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鄉下男生不動腦子就去挑戰,所以才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但不管怎么說,我只知道還是有很多人深信“她不理睬別人,但我應該可以”。
那天我第二節課要上民事訴訟法,所以上午九點半就到了學校。正在自行車棚鎖單車的時候聽見有人叫:“北村,找到你了!”我放下背包回頭一看,原來是鳥井。他站在那兒,穿著藍色襯衫和米白色的褲子。
“你一點兒沒變啊,依然像冠魚狗。”
“冠魚狗?那是狗?”
鳥井已經定下了“非絕對必要的課不上”的方針,所以在大學教室里很少見到他。我曾問過他所謂“必要”,是指對人生而言“必要”還是對畢業而言“必要”,鳥井哈哈哈地笑著,立即答道“畢業”。
“你不上課,那上大學干什么?”
“當然是為了玩兒啊。”
“這話太直白了,大家都不會說出來的。”
“我啊,畢業后要當一個超級上班族。”
“在超級市場工作的上班族?”
“不是啦,啊不,那樣也行,總之就是要比同時進公司的人更成功,拿更多工資,然后成為向著公司最高職位奮斗的員工。就是應酬什么的一大堆,周六日也要工作,基本沒時間陪家人的那種超級上班族。等我當上超級上班族之后,不就玩不了了?所以只有趁現在啦。這四年,要把成為上班族之后做不了的事都做了。”
“做不了的事是指?”
“結交好多女生,打麻將,讀閑書。”
“這些事,成了上班族大概也都能做。”
“普通的上班族當然能,但是超級上班族可不行。”
“那也不運動了?”
“為了流汗而運動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時間該怎么用。”
不知道是不是我交朋友的意愿和努力不足,或者說不定是我本身的人格魅力就不夠,都到五月了,我的朋友還是只有鳥井一個。而現在,我這位唯一的朋友對我說:“北村,我是來邀請你的。”
“邀請我干什么?”
“學習中文和概率。”
“麻將?”
鳥井打了個響指。“你居然聽懂了。”
“因為昨天西島也用了同樣的邀請方式。”
昨天課間休息時,我正在教室的座位上整理筆記,西島跑過來對我說:“北村,一起來吧。”四月的班級聚會上,西島那轟轟烈烈的出場方式和演講讓他成了引人注意的人物。但之前我一直沒有跟他直接說話的機會,所以我先是詫異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然后對他自然得好像我們早就是朋友般的接觸方式有些畏縮。
“去干什么?”
“四方會談,研究概率和中文。”
“什么意思?”
“麻將。”西島豎起右手的三根手指,“現在找到了三個人,還有一個非北村不可。”
“西島堅持說北村不來就不行。”鳥井背對著教學樓,直直地看著我。太陽被教學樓擋住了,可漏出的陽光像是對準了我們照過來似的。陽光射在鳥井的左肩,有一剎那我看不見他的左臂。
“昨天西島也說了。但第一,我不會打麻將。第二,我不想逃課。”
“第一,我來教你打麻將。”
“啊?”
“第二,今天的民事訴訟法停課,下午的課也停了,說是幾個學會趕在一塊兒了。”
“為什么非得讓我去打麻將?鳥井你說要教我,那干脆你自己去打不就好了。”
“我啊,很遺憾,人家不帶我打。”
“為什么啊?你不是會打麻將嗎?”
“我不符合條件。”
“條件?”
“對。”
我腦中靈光一閃。“這么說來,麻將是要四個人打的,對吧?然后是要分成東西南北的,對吧?”
“聰明啊。”
“不會是因為我的名字里有個北字吧?”
“沒錯!恭喜你,答對了。”鳥井張開雙手,像要來擁抱我,我趕緊躲開了。
我用自行車帶著鳥井去往他住的公寓。我問他麻將不是要去麻將館打嗎?卻被他笑話說:“新手就想擺架子?剛開始在家里打就夠了。”
到了公寓,我一看到那公寓樓的外觀就嚇了一跳——風格還有構造,都和我住的木造小公寓迥然不同。
“鳥井,你是中產階級?”我忍不住問道。
這棟公寓造型美觀,看起來很結實,也很新。我默默數了數,共七層。
“只是我父母不愁錢而已。”
“那就是中產階級啊。”
等鳥井領我進了屋,我又嚇了一跳。四間屋子,每間都鋪著膠合木地板,廁所有溫水坐便器,還有空調。已經不容置疑了。
“鳥井你就是中產階級。”
“只是我父母有點閑錢而已。”
“不說這個。”鳥井把一個箱子放到桌上,解開箱子上的金屬扣,打開箱子,里面裝著麻將牌。
“西島他們下午三點過來,在那之前,我先教你最基本的。”
我眼睛轉了一圈找表,看到了掛在墻上的鐘:上午十點。
“這是什么?”我拈起一根細長的白色小棍問道。上面有黑點或紅點,像是象牙做的牙簽。
“點棒。打撲克的時候不是用籌碼算分嗎?和那個一樣。”鳥井說著又加以說明:這個是一千點,這個是一萬點。
“好啦,那先從役種開始吧。”
“役種是什么意思?”
“不是吧,連這個都不知道?”鳥井苦笑,“你這都不懂啊。”
“所以都說我不想打啊。”
“好啦、好啦,知道啦。我教你不就是了,別這么不高興。麻將的基本形態就是一個頭,四個身體。”
“頭?身體?”
“頭就是兩張相同的牌,比如像這樣。”鳥井說著把牌從麻將箱里倒出來,找出兩張排在一起,“然后是三張牌為一組的身體,要做出四組。身體的組合方式有……”這回他迅速選了三張牌,排出
。我覺得這很像撲克里的順子,接著鳥井又排出
,這個組合跟撲克稍有不同,但類似三帶二。
“這就是身體?”我問。
“身體有四組。一個頭和一個細長的身體,看起來是不是很像一條彎彎曲曲的龍?”
讓他一說,再看排成一排的,確實很像一條左端是頭,后面有四節身體的蛇。
“和牌的時候說的‘榮’好像原本就是指龍的意思。”
“哦?”我嘴里應著,心里其實覺得都無所謂。
“所以呢,先從四張牌開始吧,比較容易明白。比如你手上有四張牌,要再抓一張牌,看怎么能和。”說著鳥井排出了,“最終要弄成這樣。
也行。就用這四張牌來練習一下吧。”
“打麻將有什么制勝的方法嗎?就是什么理論之類的。”
“沒有、沒有。”鳥井馬上擺擺手,“麻將啊,說到底就是讓自己心服口服的游戲,也就是給自己找借口的游戲。”
“什么意思啊?”
“你打了就知道了。”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聲像是吹哨子的聲音。循聲看過去,看見窗邊掛著一個鳥籠。
“你這兒有的東西都是我那兒沒有的。”
“這是文鳥,可愛吧?”鳥井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鳥籠前,把手指伸進了鳥籠,“它叫幺雞。”
“妖姬?”我想這名字是不是取自什么“一代妖姬”。
“麻將里有一張牌叫‘幺雞’,那張牌上的圖案是一只鳥,所以我就給它起名叫‘幺雞’。”說著鳥井找出一張給我看。確實,上面畫著鳥的圖案,那是孔雀嗎?接著鳥井說了聲“我去沖杯咖啡”就要往廚房走,可又猛地停下腳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緊的事。“說起來啊,”他回過頭來說,“北村,你和女人睡過嗎?”
“什么意思啊?”他問得過于直接,問題也過于唐突,我有點兒生氣。
“你還有童貞嗎?”
“童貞是什么?”
鳥井哈哈哈地笑起來。“不會吧,你連這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