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穿著雨鞋，踩在覆蓋著白雪的黃土路上，向小隊部走去。

整個黃家溝村是在兩個半山之間，牛三家是在村的最后一條街，沿山而建的院路，比前排高出半間房，但再往前走，就又是一個山坡，小隊部正是在前邊的半上坡上，牛三到小隊部要下一個山坡，再上一個山坡，而坐在炕頭上的牛三媳婦和小六，看著牛三一路向小隊部走去。

“我三哥真是的，你都要生了，不說在家呆著，還往大墻根子跑。”小六邊吃著炕上放著的一盤小黑瓜子，邊數落著她哥。瓜子是榨油的瓜子，牛三媳婦秋收時特意挑出些大一點的來，曬干了，入冬就炒了放在炕頭，閑了時嗑上幾粒，解個口饞。裝瓜子的小盤，是牛三媳婦拿用過的十來個火柴盒，拼到一起，用紙糊起來，做的一個小盤，選紙的時候，特意用了帶花邊的紙，所以糊出來的小盤樣子還挺漂亮，放點瓜子或花生，還挺實用。

小六邊吃邊端詳著這個小盤，上面的圖畫騎牛小孩吹著笛子，她努力回憶這是哪本書上的插圖，可以始終沒想起來，索性也不去想，又抓了把一瓜子攘進嘴里，她吃這種瓜子一直是這樣吃，黑瓜子的皮比較薄，油還大，這樣一把放嘴里，使勁的嚼，滿嘴都是瓜子的香味，等嚼的沒味了，把口里干巴的瓜子皮混合著些許白點，吐到地上的雞食盤里，直接喂雞，一點都不浪費。

牛三家冬天的雞是在屋時過夜的，因為冬天冷，晚上屋外也沒有雞棲身的地方，防止天冷雞不能下蛋，所以冬天里，門口得有一個雞專門過夜的地方。怕凍的雞食盤，也就被牛三拿到了屋里。

小六數落著三哥的不是，牛三媳婦卻只笑笑不說話，在牛家過了三年多，牛三媳婦知道，小六無論咋說自己哥哥不是，都不會有人生氣，但只要自己說了牛三的不是，可能第二天就成了婆婆和別人談論的口舌，小六見媳婦也不答話，轉了口氣，拍拍嫂子的肚子，說：“嫂子你這回得給我生個大侄子了吧，我這回肯定幫你哄，等開春我幫你帶孩子。你下地多干點活，你能干。”牛三媳婦心里知道這個小姑子盤算著偷懶的事，假裝生氣道：“你想美事吧，你不干活，爹得罵死你，你看小五馬上出門子了，還干了這一秋天。”

姑嫂里在炕頭聊著閑天，抬頭見牛三已經到了小隊部門口。

小隊部也是依山而建，但院墻壘的結實，當時的村長黃萬山，當兵回來，一身的勁，想著把小隊部建成革命大院，壘了兩米多高的土墻，本想著在農村創造一片天地，施展抱負，卻在壘完墻后，被調到了公社，成了村人眼里的大官，但這墻根下卻成了村民們的福利，冬天背風，夏有陰涼，所以一年四季，農閑時，村里的男人們都在這抽煙扯閑片。

大墻下已經站了兩個人，縮著脖，夾著棉襖，抽著煙，看見牛三過來，黃老五遠遠的喊：“牛三，來抽著。”

牛三是不抽煙的，黃老五當然也知道牛三不抽煙，但見面這一句當是打招呼了。

墻根下已經被先到的人，用腳踢出來一塊空地，露出了黃土地，中間加雜著一些被風吹來的柴草，加上這墻下背風又向陽，還真是挺適合聚焦的地方，牛三在空地上跺了兩下腳，樂呵的向黃老五回道：“不抽，你抽著。”

在墻根下的另外一個人也是黃家的，因為從小脾氣倔，排行兩二，被村里人稱為二倔子，二倔子因為名聲在外，所以現在年齡27了，也沒取到媳婦，干活是把好手，也不惜力，除了犯起倔來沒人治得住，平時在村里人緣還不錯，今天他也是早早的起來喂好牲口，喝上一碗稀飯就來墻根呆著，平時人聚多了，都是天南海北的胡扯，二倔子時不時也會插上幾句，他說話是沒人敢搭茬的，因為只要說得和他的意思不一樣，他能和人掰扯沒完。

牛三找了個柴草厚些的地方站下，因為一路過來，腳還沒走熱，水鞋的底比較薄，腳有些冷。

“這雪下的還真是時候，我昨天剛把柴垛起來，今天雪就下來了。”黃老五撮了一口手里還剩個頭的漢煙，有些得意的說。

“那哪是你垛的，我昨天明明看見五嬸和丫蛋倆人忙活了一下午，沒見你伸手。”二倔子家住在黃老五家的隔壁，兩家的界墻因為年久，已經不到一人高，因為都是本家，兩家也沒特意修補，所以兩家也沒啥秘密，昨天下午的確是黃老五媳婦看天有些陰，怕雪埋了柴，支使了黃老五幾次也沒支使動，就自己和家里的丫頭把柴垛了起來。

黃老五嘿嘿一笑，也沒答話，轉頭對牛三說，：“牛會計，你今年可以呀，那天我看你家的谷子下場，你扛了七八口袋回去。”

“那里還有我爹家的呢。”牛三答道。

“你爹家的谷子先打的，是用車拉回去的，我看拉了兩趟才拉完，那能錯了？”黃老五扔掉了手里的煙頭，刻意提高嗓門說：“我給你說牛三，別看你是會計，就咱們村這點田地，誰家能打多少糧食，我清楚著呢。”“過兩天你收公糧時，我幫你把關，誰也別想少繳了。”

“五哥，那該繳多少，可不是按打了多少糧說話，按去年分的地畝算公糧，你打得多，交了公糧和小隊的，剩下都的是你的。”

“我知道，說是這么說，但牛三你等著看吧，我可清楚著呢，這和前幾年的干法差不多，嘴上說剩下都是自己的，但你剩下的多了，那就不是自己說了算了，你看前些年，每年我自留地里的那點收成，不還都是一部分歸了村小隊了。”黃老五說。

牛三知道黃老五的想法，從內心里說，他自己心里也是沒底的，畢竟是第一年包產單干，但他還是想盡力說服黃老五：“還真不是那么回事，五哥，剩下的都歸你，人家好多地方去年就這么干了，收成好的，繳完剩下的夠自己家吃兩三年呢。”牛三感覺自己說出來沒啥力度，別的地方的事，他也是聽人說的，所以他又咳嗽了一下，補了一句：“不信你問你大哥去。”

牛三說的黃老五的大哥是村長黃萬宇，因為和曾經村里出的公社領導黃萬山是親兄弟，所以村長這個職務，也是自然而然的落在他頭上。黃老五自然是不敢真去問他，他雖然敢和牛三說這些話，但是絕不敢和黃萬宇說的。黃萬宇的弟弟是公社領導，所以說話也自然的硬氣，在村里是說一不二的，如果黃老五的這些話被他聽到，肯定又是搬出小隊里黃老五干活不積極，偷懶不干活的事來堵他的嘴。黃老五在生產隊干活時，每年一到干重活時，都能找出各種理由偷懶，有時是腰閃了，有時是腳上起泡，想盡各種辦法，干輕快的活，賺工分還不出力。自然在黃萬宇那里有把柄，但都是本家，而且黃老五媳婦每次殺雞，都叫黃萬宇去家里喝上幾杯，所以黃萬宇有時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去了。

牛三自小在村里就是機靈孩子，特別是村里的老師黃玉芹，特別喜歡機靈的牛三，無論是語文還是算數，牛三學的都是最好的，村里設的小學，只教一二三年級，從四年級開始，就要走上五里路，去隔壁村里四五年級，小學畢業后，想上初中的孩子更是需要每星期走上四十里路，到公社去讀初中，所以村里一二三年級是基本教育，基本都能保證，四五年級笨一點的孩子就不咋愿意去上了，上初中的，都是成績好一些的才會去。牛三從小成績突出，自然上到了初中，初中的老師見牛三寫得一手好字，也是對他格外的關照。

牛三初三時，學校也沒了老師，牛三就被分配到采石場搬石頭，干了兩個月，體格不咋好的牛三，被采石場趕回了家。

回到村里的牛三跟著小隊干了兩年農活，因為腦子快，每次隊里的活計，他估計得需要幾個人干，幾天干完，都沒出過差，所以隊長黃萬宇就讓接了小隊的會計，這也正合了牛三父親的心意。牛三的父親也是擺弄過算盤的，盡管只是會算加和減，但把算盤保養的非常好，從小牛三和幾個兄弟姐妹都沒人敢碰掛在墻上的算盤。每年只是在小隊糧食入庫過稱時，村長才叫下牛三父親，讓他幫著把會計算總數再核對一下，避免出差。這個時候牛三父親就會笑呵呵的端出他的算盤，放到谷場邊的糧食袋子上，跟著報數的人一通撥拉。也迎接投來的一雙雙羨慕的目光。當然，會計的數好像也從來沒錯過，牛三父親也一直只是在旁邊過過手癮。

村里的會計年紀大了，而且記性越來越差，所以黃萬宇才讓牛三干了會計，牛三干會計的幾年從來沒出過差錯，而做會計的牛三，干得最得意的事，就是去年包產到戶，牛三設計的抓鬮分地法。

去年開始的包產到戶，地怎么分，村長也犯了難，村里的人一起商量時，牛三聽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有的怕好田都分給一家，有的怕分得多少不一樣。最后牛三提出，把好地壞地分開，分別按村總人口83人的總數，分成好田83份，差田83份，都標上號。每家按人口數抓鬮，抓到哪塊是哪塊，一家人的地抓不到一起的，自已找相鄰的人一商量，能換就換下，憑手氣和關系確定的田地，所有村民也都沒啥意見，最后確定下來的地村上統一登記在冊，避免了過后不認，出現糾紛。

隊里的工具也很快分到了各家各戶，原則上是每家都分到了應手的工具，村里的牲口也基本是按每兩戶一頭騾子或馬，也分了下去。唯一沒分的是村里的三十幾只羊，因為分下去一戶一只分不開，而且分到各家，就都得出人放羊，浪費勞動力，害怕嘴饞的分到羊就殺了吃肉，所以隊里就沒往下分。還是讓原來的羊倌負責放羊，村里適當減免羊倌家的集體交糧作為補償。

牛三提出的抓鬮的辦法完美解決了村里分田地的問題，也讓黃萬宇頭疼的事得到了解決，把分田的方法報到了大隊部，大隊還特意把這個辦法做了推廣。

黃老五掏出煙口袋，看著溝對面不遠處的一塊田地，又卷下一顆煙，從旁邊二倔子手里接過煙頭，對著火美滋滋的抽了起來。

這時又有兩個年輕人也來在了墻根下，兩個年輕人聊著前天趕集遇到的樂呵事，無非是在集市上看見了個小轎車，車里的人也特別氣派，另外一個說在集市上看見了賣活魚的，倆人東一句西一句的聊著。

村里的孩子們吃過早飯，三三兩兩的也相約著在不遠處玩雪。

村里熱鬧了起來。

牛三聽著墻根下人們的東拉西扯，想想今年的自己打下的幾袋糧，交了公糧，再把集體的上交了，剩下的自己家里吃肯定也是富裕不少，心里也美滋滋的。

后院的黃老七挑著扁擔走過來，準備到溝下的泉眼處去挑水，哼著別人聽不太懂的小曲，樂呵的和孩子們打招呼。有兩個淘孩子，低頭捧起地上的雪，攥成個球，向黃老七甩去，黃老七也不躲，也不生氣，依舊樂呵的往前走著。

黃老七是牛三西院家里的老兒子，因為從小說話晚，家里人也沒把他送去村小學讀書，黃老七整天樂呵的，被哥哥們指使來指使去，所以村里好多人背地里說老七有點呆，孩子們倒也都愛逗著他玩，他也挺喜歡和村里孩子一起玩。

村前的溝下，有一個一年四季都不凍的泉眼，村里也一直是從這個泉眼里打水吃用，黃萬山當村長的時候，除了壘了個高墻，還組織村里人在泉眼前挖了個儲水井，并在周圍用石頭圈起來。村民打水更方便，盡管已是冬天，但泉水依然每天咕咕的往外流著，溝下泉水流過的下游，凍上了一層冰，泉水從冰下面一直向村外流淌去。

黃老七哼著小曲，沿著村里下到溝下的石臺階，打水去了。

坐在炕上的牛三媳婦和小六，正在嘻嘻哈哈的聊著給小六找婆家的事，小六埋怨著自己沒自由，啥事都得挺爹的，還不知道爹能給找個啥樣的婆家，希望不要像二姐，嫁給一個酒鬼，受累還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