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希金之家
- (俄)安德烈·比托夫
- 16374字
- 2020-10-30 18:29:02
父親
廖瓦·奧多耶夫采夫(正是那個奧多耶夫采夫家族的后代)的生活并沒有什么驚濤駭浪——基本上過得順順當當。說得形象一點兒,他的生命線像流水似的從一位圣人的雙手里,透過指縫,從容地滑落了出來。既沒有無節制的匆忙,也沒有斷處和結扣,它,這條線,處于平穩的、稍微拉緊的狀態之中,只是間或也有些弛垂。
他與這一古老的、有名望的俄羅斯家族的所屬關系,其實并不是特別重要的。要說他的父母曾經回想起并確認過與本氏族的關系,那還是好多年前的事啦,那時還沒有廖瓦呢,要不他還在娘肚子里呢。而對廖瓦本人來說,自從他記事起就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與其說他是這個家族的后裔,倒不如說是個同姓者而已。他叫廖瓦。
在幼年,他——更準確地說,他的父母——確實(廖瓦受胎于一個“不幸的”年代[1])遭遇了某種變故,其命運滑向他們那位了不起的祖先,這么說吧,滑向“西伯利亞礦坑的深處”[2]。廖瓦模模糊糊地記得:天氣很冷,媽媽用“和服”(特大絹花)換來土豆,而他——廖烏什卡[3],不知怎么的,就向池塘跑去,在池塘邊撿到三個盧布,——就是這個水邊,有一溜灰色柵欄和一些石子的地方,他由于一時高興而重重地撞在了柵欄上,這不,連那三盧布紙幣的顏色他也記住了。但他不可能記得,也不可能明白的是,父親“還算是幸運的”,像這樣“溫和”的手段基本上是不會有的,他們的遭遇實屬萬幸,因為廖烏什卡的爺爺還是在父母結婚那年才“被帶走的”,此后將近過了十年,在這些年里,他們“沒有被動過”。(爺爺只是在那個時候才被抓走,這也是爺爺“有福氣”,因為抓得“正是時候”,要是再晚些,就“不會這么便宜”他了,不會只是讓他換換流放地而已……)后來,爺爺音信全無,這也可能是糟糕透頂的事情,但這并不是對爺爺,而是對他們來說:他在那兒不管怎么樣,無論發生了什么都已經……至于其他的“域外”親戚就不用提了——可以想見對他們設下的種種陷阱。總之,“會變得更糟”。然而,廖瓦并不懂得這種實證計算法。他不可能記得,也不可能明白這一點,即使在后來,他雖不能明白,但能記事的時候,因為已有十來年沒人當他的面兒提到爺爺了。而他廖瓦本人所遭遇的一切不知怎么就變成了所謂“戰亂中的童年”。的確如此,他們遭到流放后不久戰爭就開始了。他們所在的邊遠地區出現了疏散者,他們的家庭狀況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情形。
最后由于某些原因(這些原因是被隱瞞了很久之后廖瓦才知道的,當時他已知曉所謂爺爺“還活著”是怎么回事了)一切都相安無事,戰后,他們一家三口人就像從疏散區回到了故城一樣,一個也沒有落下。爸爸還是在那所大學里,當上了副教授,后來逐步完成博士學位論文并通過答辯,在他父親曾經輝煌過的那個教研室當了教授(有關爺爺的情況,廖瓦就知道這一件事情);廖瓦本人上學念書,慢慢長大成人,中學畢業后考上了父親所在的那所大學;媽媽好像并未做什么事情就漸漸老去了。
廖瓦是在所謂的“學術”氛圍中長大的,從小就一心當一名學者,只是他覺得不要像父親那樣當語文學者,或像爺爺那樣當“人文學者”,而最好能做一名生物學家……這門學科在他看來更為“純潔”一些,就是這樣。他喜歡看到每天晚上媽媽把一杯釅茶端進爸爸的書房。爸爸在昏暗的房間里不時地踱著步,時不時地傳來小茶匙碰在杯子上發出的清脆響聲;爸爸跟媽媽說著什么,聲音很輕,如同輕幽的燈光在黑暗中只能照亮堆放著紙頁和書本的桌子。家里沒人的時候,廖瓦就給自己沏上一杯更濃一些的茶,就著一根通心粉喝茶,一到那個時候,他就覺得頭上仿佛戴上了一頂黑色的院士帽。“得像父親那樣,但要比父親更有作為……”
他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讀完第一本書的,書名叫做《父與子》。他特別引以為豪的是,他讀的第一本書是一本厚厚的正經八百的書。他從未讀過那些薄薄的小人書,也未讀過有關保爾·柯察金和帕夫利克·莫羅佐夫[4]之類的宣傳冊,對此他甚至感到有些洋洋自得(不過,他沒有意識到,這主要并不是他的功勞,因為奧多耶夫采夫家里根本就沒有這些書;其原因無需解釋,也無法說清——事實就是如此……)。也許,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是懷著濃厚的興趣,甚至可以說是癡迷地讀完這本書的。在他的想象中,像這樣大部頭的書應該懷著一種十分崇敬的心情去讀,可這本書讀起來并不感到怎么吃力,甚至也不覺得枯燥無味(不知怎么的,打小時候起,他的印象里好像就覺得后者是一種特定使命所必須具備的條件)。使他感到驚訝的,還有屠格涅夫筆下的“少女”一詞,以及這些少女經常飲用的一種“略帶甜味的水”。廖瓦想象到屠格涅夫當時的情況,也就覺得這樣寫是情有可原的,他認為,他所處的時代好于屠格涅夫的,好就好在那些東西都不存在了,那個時候必須是一頭白發、一臉大胡子、英俊而又偉大的人才能寫出現如今連廖瓦這樣的小毛孩(當然還要是非常聰明的……)都能領悟到的一些東西;還好在他正是出生于這個時候,而不是那個時候;好在他正是廖瓦,這么早就懂事了……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廖瓦對嚴肅事情的認識是與儀表體面、相貌堂堂聯系在一起的。而當他讀完了普希金的“所有”作品,并在學校里為紀念詩人誕辰150周年作了報告之后,他真的已經不知道,在他面前豁然敞開的人生道路上還需要做些什么:所有的目標都已達到,而后面剩下的時間就像童年時代那樣還很多。為了經受住這場等待,必須具有一種“意志力”,這是那些年里廖瓦在家庭樊籠之外所尋得的近乎唯一的、因而對他具有神奇作用的一種精神范疇。他就坐在這張很深的沙發椅上,整個身子都陷了進去,只有他戴的黑圓帽露了出來,他頭一回教自己要學會勇敢,因為失去雙腿的馬列西耶夫[5]所富有的意志力是雙手健全的廖瓦所缺乏的。莫非因此他才表示,對他來說,自然科學比人文會更具吸引力……不過這好像太富心理分析的色彩了。父母暗自察覺到兒子具有人文科學方面的稟賦,對他的天然喜好未加拂逆……
廖瓦喜歡讀報紙上悼念學者的文章。(而悼念政治活動家的文章他就略過不看了,因為他們家里從不談論政治——既不說難聽的,也不說好聽的——他視其為一種流于表面的現象而不予置喙,主要并不是出于小心謹慎——好像也沒有人這樣教導過他,而是因為這與他毫不相干。關于他所受教育的這一方面——“不過問政治”,下面還會專門來說的,這里只是先提一下。)他覺得這種文章的筆調特別體面雅致,令人肅然起敬,每當這時他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在各種學術團體任職、周圍簇擁著許多學生的長者,想象著自己的生活中接二連三地會出現一些可賀可慶的事情。在悼念文章中還會提到此人所做出的不懈努力,所具有的頑強毅力和勇氣,然而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就連小小年紀的廖瓦也明白,不做出這種“努力”,一切都“只是空洞的幻想而已”,不過這些空想所留下的主要還是釅茶、圓帽以及所有那些豐富多樣的消遣活動——顯然這理所當然地屬于應得的人們(或者,不知為什么,通常都說成“有功之士”)。
他們家的房子是按照著名的伯努瓦[6]的設計而建造的,結構優雅而灑脫,具有典型的革命前的現代派建筑風格;房子看上去沒有一扇相同的窗子,因為各套住宅都是按照客戶要求來建的,不管什么樣的,你都能看到:又窄又高的,天窗式的,圓形的——雖說極不勻稱,但一望便知有一種整體感,“自由緞絳”水草線猶如童年時代那樣不可抗拒地出現在房子的許多部位(雕塑裝飾,陽臺和電梯的柵欄,以及得以保存下來的一些門窗彩花玻璃),——這座可愛的房子里住著許多垂垂老矣的教授及其擔任系主任的兒子們,以及正在念研究生的孫子們(雖說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順利地做到世代相傳),——因為附近有三所高等學府和一些科研機構。房子坐落在一條空蕩蕩的漂亮的老街上,正對著那座赫赫有名的植物園及其研究所。
廖瓦一向喜歡這座靜謐的科學殿堂。他能想象到,這座帶有白色圓柱的高樓大廈里的人們,以及漂亮可愛的植物園里隨處可見的那些古老的、差不多是伊麗莎白時代的木質結構的當做實驗室用的小房子里的人們是怎樣在忘我地、不辭辛勞地工作著。這些人遠離喧囂,遠離所有發出轟鳴的音響裝置,一心從事自己的那項重大事業,沉浸在自己的植物世界中……在選舉蘇維埃代表的時候,植物研究所里曾設立了一個選舉站,當時廖瓦同父母一起踏上寬大的鋪有地毯的階梯,懷著崇高的心情端詳著蓄著大胡子、戴著夾鼻眼鏡的那些杰出的植物學家的畫像。他們冷漠地看著他,一點兒也不熱情,就像是在打量一條纖毛蟲,可他們又怎么會知道,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們得擠一擠,給廖瓦的畫像騰出一席之地?……想到自己的將來,他興奮得凝神屏氣,心里美得不行,都有點發緊了。
既然本章的題目叫做“父親”,那就得說道說道:廖瓦發覺自己不喜歡父親。自打記事起,他一直十分依戀媽媽,媽媽時時處處都和他在一起,而父親只跟他待上一小會兒,就往桌旁一坐,活像一個沒有一句臺詞的配角,臉上也總是愁眉不展的。每次想逗廖瓦玩的時候,都顯得很笨拙,極不自然,猶豫老半天也想不出,究竟要拿什么話來逗兒子,即使終于說出了什么,那也是老一套——廖瓦只是記得替父親難受的那種感受,至于父親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動作,他都記不得了,這樣后來每次短暫的見面(父親總是很忙)都只是化成了這種難受的感覺,僅此而已。父親似乎連撫摸廖瓦的小腦袋都不會——常常弄得他縮起身子,如果把廖瓦抱坐在膝蓋上,——廖瓦也總是感到坐得不舒服,渾身一緊張,自己就已經感到不舒服了;甚至連一句“你好”和“怎么樣”父親也說不好,聽起來總有點拘謹、不自然,弄得廖瓦很不自在,低下頭來,要是旁邊沒人看見,他就感到十分慶幸。廖瓦模模糊糊地記得有一次父親讓他坐在單膝上,說道:“在平坦的小路上走啊,走啊;又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啊,走啊,忽然——撲通一聲掉進了坑里!”——力氣可真夠大的……即使這樣父親從來也不知見好就收,怎么也玩不膩(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成功而感到沾沾自喜?),廖烏什卡就只好首先停止玩耍。
這樣在整個童年時代,廖瓦雖說也經常見到父親,但每次都很短暫,甚至都不知道父親的面孔是什么樣的:睿智的,還是善良的,抑或是漂亮的……他是在一次很突然的情況下頭一回見到他的。父親到南方的一個下屬學院去講課,差不多已有三個月了,那天媽媽決定擦洗一下窗戶,廖瓦在一旁幫她。他們擦完了一扇,準備擦第二扇……房間里的亮光分為兩半:一邊是飛揚著灰塵的光線,另一邊則是春天那明媚、潔凈的陽光,——父親一下子走了進來,他那寬大的繭綢褲帶進來一陣風,手里揮動著答謝者送給他的一只新包,上面刻有一個菱形的標識。標識被照得一閃一閃的,父親穿著一雙白鞋,一只腳跨進了盆邊的小水洼里……他跟媽媽站在房間的飛揚著灰塵的這一邊,而父親則站在明凈的春光里……他很像一張底片,一個網球運動員,很像《健康》雜志的封面人物。他的皮膚曬得太黑了,一頭的白發(他的頭發早就開始變白了),一張年青人的胖臉,個頭高大,穿著一件就像他的頭發一樣引人注目的、極為合身的敞領襯衫……這里本來應該寫一寫領口里的男人所特有的剛健而又令人愛慕的脖子……可既然已看不到脖子了,我們也就不屑去描寫它了。廖瓦太關注父親腳上的那只白鞋了:面子上匆匆忙忙地抹了一層牙粉,——廖瓦凝神想象著,父親是怎樣用吐沫把牙刷弄濕,再去擦鞋子的……他就這樣記住了父親現在的這副樣子,哪怕再有十年也不會有所變化,他所想象的正是那時所記住的樣子:曬得黝黑,充滿自信,——似乎從那以后他們就永別了。也或許是另一個原因才記住的:父親頃刻間就對媽媽產生了影響,并表現為一種廖瓦不曾體驗過的難堪,表現為一種淡淡的微笑,眼前的她,站在飛揚著灰塵這一邊的老姑娘頃刻間變年輕了,可隨即又老了……更重要的是,在那一瞬間廖瓦根本就不在她的眼里。廖瓦頓生妒意,也因此就記住了。結果那天有一扇窗子沒有擦完……然而,剎那間,一種生疏而隱秘的愛情生活無聲無息地,不知不覺地影響到了我們——我們雖為把情感深藏在內心感到困惑,可又為別人那閃現出的情感而感到害羞,于是我們還是把情感禁錮起來:為時已晚,那樣做對我們已不合適了……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這種事情對廖瓦來說還為時尚早,但他卻能感受到。
還有這起“一盧布事件”也把父親那曬得黧黑的脖子——這一并不重要的形象裝進了框子,并鑲上了玻璃,這是被一個人(不知此人是誰)所喜歡的脖子,后者對此也深信不疑……其實,幾乎也沒有一盧布什么事兒,可是對廖瓦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它成了一張比十盧布還大的大票子。他們院子里的一個女鄰居,五樓的樓梯臺,一匹跑不動的老馬,一條喂養三個孩子的母狗——后來廖瓦為了這一個盧布恨了她好長時間!——喊住了他,把他擠進偏僻的窄巷中,廖瓦正替她感到害臊,她告訴他(現在他已記不得,對她用什么字眼合適了……),有人在文化休息公園,好像就在餐廳里看見他的父親同一名年輕女士在一起,父親把一個整盧布給了一個要飯的!一個盧布的大票子讓女鄰居感到特別可恨,備受侮辱,氣不可遏……公園,年輕美貌的女郎,水上餐廳,送給乞丐的那一個盧布——另一種生活的這一串的誘惑也使廖瓦感到震驚不已,他心緒惡劣地回到了家里。再說——當時還是困難時期,戰爭結束沒過多久……嗬,真像他——廖瓦后來過了四分之一世紀所知道的那樣,他們所有的人那會兒并不老——都很年輕哩!父親不滿40歲,母親也才35歲,可那個可惡的女鄰居還不到30呢。
他一連三天都不吭一聲,和父親連招呼也不打,媽媽問他:“你怎么啦?”在一陣閃爍其辭之后,他極不情愿地講出了那張大得不得了的一盧布鈔票的事情。看來,他講的這件事兒對媽媽的震動也很大,因為她當即就鎮定了下來。她的臉消瘦了,一見到廖瓦就變得正顏厲色,隨之而來的就是訓斥,嚴厲而又切中要害的訓斥,現在他明白了,她這樣做心里就會輕松得多。無可挑剔的邏輯性,從容不迫,義正辭嚴,分明是一副起訴的樣子,這些都證明她的心情變得輕松了。他們兩人的心里變得晶瑩透徹,既忐忑不安又很平靜,一如哈在鏡子上的熱氣。后來,熱氣蒸發了,一層暮色籠罩在鏡面上,一切都變得昏暗了。
然而,父親留下的映像沒有比那次差旅歸來更為鮮明的了,此前也不曾留下過什么映像,除了一張結婚照,當時他是愛媽媽的……媽媽像一只可愛的小燕子,有一雙圓圓的眼睛,不到20歲,頭上裹著纏頭……將這兩張照片相比較,廖瓦不能不對其中的變化感到吃驚:一個戴著圓頂禮帽,拿著手杖,嘴角的形狀像漿果,眼睛里透出一種葉賽寧式的清純與絕望,長得像牛犢似的美男子和這個肥胖的,皮膚曬得黑黑的,穿著繭綢喇叭褲的種牛(“儀表堂堂的男子”)竟是同一張面孔。似乎他的父親一下子出生在兩個世紀——上一個的和當今的這個世紀,似乎只有不同的時代才可以有一張面孔,而同一個人卻不行。
廖瓦有一次忽然認定自己與父親并不很像。但也不能說是完全相反——就是不像而已。不僅是在性格上,性格的不同倒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就是在長相上一點兒也不像。他這樣認為是有根據的,因為他們的臉型、眼睛、頭發、耳朵分明就是不像——它們的確很少有共同的特征,但最主要的是,他想用一種巧妙的方法(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故意不去理會的,并不是這種形體上的相像,而是一種真正的,無法捕捉到的,地地道道是他們家族遺傳下來的某種相似的東西,而不是相貌上的相像。在少年和青年時期,他對父親的某些手勢或語調越來越感到氣惱,連父親所做的最普通的、最無關緊要的一些動作,他也越來越不愿接受了,這可能就是他們家族遺傳下來并得以發展的那種無法捕捉到的相似點,而不愿意非得在自己身上找出父親的影子的諸種做法只不過是性格形成和確立的一種方式和途徑而已……這其中媽媽也起了非常明顯的作用:她常常因為父親有一些改不了的壞習慣而生他的氣,如站著用刀子吃東西,或是對著水壺嘴喝水,——其實廖瓦也這樣做,她卻熟視無睹。這說明她的愛情受到了傷害,她之所以愛兒子,幾乎就是因為他身上有一種她為此而做出一副不愛父親的樣子(由于經年累月的經驗,她已不必硬去裝成這副樣子了)的東西。要是廖瓦發覺父親的動作在自己的身上有所反映:比如說在廚房里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對著水壺嘴喝水,——這就意味著,對父親的氣憤在他身上又有所加重,于是他就不讓自己發覺有這種相似之處。
而人們顯然既看到廖瓦同父親特別不像,同時又看到他倆特別地相像。當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的時候,我們就會選取想要的那一半兒。廖瓦選定的是不像,于是從那以后,他只會聽到人們說他和父親是如何地不像。
最后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他已經上了大學,并正在經歷著那場不幸的初戀的時候,忽然發覺(雖說稍晚了些)自己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有一次,他憑著自己敏銳的悟性,甚至都已猜出真正的生身父親是誰了。他感到慶幸的是,他可以把這個秘密講給一個人聽,當他轉身朝向昏暗的窗口,從抽搐的臉上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試圖用這一訴說來贏得那位無情戀人的首肯的時候……然而,這并沒有真正打動她的心靈。可我們這下又扯遠了。
但假如我們再繼續扯下去,就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即便是在和平時期個人色彩很濃的那種生活,也會去捉弄廖瓦的(大約30歲的時候),而父親開始衰老了,內心里變得晶瑩透徹了,這時廖瓦透過這種晶瑩透徹的內心,懷著憐惜而又痛苦的心情,越來越真切地看出與父親無法割舍的,業已存在的那種親情關系,不愿意看到或聽到父親的那些荒唐而又無關緊要的手勢或言談,而真的轉過身去面朝窗子,默默地流出淚來。多愁善感也是他倆共有的特征……
總之,只是到了那個遙遠的年代,即我們快要知道廖瓦故事的悲慘結局的時候,廖瓦才會明白,父親確實是他的生父,他——廖瓦,也是需要有一個父親的,正如有一回父親也需要他的父親——廖瓦的爺爺,父親的父親一樣。但關于這件重大的事情我們“也”還是要專門來談的。
假使我們把目標制定得更加具體——寫一本有關我們主人公的《童年·少年·青年》煌煌三部曲,那我們就會遇到一些困難。如果說廖瓦對“童年”還記得一點什么:民族遷移(5歲時),偷看窺視,小偷小摸,忍饑挨餓,打架斗毆,幾座木房和暖棚以及一些鄉村景色,——所有這些倒是可以營造出某種孩童觀看民間戲劇的氣氛,甚至還可以使這一氣氛具有一種密實感,讓裸足、光斑、氣味、草茵和蜻蜓都散發出滿滿的詩意(“阿爸,阿爸,咱家的網把死人拖上來啦!”[7]);倘若他的“青年”時代是在我們眼皮底下過去的,被我們看得真真切切,我們便會再獻上……廖瓦對“少年”則幾乎什么也記不得了,反正是少之又少,正如現在常講的,“在資訊方面”我們會碰到困難的。似乎我們只能用歷史背景來替代他的這些時光年華,但是我們還是不打算這么做:大家已經知道的那些信息就足夠我們用的了。所以,廖瓦就像是不曾有過少年似的——上學念書,然后就畢了業。
這樣一來我們就得把褲子弄窄一些,把鞋底做得厚實一些,把上衣放長一些。我們還得把領帶系緊。那些敢作敢為的年輕人涌上涅瓦大街,想弄清具有歷史意義的時代中的一些細節。讓我們以公正的態度來對待他們的作用和命運吧。作用是指在共同事業中所起的作用,命運是指共同命運中的一分子。前者尚未得到充分的評價,就像任何一種具有歷史意義的活動;后者也未得到應有的同情或憐憫。
不管怎么說,他們把自己也“賠進去了”……他們可不是我們年輕人中糟糕透頂的那一部分,他們樂于接受新生事物,把大好年華(精力)都用在了收縮褲子這件事情上。我們不僅要為此(褲子),不僅要為數年后不期而至的隨便放寬褲子的可能性而感激他們,還要感激他們使整個社會都漸漸習慣于容忍另一種東西:另一種方式,另一種思想,有別于你的另一種人,因為這是來之不易的。他們所遭遇到的,可以稱為真正意義上的反動勢力。對這場缺乏嚴肅性的、毫無價值可言的、小題大做的斗爭所采取的一笑置之的右傾自由化態度(不就是褲子么!……)其實是膚淺的,而斗爭卻是嚴肅的。別讓“斗士”們意識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角色”一詞的涵義就在于它已是現成的了,它已經為你寫好了,你只需裝扮它、扮演它就成。“斗士”一詞的涵義就在于此。但愿他們就是想招各自的母黑琴雞和母野雞的喜歡。誰要是不想……然而他們經受了迫害、巡查、革除,強制性遷移,就是為了兩三年后“莫斯科服裝”和“列寧格勒服裝”自動轉向生產24厘米的褲子,而不再生產44厘米的褲子,可在像我們這樣大的國家里,雖說有不少剩余的褲子……
可我們往往偏向于廉價的東西。還是趕緊說一說占據“第二”的доля吧,它只是第一個доля的同音詞而已,即不是指“一部分,大蛋糕上的一塊兒”,而是指“命運,可憐的命運”。在涅瓦大街上你不會再看到他們這些少先隊員了……命運使他們各奔東西,四處奔波,他們就這樣長大了。但他們畢竟在各自的崗位上為我們今天的生活也做出了自己的貢獻,無論其貢獻大小。假使他們還是以那副英雄人物的姿態出現于當下,——那他們在進口商品、外匯、洋貨、特麗綸織物、拉芙桑衣物……的滾滾洪流中就顯得十分可憐了!一想到他們的戰斗年華,現在所有的這一切東西,可以說,他們都應該白得(白拿)……他們也應該像老戰士那樣,有權用散發著酒氣的斷臂拍打自己的胸脯,以強調他們曾為芬蘭人擁有蘇聯的伏特加和蘇維埃擁有芬蘭的特麗綸織物流過血。瞧,我又從敘述的時間轉回到寫作的時間……
數年前我還有幸最后一次見到這樣的人——四十來歲,滿臉都是被生活的重負所壓垮的痕跡,但依舊忠誠于自己的那個美好的英雄時代。
不可能看不見他。他就杵在那兒。眾人都愣住了,紛紛轉過頭來,驚呆得甚至都沒有發出笑聲;還沒有來得及抬起手來,伸出一只手指向他指去,他就已經趾高氣揚地拖著腳步走了過去,這就意味著:10年,甚至15年過去了,——天哪!——真是彈指一揮間……——因為他一點也沒有變。15年過去了——這還算不了什么,至于說這15年里發生的那些事情過去了——那倒是的確如此!這是一個時代。無論它是瞬間即逝或踱步慢行——誰也不會發現,因為大家都身在其中,同它一起行進。突然就到了當下;而過去,既愚蠢又傲慢,對所發生的變化無動于衷,拖著腳步走掉了,或者按照當時的說法,“溜達了一下”就……
這就是50年代初期那個名聲最臭的“阿飛”。還是穿著那條褲子,那件從肩上耷拉到膝部的綠上衣,身上佩掛的幾乎就是能干的手工業者的家里墻上掛著的那些小玩意兒,還系著那個結兒打得非常精致的領帶,還是戴著那個鉆戒,額頭上還是梳著那種雞冠型發式,還是那種步態——即使在那個年代也是最為滑稽可笑,最適合《鱷魚》雜志刊登的那副丑相,就是馬戲團里的丑角也早就丟棄這副打扮。“維亞特金[8]……”——有一個老頭兒回想起來,可就是維亞特金也沒人記得了。再說,此人走起路來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瞧,他得到的是街人的憐憫和羞愧……沒有人笑——大家都窘住了:他是個瘋子。他是個殘疾。天哪!我想,原來人們還總是沉迷于那個時代:別人愛他們,更重要的是,他們也愛別人!簡直是瘋了……如果不用新的式樣把自己遮蓋起來,那就同這個瘋子一樣,對那個時代留戀不已……
這個一向喜歡趕時髦的老手,這個冰糖做的歷史小兵,不知怎么在它的舌頭上沒有化掉,反而還有一股昔日的甜味……可這股味道現在也太容易被忽略了!即使它只不過是想討得母黑琴雞和母野雞的喜歡,捍衛過“不過是”第二男性特征的自由,但它畢竟用自己的雙肩也多少承受住了一些壓力(哪怕是一大團棉絮……),當然也有些壓力沒能承受住,我們現在可以為此作證;但它畢竟挺住了,并讓下一代為了進一步放寬褲子而繼續斗爭(其實已經變得順利多了!),不過也可以說它沒能挺住,因為它總是把目光朝向對大家來說已經逝去的青春……
城市里僅有的這一個瘋人,現在不知怎么根本見不著了,所以也就沒有機會試著去作一番檢驗……可有朝一日(已完全是在當下了,那以后差不多過了20年)我們會在涅瓦大街和花園小街的拐角處碰到一小撥人,大約三四個人。我們的目光不知不覺停留在他們的臉上……我們肯定從未見過他們,對他們的面孔感到很陌生,然而這正是他們——那個時代涅瓦大街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奔馳”“吉洪諾夫”“速度”……雖說從未見過面,但名字是記得的,正像每一代人不由得會記住那些守門員和那些中鋒的名字一樣。他們朝我們的臉上看了看,露出一點疑慮的神情,又把目光移開了……
這幾十年里他們身在何處?在所有這些動蕩的年代里我怎么從未見過他們?而我又是身在何處呢?……他們就站在跟前,但我一點兒也認不出了,有點兒謝頂,臉上浮腫,四十來歲的樣子——還顯得挺文雅的:在精心培養自己的審美情趣方面,他們總是先于別人……如果多加留意一下,就可以從他們身上嗅出一股淡淡的洋味。嘴里還留有檸檬白蘭地的酒香哩,這酒就是從位于拐角處后面的那家“蘇聯香檳”店里買來的。喂,伙計們,得留點兒神,這些年里你們可開了眼界啦!……他們站了一會兒,從過去的歲月里朝涅瓦大街長長地看了幾眼,同眾人沒什么兩樣,坐進一輛掛著私人車牌的“伏爾加”,車子開走了,可在我心里留下了一抹難以名狀的哀愁:這些年飛逝到哪里去了呢?
是啊,這些年并沒有白過,我們不是穿得更好了嗎,應該知足了……天哪!這樣損害人的尊嚴是絕對不允許的!
就在具有歷史意義的,我們用窄褲子來喻指的那個時代里,廖瓦順利地讀完了中學,考上了父親所在的那座大學。其實,他不屬于那種無所顧忌的人,他沒有滑向可笑的極端化——他也利用他們失敗的苦果,依據法規(雖說快要到被允許的極限了)來慢慢將褲子變窄。既不可笑,也不危險……我們肯定說不出,究竟是什么教育了我們,又是在何時。在大學里,在喜歡讀《青春》(雜志)的那段時期,它就已經習慣于占據最大的(理想的),但又允許的范圍:以填滿所提供的整個容量。
可是這套新衣服,不知怎么我們縫了好長時間,其實現在大伙兒早就穿在身上了,我們要把它穿到廖瓦的身上,再繼續往下講……甚至就連廖瓦父親的那條寬大的褲子,盡管穿得很當心,也多穿了五年,但還是穿破了,不得已,只好跟大伙兒穿得一樣了。確實是這樣,就是現在也可以發現他的穿著打扮是落伍于時代的(大約落后三年),還可以發現他對厚呢子、啥味呢等“質量好的”面料十分留戀。
1955年廖瓦給自己做了第一套衣服,是英國時裝雜志為1956年設計的款式,這套衣服他穿著十分合身,因此而征服了第一個女人的心。或者毋寧說,是第一個女人征服了他的心。法伊娜……
雖說廖瓦進了大學,似乎離童年對科學的夢想又近了一步,可實際上他卻無心于此。倒不是因為他發覺這份崇拜是不切實際的,或是幼稚的(廖瓦還不至于持批判態度)——而是他變懶了。再說也應該開始明白,或者至少是感覺到這些頭戴小圓便帽的學究蠻不是那么回事兒,盡管宇宙進化論的首創者還會打網球,還喜歡帶著畫板去野外寫生,但這并不能說明理論本身有什么價值……雖然父親從未向廖瓦灌輸過這方面的思想,也沒有向他透露過學校里的一些內幕:不知是為了愛護廖瓦呢,還是為了保護他自己。事實上,廖瓦對一些事理總要比別人明白得更早。但如果父親能把當時對自己非常不利的一些秘不可宣的真相隱瞞起來不讓兒子知道,那么其時代本身就沒有隱瞞什么。于是,盡管廖瓦的家里籠罩著十分慎言小心的氣氛,但總有什么東西在騷動不安,似乎空氣也在蠕動,忽而窗簾被換了,忽而餐具又被洗過了一遍,花瓶又重新被擦過一遍,最后閣樓也被拆掉,但又重新砌了起來——似乎有一種多余的能量,附加的光色……
(后來在電影里就多次出現這樣的鏡頭:主人公默默地、神態安詳地走到窗子跟前,振臂一揮,推開了窗子,并傳來歌聲——“溪水潺流,白嘴鴉高飛,還有那樹樁……”,可就連導演本人也不會知道,他干嗎每次都要做這個動作——只要癱子又一次站立起來,或者,終于開始按腳本攝制新的影片……其實就是因為從此之后就可以在影片中出現猛然推開窗子的鏡頭。)
時代變得越發鼓噪起來,有時也會清醒過來,那時便會悚然一驚,并向四處張望,但一看啥事也沒有,沒人注意,也沒人來抓把柄,指出他的話前后矛盾,便說得更加來勁了。廖瓦的父親,雖說不跟別人閑扯,但受時代的垂教,也會走進廚房,晃動著身子,抽著煙,聽一會兒從大學里回來的兒子廖瓦講的各種笑話……他就這樣聽了一會兒,只是出于習慣而瞇起雙眼,他對這些笑話未表明態度就猛地轉過身去,不過這也還是出于習慣,回到自己的書房,抽抽煙,喝喝茶,敲敲打字機。看來他對這種閑聊是持否定態度的,但沒有表露出來,而只是抽抽煙,瞇了瞇眼睛,但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這是他的習慣使然。
時代開始聚眾熱鬧起來——似乎以前不曾有過朋友、客人和生日。現在人們連借口也不用找就歡聚一堂,來享受那種精神上的趨同和對親朋好友的驚嘆:原來,他是一個多好的,多聰明的,或者多有才干的人啊——不過,人們這么喜歡他全是為了自個兒。時代在鼓噪。于是人們就浮到面上來,愜意地晃蕩著,就像是喜歡躺在水面上的人終于等來了假期,在溫暖的海水里晃蕩不止……
我們曾順便提到過的那個酒鬼老頭兒,這時又出現了。假使在他身上沒有獨特地反映出所有參與者的縮影,那他就不值一提了。(沒準兒值得一提的就是他一個人呢?……)在廖瓦出世之前,他曾是他們家的朋友,曾愛過廖瓦的祖母和母親——就是他現在又回來了。他是一個直爽而惡毒的人,對什么都覺得無所謂,隨隨便便,經過一番努力他搬回到原來的住處,像十年前那樣,又成了奧多耶夫采夫家的鄰居。
有一次,廖瓦從學校回來,透過兩扇敞開著的房門,看到有一個陌生的老頭——一邊氣鼓鼓地,腿腳不大靈便地走著,一邊指揮著別人把廖瓦從小就很眼熟的那些東西(我們跟那些東西的關系……)搬出來,那些東西是:鑲嵌在鎏金黑亮的葡萄藤做成的框子里的橢圓形鏡子;臺燈,就是過去的煤油燈(搪瓷和青銅做的);刻有一對黑孩子的愛神雕像(他們是古羅馬的占卜官)的手杖和一個光滑的紅木長柜,廖瓦小時候曾在上面把骨制圓片當足球踢著玩,那按鈕滑動得非常輕快……老頭兒用難聽的臟話把掃院子的那人臭罵了一通,因為那人把柜子搬進房門時,方法不當。他拍了拍柜子,用顫抖的雙手惡狠狠地指點那人該怎樣把柜子搬出來。那人傻呵呵地擺出一副樂于聽命的樣子。
這時廖瓦一眼看到了父母親,他們差不多跟打掃院子的那人一樣在樂顛顛地忙乎著。他們緊緊地盯住老頭兒的那張嘴,聽到他說出的在一般的家庭里嚴禁使用的那些臟話,似乎感到非常愜意。他們的臉上舒展光滑,差不多就跟結婚照上的一樣,一旦有了愛的機會,他們的面孔就很容易變成這樣……直接反映在父母臉上的這種坦蕩的,不受任何關系的影響和扭曲的愛使廖瓦感到十分驚訝。這種愛的機會就是青春的再現。過了很久廖瓦終于明白,對老人的愛之所以一下子就讓人樂于接受,是因為這種愛只要在形式上是無私的,那么在奧多耶夫采夫的家里就幾乎可以成為唯一的一種愛的方式,這就是互愛。
“噯,廖瓦!這就是狄更斯大伯!”接著廖瓦就感覺到了一只硬邦邦、熱乎乎的手,看到了一只像細瓷般泛白的袖口和一個瑪瑙色的袖扣……“你接一下!……”于是廖瓦接過那面橢圓形的鏡子,并盡量把金色葡萄藤鏡框拿得穩一些;他在鏡子里閃現了一下——他的影子對他也太無禮了:他顯得體格壯碩而又笨重,他倒覺得老人體態“優美”(該詞由于長期不用,已被人遺忘了);但如果詞語被人遺忘,或是還沒有合適的詞語來表達,只覺得非常顯眼,只有一種無言的、說不出來的感覺,豈不怪哉。
感情在這位老人身上的酣暢流露使得廖瓦感到十分驚奇,簡直有一股魅力:無論是嫌惡、冷漠、生硬的態度,還是咄咄逼人的貴族派頭……就連那件稀條紋的、落伍的、戰前就有的、穿在干瘦的身上像寬松的短上衣一樣晃蕩不已的藍衣裳似乎到了下一個季節便會流行起來:因為它看上去十分雅觀(廖瓦的那件英式衣服是做給母牛穿的,現在也正穿在母牛身上),那件衣服在整個戰爭年代里似乎一直都放在箱子里,像折信紙那樣疊成四折,于是首先留下的正是這四道折痕;還有那雙櫻桃色的半高靿皮鞋,鞋尖的樣式已經老掉牙了,由于上漆的緣故上面裂痕斑斑;還有那件襯衫……天哪!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穿白襯衫的……因為他們不能徹底保持干凈,就是這么回事兒!……還有領帶(這可不是普通的領帶,而是領飾)上的佩針——在廖瓦看來,那上面閃耀的是鉆石,純凈的清水。那臉龐……廖瓦已經愛上了狄更斯大伯。他,狄更斯大伯顯得異常清潔。而且他并沒有經過“洗濯”:要是那樣,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他總是干干凈凈的,感覺不到他身上有任何氣味……如果考慮到這一因素——他是從哪里回來的,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特瘦又黑;最后的幾根銀絲中間有一道分縫,梳理得非常精細(后來廖瓦發現狄更斯大伯有一把專門用來梳頭的銀刷);嘴抿得像手風琴折層似的,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狄更斯大伯還沒有來得及裝假牙呢;而眼睛——杏仁似的,分得很開,雖說像蒙古人那樣,但卻很大——簡直就是馬在打著響鼻兒,斜著看人時的那雙眼睛……在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這幅肖像之后,需要說明的是,狄更斯大伯顯得干瘦而精巧,但又不能說矮小……“你這死人往哪兒鉆!”他用拳頭捅了捅掃院工的肋骨,大喊一聲,他的聲音也是俄國人特有的,就像司祭的說話聲。
這些東西在廖瓦看來都是家常物品,但狄更斯大伯卻把它們看得很重。也就是說,他這一輩子,東西還是有那么幾樣的,卻沒有家……
狄更斯大伯(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尤瓦肖夫),或者叫米佳[9]大伯——廖瓦管他叫狄更斯,只是因為很愛他,一生都在揣摩他,也還有別的什么原因,但卻難以說清,——參加了所有重大的戰爭,而在別的時期,在那幾次戰爭空隙之間,卻在閑待著。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小小年紀就當了陸軍準尉,自然是沙皇部隊的軍官,國內戰爭期間搖身一變,成了紅軍的指揮官,是最后一批復員的,本來要到行政部門供職,可就在廖瓦出生前不久卻去了西伯利亞,后來因為他是基干軍官又被召回到前線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復員那會兒,不知他是在什么地方看中的,也沒準是從德國運來的(這種事情他是干得出來的),反正有了這三套家具,卻沒有住房——于是他就把它們先“存放”在奧多耶夫采夫的家里,當時他們一家剛從“疏散地”回來,除了一套空蕩蕩的住房和還健在的祖母外,什么也沒有。有一回,他突發慈悲,一下子大方起來,把家具贈送給了奧多耶夫采夫一家——可不久他就拿到了房子。于是他又讓當時已添置了一些家具什物的奧多耶夫采夫一家把他饋贈的禮物暫時“存放”在他的住房里,隨即那三套家具送到了尚無人居住的空房里,后來他就回到了戰前的那些年代所待的地方。
現在,米佳大伯徹底回來之后,卻絕口不提他當初曾把這些家具送了出去。所有這些年里他一直惦記著住房里還沒有擺上家具呢,于是,與奧多耶夫采夫久別后一見面首先提到的就是那份清單,上面列有暫存在他們那兒的家當。還列有一只箱子,里面好像裝的是:一把“吉列”剃須刀,一套發刷——還有一些從舊雜志上剪下來的畫。一一過了目,并惡狠狠地把母親罵了一通,說她不該在他的柜子上熨衣服,其表面光滑度因此而受到了影響,——他把所有這些家當通通拿走并搬到樓上去了。
媽媽聽說米佳大伯真的收回了他的贈品,反而覺得滿心歡喜……可就是米佳大伯的這份小氣,甚至是吝嗇(更何況它們所表現出來也還是有一點理由的)——奧多耶夫采夫一家也覺著這是人世間極為可愛的特性。再說,米佳大伯本人還兇狠狠地撮起沒牙的嘴,故意強調一下,我就是小氣,我就是喀山酒館小老板的兒子……他還揚言,關于白菜湯和蟑螂的那則著名笑話,就是他編出來的,其中的人物原型就是他的父親……——他本人就被灌了許多生活之酒,所以很容易醉,一說起酒館老板,就不免夸大其詞……可讓廖瓦感到驚訝的是,就連米佳大伯的缺點也很有特色,也會讓人喜歡。很有個性。
他們住宅里的空氣又流通起來了,似乎人們一直記得的,突然又遺忘了的一間倒塌的小屋被人扒開了,破損的維也納式椅子被運往別墅去了,它們在那里非常適合待在淋雨的地方,而在這里人們把窗子擦洗干凈,它就朝向另一面——徑直對著花園……米佳大伯常在晚上來,帶著他的細頸玻璃瓶(標識為花體字Н,下面還有一根小棒子),于是大家都聚攏到廚房里。廖瓦不記得他們一家人曾在何時聚過,雖然一共三口人……就連父親似乎也十分情愿地走出書房——昏暗的練步場,滿臉高興地一直聽完米佳大伯那充滿機趣的閑聊。他似乎一輩子都把內心的無聊深藏在自己的書房里,在那里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感到極度苦悶。只要米佳大伯一來,父親就幾乎不再瞇縫眼睛了……媽媽笑盈盈地、迷戀地看著米佳大伯,當她把目光移開,越過糖罐或勺子,投向父親或廖瓦時——還沒有來得及變換表情哩,這一幸福之光也照亮了他們的臉上,他們一家人都把目光從米佳大伯的臉上移開,彼此看了一眼,都沒有來得及變換自己的眼神,看到對方的這種滑稽可笑、是耶非耶的眼神,真是其樂陶陶,對這份樂趣還未加以領會和品嘗,只是羨慕地朝對方使了使眼色……廖瓦的家里喜氣洋洋,而這似乎正是沒有家室的米佳大伯給他們帶來的。米佳大伯經歷過的事情很多很多,比任何人都多。我們不知為什么需要這樣做——讓別人多談談他自個兒的事情……
有一回,米佳大伯講了一件事情,說得非常貼切、精當,媽媽聽了笑得很甜,可父親笑得很不自然,而廖瓦卻顯得悲悲戚戚(是由于妒忌,全是那個法伊娜),——他不懷好意地朝父親掃了一眼,甚至在想,他的父親實際上是米佳大伯。
媽媽有一張米佳大伯“年輕時”的小照,是戰前拍的,上面題有充滿愛意的字兒——美男子,雅士,讓人愛煞的君子……廖瓦拿著相片在鏡子跟前站了一會兒,發現他倆長得是一個臉型——這下他深信不疑了。米佳大伯比父親也就大個10歲左右,至于說沒有牙齒,那也不難解釋,看來他締結的是一樁不相稱的婚姻,廖瓦做出了這樣的判斷。由于米佳大伯顯得消瘦、精壯而黝黑,最主要的是有一副兇相,所以看上去比腦滿腸肥、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父親年輕。又把父親比較了一下:列夫·德米特里耶維奇并不比尼古拉耶維奇遜色……
其實并不是米佳大伯講了什么非同尋常的事情。而是因為他喝醉以后,就會對人世看得越發清晰和真切。“廢物”——這便是他的結論,可聽到米佳大伯做出的這種結論,心里差不多都要為之一振,因為每次都不會懷疑:他說得對不對,準確不準確。就像任何一個非同一般的嗜酒成性的人一樣,他顯得特幽默,無論是手勢,還是譏笑、冷笑——所有這些都完全代替了語言,總是充滿了機智。準備回答什么樣的話,他好像先要在腦子里過一遍,我們能捕捉到他的思想,知道他想說什么,可后來——他什么也沒說,因為無論什么話都已不值一說了,他只要不失時機地嘿然一笑,我們大家也就跟著發出爽朗的、會心的笑聲。
廖瓦有一回在他面前吞吞吐吐地說起自己不該步父親的后塵,并為沒能去研究“純”植物學而感到嘆息……米佳大伯一掃廖瓦身上殘存的這種“書生氣式”的敬仰之情,因為這也是一種“廢物”。原來,米佳大伯在戰后正是被派到這樣的研究所去工作,因此他知道得很清楚,“你的這個”植物研究所其實就是廢物,一個裝有蜘蛛的罐子:你越是仔細,越是考究,就越發相信,那里邊,在那份寂靜中其實是鬧哄哄一片,像蜘蛛般的紛亂……于是他——米佳大伯就從那里被押送出來了。“我是總務管理人員。孟德爾[10]和摩爾根[11]跟我有何相干?!可所長這個家伙,以為我之所以不搭理他,是因為譴責他迫害摩爾根學說的擁護者——于是我就被押走了。我根本就不習慣于把手伸給畜生們去握。干嗎要提到孟德爾,既然一看他的嘴臉就知道他是個畜生!……他就來誣陷我……!”正是由于這個研究所,所長,以及那個可憐的毫不相干的孟德爾的緣故,甚至就連天氣也變成了廢物,廖瓦變得隨便、開心起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釋清楚這種效果。
[1] 指1931年。——譯注。
[2] 此語出自普希金抒情詩《在西伯利亞礦坑的深處……》。十二月黨人在革命失敗后,有百余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礦坑去做苦役。普希金為他們獻詩表示敬意。此詩的首段為:“在西伯利亞礦坑的深處,/請保持住高傲的耐心,/你們的痛苦勞役和崇高志向/絕不會歸于徒然。”——譯注
[3] 廖瓦的昵稱。——譯注
[4] 保爾·柯察金和帕夫利克·莫羅佐夫:前者是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在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根據自己的生活所描畫出來的青年革命戰士的完美形象;后者是蘇聯歷史上最著名的少年英雄,其英雄事跡是,作為一個13歲的小學生,告發了親生父親特羅菲姆,說他是人民的敵人。蘇聯解體后,學者們經研究發現,這位少年的英勇事跡是出于意識形態的需要而杜撰出來的。1991年,俄羅斯政府決定拆除各地的莫羅佐夫雕像。——譯注
[5] 馬列西耶夫(1916—2001):蘇聯飛行員,衛國戰爭期間擊落敵機4架;在一次空戰中身負重傷,截去雙腿后學會使用假肢駕駛飛機,并重返團隊,又擊落敵機7架,被授予“蘇聯英雄”稱號。——譯注
[6] 伯努瓦(1813—1898):俄國著名建筑師。——譯注
[7] 此句出自普希金抒情詩《溺鬼》。——譯注
[8] 鮑·彼·維亞特金(1913—1994):蘇聯著名的馬戲丑角演員。——譯注
[9] 米佳:“德米特里”的小名。——譯注
[10] 孟德爾(1822—1884):奧地利自然科學家,遺傳學說的奠基人。——譯注
[11] 摩爾根(1866—1945):美國生物學家,遺傳學家創始人之一。——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