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希金之家
- (俄)安德烈·比托夫
- 18870字
- 2020-10-30 18:29:03
父親的父親(續篇)
……盧杰克念著詩句,雖然看不懂,但卻感覺寫得很棒。
“你喜歡嗎?”爺爺問廖瓦。
“喜歡……”廖瓦看到盧杰克投來的充滿妒意和鄙夷的目光以及科普杰洛夫那關注的眼神,遲疑地說道。難道他能說“不喜歡”嗎?……但說“喜歡”也沒用。他根本就不可能向“他們”做出正確的回答。所有這三個人對廖瓦來說已成了——“他們”……
“他知道的太少了,不過倒是挺會‘享清?!睜敔斦f,“年輕人的特性么……不過,也真是挺可笑的:‘享清?!@絕不是勞改營里的說法,也不單單是現代人的說法。17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遠在坐牢之前,在寫給他兄弟的一封信中,這樣掩飾自己說:‘我這輩子做了些什么呢?’——只是在享清福……’還是繼續念你的詩吧……”爺爺喜歡詩,他“適度地”沉醉其中,并感到安逸自在。他的半邊臉舒展開來,顯得更年輕了。
備受鼓舞的盧杰克懷著十分激動的心情,又念了一行新的詩句,他覺得這一句寫得特別棒,像預言似的……顯然是想徹底征服所有的人。
廖瓦這回也十分喜歡上了。
爺爺卻動起怒來。
“……我說,你們的這些預測都是胡扯!憑什么說將來就會這樣呢?你們到底憑什么說,將來會是怎么樣的?廖烏什卡,不要一看到自己身上生了虱子就心軟起來。(廖瓦噘起嘴來,詩又不是我寫的,怎么又成了我的錯兒。)西方怎么啦,俄羅斯怎么啦!……你們理想中的生活無論是在那里,還是在這里都是不存在的。他們有現實條件,我們有的則是一種可能性。親斯拉夫派和崇拜西歐派現在會變成什么樣的人了呢?……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現在看來簡直就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認為我們只有過去,西方只有現在,這樣就抹去了我們的現在,西方的過去……你們喜歡的是19世紀,而不是西方的民主。你們想用數個世紀的時間來換取方位……這樣的使命甚至就連我們的禁止觸犯的權力機構也無法勝任。無論你們想對什么抱有更加美好的理想——一切終究要服從于進步的邏輯,服從于被消耗掉、被淘汰掉的邏輯……人類生來注定就是貧窮的,而且人口數量不會很多。這樣它就跟完美的自然界和生命圈顯得很協調。我是一個活得很細心的老人,根據當代發生的一些事件的結局和一些事情的發端,我就可以較為確切地判斷出,你們的意識在10-15年之后,一直到下一次轉變之前,會發生什么樣的細微變化。比方說,十來年之后,所有的報紙將會以一種好像很憂戚的筆調提到我們對大自然的所作所為,利用這一非常誠實的題目為自己掙錢,可能還會有人這樣寫道:原始耕作方法由于跟封閉式的、極為經濟的、極為完美的自然過程的鏈‘和諧’一致而顯得多么的盡善盡美。人類是貧窮的,依靠勞動來養活自己,它規規矩矩地站在大自然殿堂的門口,既不去挖它的墻角,更不會有搶劫的念頭。它可能一邊挨著餓,一邊還要去‘喂飽’那里的一些王公和神職人員的肚子,他們的人數并不多,這種社會‘不公平現象’也就顯得微不足道,如果考慮到這種差異對人類創建文化來說是必不可少的話。這種無節制積累到一定程度,他們就在不知不覺間創造了可能性的形象。無論什么樣的平等都建造不出寺廟和宮殿,更不會去裝點、繪飾它們。午飯或酒宴之后(就像學校里所教的那樣)可以聽一聽詩歌朗誦或音樂。生活有了保障,也就有了發展的基礎,有了這個基礎,也就有可能懂得對什么要加以珍惜,有了這個本領,文化也就達到了一定的水準,而絕不是相反。文化是要有基礎的,需要一定的物質財富。”
“倒不是去為了滿足藝術家的要求——而是為了滿足真正的需要。貴族所起的這種被動的、幾乎是生物上的作用是很明顯的,可惜對它的認識為時已晚。不知為什么,現在誰都不會想到,一個小公國里的瘋子,如果海頓或巴赫在他那兒‘干過活兒’,顯然就會對音樂非常精通。同樣,如果爸爸在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之間做出選擇,他也就懂得了繪畫。不管怎么說,他們都是有高度文化的人。是這樣的……人的潛能所存在的這種不可思議的極大差異(如從農奴到魯勃廖夫[1]),是在無限小的動力基礎上(在當下則顯得十分可笑)得以實現的。人類生存的意義和可能性也只有依靠社會的不平等才得以保持下來。也就是說,人類文化的經濟作用(如果它作為先決條件已達到了一定的高度)是如此之大,就像是自然界的過程于存在的不斷演變中所起的經濟作用。幾乎就是這樣。我說‘幾乎’,是因為自然界就其本身的貴族習性來說要高于任何一種社會,雖然其‘勢差’也還是在最低能源的基礎上積蓄起來的。對種內和種間的平等,自然界并不感興趣,它感興趣的是最終要適合于目的,要完美無缺。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這樣的平等對自然界來說已足夠了……我說‘幾乎’,還因為在貴族階級的最高形式階段,人們自然也在吞食、踐踏腳下的生活空間。尤維納利斯[2]的作品中就寫有獲釋的自由農奴所發出的抱怨:‘人們送給他(庇護者)的,是地中海中幾乎已經捕盡了的紅鰭魚,而送給你(即他,獲釋的自由農奴)的,卻是像蛇一樣可怕的鰻魚……’瞧,在那遙遠的時代,紅鰭魚所發生的情形,正是現在鰻魚所發生的情形……就這樣,人類一直謙恭地站在所謂的‘大自然財富的寶庫’門口。你們有沒有發現‘大自然財富’這個說法顯得很荒唐?好像‘財富’是多下來的東西,而不是大自然本身!人類一直到我們今天都沒有丟失謙虛乃至羞怯,這算不得是它的優點,而是它的行為準則。同時,技術進步是在這一水準上逐步進行的,即:使時鐘機構更加準確化,在滑車組上再添加一個小齒輪,每一百年加一個……直至技術進步積累到生產出不是比萬能鑰匙更加完美,而是比它更加重實的撬鑿工具和搶劫工具。得使用它們——用它們來鑿開大自然殿堂的大門。不是打開了門上的鎖,不是發現了進入殿堂的秘訣,而是把門鑿開了,甚至都不清楚這門是向哪個方向開的……或許,門上連鎖都沒有,門就是這么自動打開的呢!他們使足勁兒,拼命擠壓門,有力氣就行了——用不著去動腦筋,于是他們連人帶門一起涌了進去。當一個小孩去做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情時,便像他們一樣,就會失去耐心。他們真的置身于堆積如山的財富當中——要拿多少就有多少!他們分散開來,滿地都充斥了他們雜亂的人影,他們手里不停地薅著,嘴里不時地吐著唾沫,劫掠得連眼睛都斜了……阿里巴巴,其中的一個扔掉了銅幣,因為他發現了一個裝有銀幣的箱子,過一會兒由于看到了金幣扔掉了銀幣,又過了一會兒,由于發現了鉆石而扔掉了金幣——一直到主人們回來砍下他們的頭,并在大門上裝了一把新鎖!……這就是進步。一般都認為,人類找到了進步之路,然而人類實際上偏離了自己的道路。從人類的整個歷史來看,這是顯而易見的。分叉點是以幾十年作為精確度逐漸形成的,對整個歷史來說,這只是一微米,分叉處連最普通的眼睛都能看得出來,如果誰有時間轉過頭來看一下的話,——然而沒有,大家只顧往前奔跑。假如它不拐彎的話(剩下的路程可能并不多了),那只要把那扇門稍微推一下,大門就會打開,人類就會跨進去,就不會做出不明智的強盜式舉動——撲上去搶掠財富,而會懂得該怎樣對待它們??隙芙沂境鲈瓉淼哪切┮幝桑瓉淼哪莻€奧秘,即使晚了些,即使不可能說服他們停下來好好聽一聽,可是沒人愿意先停下來;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人類還可以醒悟過來,好讓大自然喘息一下,舔凈自己的傷口,讓它們長好——然而人類已積重難返,不會答應為了明天上午而做出今天的犧牲……消費和生殖的慣性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強烈,以至于雖然對發生的事情很清楚,但可以做到的,也只能是有意識地去注視崩塌的那一時刻,雪崩從山脊上分離的那一瞬間。彈簧將無法收攏起來,而是拉成一根直線,并會斷裂開來——大自然將會發生潰塌,猶如一只滑落下來的長襪,不過這并不是下滑,哪怕可以說是跟上升差不多,——這是云氣的蒸發,就發生在眼前,轉瞬即逝,剩下的只是刺眼的光禿禿的一片,就像是有人當著眾人的面忽然一把扯掉了假發,當眾羞辱它。這是地球的‘進行性癱瘓’,對不起,請原諒我做的文字游戲[3]……寄生在大自然的身上,靠掠奪大自然來進行雪崩式的消費和繁殖,用形形色色的似乎帶有創造色彩的表演來替代所有形式的創造本身,迅猛而驚人地墮落,墮落到低于自身的地步,墮落到你用自身的重量緊緊地夾住你自己,由于被消費了的、被掠奪的、不可再生的、無法挽回的一切過于沉重,你會折斷骨頭——這就是進步之路。或許,現在世界上所發生的(不是發生在各種過程的社會表層上,而是發生在無形的深刻內涵中)就是人類理性與進步的爭斗和角逐(舊時上帝和魔鬼就是這樣爭斗和角逐的),這還是最為樂觀的看法。這樣,理性的宗旨就在于一定要趕在進步毀壞地球的臨界點(不可逆性)之前來揭穿所有虛假的概念,丟棄一切,來頓悟出其中的奧秘……只要意識發生了革命,那地球就有救了。所有這些都是烏托邦,雖然都是眾人所企盼的。理性即使有與進步相對立的神秘力量,那它的作用也是與進步相類似的——與總的起點和終點進行競賽?;蛟S,理性也能趕上進步,但至多它們是一起,緊挨著到達終點(不可逆性的臨界線就是終點線)——那時才去利用精神革命的果實為時已晚,還未等革命帶來應有的果實,子房由于宇宙過于寒冷而會爆裂開來,不可逆性也會隨之而來——這是報應。從人類意識到的那一刻起就可能會有報應了……所有事情都湊到一起來了?!?/p>
爺爺嘆了口氣,喝了口水——他的半邊臉顯得很興奮,半邊臉則木無表情——又說了下去:
“這很清楚、很明顯地反映在文化、語言和精神后面——進步就是使用和消費構成我們的道德和人文體系的所有語言和概念。先是消費小的和具體的,然后是大的和虛假的,再后來是重大的和抽象的……任何一種思想在你們看來都有拯救的作用,只要它是從你們的腦海里產生出來的。詞語是要經過篩選的,一開始人們是隨便使用的,后來就使用那些留存下來的詞語(留存下來的都是最好的)——它們將被永遠消耗掉。人類精神的所有力量都改變方向,指向我們的時代,不過只是指向消耗、廢除、揭穿和貶低虛假的概念?,F代精神生活的整個實證主義正在自行消亡——沒有被任何東西所替代。你們還是幸運的,你們只有三十來年(恰好我不在……)被禁止隨便使用語言和概念,有些詞語變得野性十足,開始不怕人了,并四處游蕩起來——空間是很大的——面目全非、無法捉摸、無聲無息。你們認為,1917年破壞、毀壞了原有的文化,可實際上它恰恰沒有破壞,而是將文化封存、保留了起來。重要的中止,而非破壞。那時所樹立起來的權威是巋然不動,不可推翻的:那時一切都排列在從杰爾查文到勃洛克的那個順序上——后來者動搖不了他們的次序,因為也沒有后來者。一切都翻了個個兒,可俄羅斯依然還是一個被禁止觸犯的國家。那兒你是進不得的。無論是過去的生活,還是現在的生活都只是從1917年才開始的,可是它變得豐富起來,于是就把它停住了。人們現在所詛咒的這一終止,這一禁令卻將會使我們看清10-15年的精神生活。在消除‘虛假’概念而獲得‘真實’概念的過程中,你們似乎還可以體驗到一種興奮,有喜悅,也有艱辛……”
準備同你一起分享
痛苦、喜悅和艱辛……
爺爺突然輕聲地、準確無誤地唱出了一段歌詞?!叭欢隙〞仐壞銈兊模銈儾灰^于迷戀于它……所有這一切時間都不會很長,因為這一切都已經過去,在世上都已經發生了,所有的一切都會以夢魘般飛快的速度回到你們這兒來,無論遇到多大的阻力……你們將會關閉揭露虛假概念的自由派工廠,其理由似乎是為了得到現在還遭到禁止的,卻是人們所渴盼的真實概念。然而只要再過幾年——你們就會得到的,而且還會得到你們今天看來是‘真實’概念,可它們很快就會使你們感到失望,因為在這些概念之前,在可能產生它們之前,已經潛入了文化的進步幽靈,也就是對精神概念和價值所抱的只顧消費而不圖創造的態度的幽靈——它刺激著,激勵著這一整個模糊不清而又令人喜悅的積攢過程……請你們記住我說的話,你們中最為先進的是那些沖在進步之前的人……十年之后你們就會聽到所有深藏在你們內心的、具有虛假和偽裝性質的話和概念,這倒不是因為那些‘強占并進行破壞’的不良分子的緣故,而是因為你們自己,你所指望的這些概念本身的緣故;它們還在遭禁,不讓說出來,卻已包含了那種推動我們向前,使我們感到疲憊不堪的謊言。十年之后你們每走一步都將會聽到盧杰克詩中的所有詞句……俄羅斯,祖國,普希金……語言,民族,精神——所有這些詞語聽起來似乎就是其最初的、本來的、非正式的意思,詞義一旦完全裸露——那就意味著這些概念的終結?!铝x’的時刻將會來臨,這些新義你們到時候從更為陳舊的詞義中便會找到。這是一種工業——‘開采’語言的礦藏(好像有一位詩人就已經這樣說過了[4]),用過的詞語將會堆放到廢石場上。就像是在礦坑里……廖瓦,你在‘礦坑’里干過活兒嗎?……眼下你們在開采茨維塔耶娃[5]和普希金,接著再開采萊蒙托夫和別的什么人,爾后再撲向丘特切夫[6]和費特[7]:把一個人培養成天才,把另一個人培養成偉人。把布寧[8]也拉出來……這種對名聲的吹噓和吞食的做法是依托現代文化的發展而得以進行的。一切都會有的,一切都已經有了,這是因為你們對此產生了強烈的渴望,你們覺得一切的一切用此都可以得到解放和改正。出于無知你們將大量地吞食一個接一個開禁了的概念——就好像它是單獨存在似的——吃得你們直感到惡心、嘔吐,甚至會到重度昏迷的地步。現在不存在的東西,將來也不會存在,比如對現實的明智的、非消費性的態度就是這樣。也許當產生一種新的宗教時,其精神實質就是這種狀況。然而人們卻很難去相信尚未存在的東西。我勸你們,眼下你們還得感謝你們的偶像……”
大家對這番熱情洋溢的反動言論領會得恰到好處,聽著這些話,大家又喝了一杯。
………………………………………………
爺爺皺了皺眉頭,抽搐了一下,——打斷了盧杰克,說道:
“大家,所有的人都是蘇維埃的!沒有不是蘇維埃的。你們——要么贊成,要么反對,或居于兩者之間,但這僅僅是相對于體制來說的。你們不是被綁在了什么別的木樁上。你們談論的是什么樣的自由?哪里有這個詞兒?你們自身是不自由的——永遠是這樣。你們想代表自己說話——可你們卻無法代表自己說話。你們只能代表那個政權說話。可你們在哪兒還能找見它呢?……對你們來說,哪兒都不會有合適的生存環境:即使你們把自個兒都給輸送出去了,你們也不可能帶走你們作為自由的人而賴以生存的條件。就是給你們松了綁——你們也會要求把你們自己再綁回去,你們的脖子不加索套的話,就會凍僵……你們會發現,沒有這個政權像你們這樣的人是不存在的。這是因為你們只是在這里——才得以存在。在別的地方你們就不會再存在了。你們不喜歡……可我卻喜歡這種生活!你們懂什么呢?……你們不可能對此做出正確的評價。就拿盧杰克來說吧……我給了他一張皺巴巴的破錢——他就不見了,消失在這片荒地上,無影無蹤!”爺爺一想到這,就又動起怒來,氣呼呼地說:“你們自己想一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么!他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外面只有石頭、平坦的田野、暴風雪……突然一下子不知從何處他又回來了,帶著面包、酒、茶葉、香腸,甚至還有煙草!去了哪里?回來干嗎?……當我覺得我失去理智的時候,總是因為被認為是自然的、理所當然的東西和根本就不想要去理解的東西在作怪!我們現在所坐的這個地方,多半是地面上不存在的,是不可能存在的——乃是虛無之島。然而只要你一擰開水龍頭——水就會流出來……!至于電啊,氣啊——不管怎么說還可以容忍:有人說,這是無法理喻的,即使你絞盡腦汁……可是——水?這里的水是來自什么地方?……不過,你甚至可以嘗嘗味道——是水!不只是嘗嘗味道——還可以喝個夠,很解渴!這不是很帶勁兒嗎?……假定說,水是世界上最令人驚奇的東西:清澈透明,無臭無味——卻能給你解渴!讓你喝個痛快。至于流淌在胡子上的,那已經是你的財富了……這幾乎就跟空氣一樣——非常令人驚奇,而又不可言說。如果是真的渴了,那也會需要空氣的。關于進步的話題,我跟你們說得夠多的了……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給弄忘了。對我們構成威脅的,倒不是來自于付出代價(即便是極大的代價)的地方。不是來自于非常值錢,充分顯示其價值,大家都需要,大家都在搶購的地方,——即有價錢,明碼標價的地方。也就是說,我們當然也會去偷盜樹木、魚、土地、野獸……野獸,先偷盜野獸,以便將來只剩下了人類自己……但是所有這些都是后來的事兒,沒準兒還來不及去做完呢……因為威脅我們的首先是——來自于白得的東西,上帝賜予的東西,來自于不管什么時候,什么也不用花費,既不花錢也不花勞動,就能得到的東西,來自于沒有價錢的東西——真正要了我們命的,是那些沒有確定價格的東西,無價之物!我們將會把空氣吸完,燒光,我們將會把水喝完,潑光……也就是說,我們先把無償的東西糟蹋完,而金子、鉆石,還有什么呢?——所有這些都會完整無損地保留下來,在我們死后,人們看到這些東西才會想到我們……不管怎么說,這是非常清楚而又十分有趣的:最先消亡的是一開始就不屬于任何個人的,歸大家所有的那些東西……我們用許多廢話將概念纏繞起來,一直繞到看不出來為止,一直到我們用一張語言的破網將現象覆蓋起來,蓋得很匆忙——算了,反正已被揭穿了……不,世界如果缺了祈禱,那么在理性方面就會陷入絕望。你們也許還記得,屠格涅夫在《父與子》的結尾處是這樣寫彼得的:‘他越長越傻,也越發神氣了。他把所有的е音都念成ю,他把“теперь(現在)”念成了“тюпюрь”……’所有的‘теперь’都成了‘тюпюрь’……我是前不久才來到這里的,我一看,緊挨著這兒的一棟房子挖有一個大基坑……可能離基腳只有十米遠的樣子,挖得這么近是少見的……這棟房子比別的房子還要稍高一些,是單獨的一棟……就像是聳立在懸崖上端一樣——簡直就是一只大籮筐!再一看——實際上它就這么放在地上,只不過看上去像只火柴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就這么豎在那兒。我想,我們的大地真夠溫和,真夠有耐心的。當我們在上面爬行的時候,它甚至連皮膚都不抖動一下,連肌肉都不動彈一下……可我們卻已經充滿了信心!一看——沒什么動靜……再接著來!大家都住在這棟用草屑做成的,就這么隨隨便便放在地上的房子里,很有把握地住著,就像是將一勺菜送到嘴邊一樣,所以建立的也是這樣的制度!……準時起來,準時出門,公共汽車運載著他們,把他們送到不是他,也不是他們要去的地方,在那里他們干著什么活兒,究竟是什么活兒也弄不清楚,然后再坐車回去——車子這一回也沒有使他們感到難堪,他們一到達目的地——馬上就認出哪個人住在哪個地方,在他們那兒是用專門的數字標好的,他們記得這些數字,它們跟他們所記的是相一致的,——它們是不會搞錯的;因為他們來回奔波,每個月都要給他們發兩回紙幣,每個人都知道他自己會得到多少錢,然后他們肯定再用這些紙幣去購買商品,他們到各地去花錢;最后按照自己的門牌號碼走進一個房間,再走進另一個房間,打開燈——屋里明亮起來,窗外刮著暴風雪——屋里的暖氣片燒得很暖和……不僅得到了安頓,而且大家都為自己做了巧妙的安排!所得到的關懷,所享受到的舒適,只有小時候玩洋娃娃那會兒才可以比擬。請你們注意,是為自己作了安排,而不是為你們!至于你們,沒有為自己作任何安排!……所以你們不要奢望會得到什么。你們厭惡地說:什么升華,簡直就是胡來!……是的,說得很準確!如此準確,你們連做夢都想不到!你們自己像傻瓜一樣非常不幸。任何人都可以說你們是傻瓜……體制是給那些居于其中,而不暴露出來的人提供幸福保障的……有誰會讓他們暴露出來呢?……是的,大伙兒被安排得實在是好——對此大家都深信不疑。請你們注意,體制的力量甚至足夠賦予大家以信心——體制是強大的……你們覺得,你們是有精神力量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可是你們的抗議,你們的勇氣和你們的自由是給你們規定好了的,就像發牌一樣。你們所有的人都在紛紛地議論著從上面擲下來的那些色子,而在你們看來,那上面是不可能有什么精神,甚至有什么理智的……然而,獨立活動的能力和自主所帶來的新鮮感,只是在許可的范圍內你們才得以認識。你們將在1980年讀到《尤利西斯》,并對你們所爭得的這一權利進行爭論和思考……這一點我是在‘50年代后半期’跟你們說的——到時候你們會相信的。那時世界的末日即將來臨。你們想,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可你們還沒有讀到喬伊斯的作品呢。你們的現實生活將更能容忍喬伊斯,而不是你們。有關你們獨立性的思想,你們是無法理解的。你們就知道嫉妒別人,總是辦不成事兒,無論是過去,今天,還是將來,都不會有什么出息……我么,至少學會了不去把我不喜歡的東西認定是沒有的東西。它不是為我存在的,但的確是存在的。我對人類現存體制的巧妙性,完整性,完美的合理性簡直怕得要命……”
為此大家又干了一杯,上帝是這樣吩咐的。
廖瓦差點兒哭了起來:怎么把人弄成了這樣!但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扯起了一樁別的、與此毫不相干的事情。
………………………………………………
……爺爺沒等廖瓦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
“為什么是不公正的!為什么是不公正的呢?”他像只公雞發起了攻勢,把頭的一側——臉上有活力的那一面轉向了廖瓦。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幾乎是受到了委屈?!拔宜獾淖锸腔钤摰摹@個詞兒真棒!活——該!把我抓起來,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從來就不會閑著不做事兒,我從來就不會對什么不認真、不嚴肅。我并不以此為驕傲:總是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那會招人嫌的。但是我過去是這樣,現在仍然還是這樣。假如我不是個嚴肅的人,那我這會兒就不會在跟你說話了!我就會把你轟到遠遠的地方去……天哪!他們還在問,還在表示驚訝呢:這一切是什么時候開始發生的?早啦,早就開始發生啦!當一個知識分子第一次站在門口同一個卑鄙的小人進行談話,試圖做解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是應該把他轟走!”爺爺的脖子漲得通紅,廖瓦擔心自己會受到第二次攻擊,但這卻是多余的:他已經不嚴肅了,他在發表演說。他的聽眾都是信得過的,廖瓦也是一個很肥的誘餌。“這個政權針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公道的。我可不屬于這幫可憐的、沒有自豪感的人,當初把他們抓進來是不公道的,但現在放他們出來卻是公道的……這就是政權。要是我處在它的位置上,那也會把自己抓起來的。我唯一所不配的,是這一帶有侮辱性的平反。我已經不感到可怕了:我是渣滓。他們把我甩了出來,不再攪擾我了——我就像是一個囚犯被榨干了油,再也沒有一點用處了。教科書里就是這么說資本主義國家對待工人的。我對他們不構成威脅了——他們不再需要我了。這時就給你分房子,發退休金,而且——就像是送你一份禮物,補償你一下,好讓你再一次受到侮辱,告訴你:你沒有給他們做任何事情……好像我不能用自己的勞動來掙得這些東西似的。我認為自己太傲了,很容易就會被人家擊垮,——我就主動改變了自己。就像一個姑娘看到抗拒無濟于事,反正要遭到強暴,正是因為孤傲,她會主動脫掉身上的衣服……我只是現在,‘解放’后才垮掉的。我從未生過病——在這兒我發生的頭一件事兒就是中風。我開始散架了。我不甘心這樣,就開始放開肚子喝起酒來,我不能就這么垮掉的呀。也就是說,我自己去做事情,哪怕就做一件事情——一件禁止我做的事情。我活不了了。我無法再活下去了,廖烏什卡。我是另外一個人——我跟你要找的那個人已經絲毫沒有關系了。這太殘酷了——把人這樣折騰了兩回!先實行強暴——然后再給你補好,并宣布你是處女。結果——將近70年代的時候!——他們一心想把所有的生活,無論本來是什么樣的生活,都變成我的這種生活,我可以說,我對生活已經應付不了了……當他們來抓我的時候,我為了免遭毒打,為了免遭他們的拘捕(就跟那個姑娘一樣),便主動跟著他們走了。我覺得,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使命都已終結。我對生活和自我有這樣一種認識:一個人命中所發生的一切就理應是他的生活,……我的生活也理應是這樣。我干活很賣力,是一個很不錯的工地主任,我只會用生活材料的方式來進行思考了,至于是語言還是土壤抑或是建筑材料,已無關緊要了。我成了另一個人,這所有27年的時間里,我一直就是那個人,完全是另一個人!強行使我成了30年前的那個人,這體現在我的身上,倒是挺公正的!那會兒我是40歲,這會兒我已70了——這不就是差異所在嗎!假如我那時是70歲,而這時是40——那我就無法第三次將這種生活變成自己的生活了。那些人怎么敢先廢止了不公正的行為,繼而又恢復了這種行為呢!……說得輕一些,這是一種厚顏無恥的行為:看來,他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直就是很清楚的。那時他們就已經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像我這樣的生活結束了以后,他們會取消這種生活的!他們做成的結果也正是這樣:取消了我30年的生活,讓我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他們說,像我這樣生活了30年,這是個錯誤。而我卻已經無法用另一種方式來度過這30年了。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來折磨你:一看,取消你生活的做法沒有成功,便把你逮起來,等取消了之后,再放你出來。還分給你一套兩居室的住房——這簡直就是莫大的嘲弄,惡毒的訕笑……或許我就想留在那里,或許我的女人——短腿的、目不識丁的傻女人——已經留在了那里?她是個刑事犯,你發現了沒有,她是不可以住到大城市的……起先,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現在這已經是一種報復行為了。做得太過分了,不應該那樣出格。懲罰當然是可以的,但報復——那只有上帝才能這樣做!你們所記得的我,一直都是我被抓進去的那副樣子!——他早已經轉身只面朝廖瓦一個人了,而這會兒正用彎曲的手指直接頂著他的胸口。——你們這些壞蛋,到了30年后的今天還想讓我是那副樣子,因為對你們來說,我的這些年是不存在的!你們的是存在的,而我的確是不存在的!我應該還原成那副模樣:極有才華,40來歲,穿著翻領……讓女人們一個個栽倒在我的手里,——可現在你們看到我是另外一副模樣,大失所望了吧?給你們瞧瞧!這就是落下的……”他伸手想解開衣服指給大家看,但找的時間太長——大家勸止了他。
廖瓦嚇了一跳,并清醒過來:他不再想因他的痛苦——不是那種體現在話語中的痛苦,而是另一種,超越他話語之外的,卻又來自于他話語中的痛苦——而受折磨了。爺爺最先聽出了自己話語中的庸俗含義,即使沒人能聽出來,他感到一陣陣惡心——但沒有吐出來。
“我甚至都不知道該把自己的生活講給誰聽——你們是不會明白的,”他悲傷地輕聲說道,甚至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講給他聽?”他朝科普杰洛夫指了一下?!八赖囊簿褪沁@么回事了。講給他聽?”他指了一下盧杰克?!八莻€孤兒,也不會明白的。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知道的……我真傻,不該生你父親的氣,”他沒有說“兒子”,“我簡直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們給他倒了一杯酒,可他沒有喝。
………………………………………………
“那他究竟生活得怎么樣?”爺爺問道,他的心情已經得以平靜和安寧,他甚至好像都清醒了過來,并且面帶愧意。
廖瓦對這一轉變和這種變化已經不以為怪了:他已經好幾次親眼目睹了類似的情景……爺爺舉止的變化幅度是很穩定而明顯的,如果愿意,完全可以用數學的方式,比如以某一條曲線的形式來表示,而且只要作兩次嘗試就行了——第三次就已經是帶有檢驗性質的了……可以用各種方式來畫這條“曲線”,只要改換所畫的起點和曲線圖中的坐標,其中的一條軸線表明,以毫升為單位的伏特加的數量正在逐漸沉積,另一條則表明,“舒適”是有某些思維單位的(選擇此類的單位是最為復雜的事情……),這些單位顯示出獨立的程度,生育及其陡升的程度……
起初似乎并沒有什么:有規律的搏動,乃至靜止不動,整個世界——豐富多樣,五彩繽紛,卻不可能去喜歡什么,沒有選擇的自由——清一色的神經區,指針以零刻度為基點左右擺動——這是喝醉酒的癥候。服用了藥劑,但并不是馬上就能見效的,可情況已經十分危急,讓人無法忍受了。所有這一切都由于怒火和侵蝕性的爆發而得以緩和——這是征服時間、經受住等待效果的一種辦法,——隨便什么事情,只要是先碰上的,都可以成為消除怒火的理由……在這種還不算太激烈的憤怒狀態中沒過多久,一股“舒適”感不期而至。得到了補償之后,就會有片刻的心軟,就會失去連貫性——“我倒是說什么來著……”含糊不清,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會消失……然后由“先期的舒適”上升為正式的“舒適”——即爺爺的演說和情緒,當爺爺還是爺爺的時候:分離開的心智至此相連在一起了,思想和感情似乎交匯在這個剛出現的現實焦點上……這個演說,其勢頭正在不斷擴大和發展——可突然間卻中斷了,就像是機械發條繃斷了一樣。事實就是這樣:一個酒鬼的精神過程的“化學機理”強有力的證據就是——“停止作用了”。
爺爺不僅很聰明,而且相當“有意識”,足以能夠認識到這一點。遭受酒精的侮辱,來自他本人思想的“化學機理”的欺凌(即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思想都有其假定性、相對性和不真實的成分),沒有能力使思想達到“清醒”的狀態——這些都使爺爺感到特別強烈的,特別難熬的痛苦,這些痛苦又同樣也遭到了欺凌,同樣也是一種“化學機理”,喝醉酒的一種化學機理。
他被侮辱和欺凌了,他的思想的的確確遭到了欺凌——它無法變為現實。即使“觀眾和聽眾”如愿以償了,并對他的言論大加贊賞的話,那么對爺爺精神的那座往日大廈的碎片和邊角料的這種贊嘆在他看來就又多了一份無法忍受的侮辱,他憤怒了,又喝了一杯,又在對“舒適”的期待中憤怒起來。
“那他到底生活得怎么樣?”爺爺問道,他似乎平靜了,面帶愧意……
廖瓦又得到了一次機會。他又一次去嘗試把這一切解釋一遍,是按照自己的領會去解釋的,按他對這一切所能理解到的,所能領悟到的去理解,盡管事實上滿不是那么回事兒……
在這份突如其來的沉寂中,在爺爺臉上的歉意中,以及從如下這些跡象中:爺爺向廖瓦詢問父親,兒子的情況,而且爺爺不把父親稱做“兒子”(這一下子就被廖瓦發現了,由于是憑自己的洞察力而發現的,因此他頗有幾份得意的感覺)——他看出,“老人家實際上是多么的痛苦”,沒有家人,沒有哪個兒子在身邊,他是多么的空虛和孤獨……莎士比亞在悲劇《李爾王》中所擔任的角色……廖瓦做出了這樣的情感推斷,甚至連鼻子都感到了一陣刺痛。他(爺爺)由于遭到了不幸和不公正的待遇而顯得這么乖僻和兇狠,可實際上他是善良的(不管怎么說,小學教師的話對廖瓦產生了深刻的印象:“你本質上并不是壞孩子,你本質上是個好孩子。你原來并不是這樣的。只要你說出是誰在黑板上寫的臟話——你也還是個好孩子……”),廖瓦想,實際上這一切只不過是爺爺故意裝出來的一副挑戰的架勢。他幾乎都已經想象到,他,廖瓦,盡管很慢,很費力,但總會找到通向爺爺的心靈之路,打開爺爺心扉的鑰匙,他會使爺爺的怨憤和痛苦得以消解,盡管只是在垂暮之年,愛和家庭的溫馨才向他露出笑容……但這時,當他差不多都已經把他們所有的人安頓下來喝晚茶的時候,他看到爺爺身邊坐著父親,對面坐著狄更斯大伯——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頃刻間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趕緊從腦門的里層抹掉了這一情景,以免自己會失去憐憫之心……
因為他現在要向爺爺講一講父親的一些情況,向父親講一講兒子的一些情況,而且流露出來的每一個心靈的細微特征都要達到“冰釋”的目的,他便開始斟酌起來: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更重要的是,怎么說,在他身上這種心靈的細微特點表現得非常豐富:聲音平穩,語氣堅定,目光坦誠,連他對這一切都著了迷,好像不是他本人在說話,他自己懷著爺爺所特有的那種關愛神情在聆聽廖瓦說話,那種關愛的神情會使別人緊張的心情霎時得以平復,會使別人變得溫和起來。他那真誠的,能給別人留下美好印象的聲音不知是從哪兒發出來的——它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突然籠罩在房間里,并且已凝固了的,越來越濃烈的,越來越冷淡的沉默氣氛。
“咳,小老弟,你的臉又抽搐起來了!”爺爺說道,聲音很輕,但聽得卻很清楚。廖瓦只好把另一半話吞了下去……“到底你還是個挺古怪的小伙子……或許,你們大伙兒現在都是這樣?顯然,你完全是真誠的——你聽到了嗎,廖烏什卡,做一個真誠的人,這在你似乎是很重要的……——完全真誠的人永遠也不會是原本的自我……顯然,目前的教育體制——比我想象的要嚴謹得多。我本來以為,這只不過是愚昧淺陋的……然而并非如此!你去試試教他們學會不是理解,而是想象——對他理解和認識所發生的事情這一過程做出想象,——這是令人震驚的教育事業上的怪象!對你來說,不存在任何事實,現實和實際——只有對它們所做的想象。你根本就料想不到會有生命存在!然而食物消化的現象在你身上總是有的吧?你……會走路的吧?很抱歉,廖烏什卡,我并不想傷害你……要知道我無法用普通人的講話方式跟你說話,因為你對人家該跟你說些什么,事先就已經想象到了,而且對這種想象你事先也有了自己的態度——如果這兩者不相吻合,你就會生氣起來。你好長時間都會感到心里難受,不過這沒用,廖烏什卡,既然這樣……高深莫測的世界使你陷入恐慌,你以為這就是感情細膩的人才有的內心痛苦;我能看出,你還無法做出任何解釋;這么一來,你獲得安樂的唯一途徑(非常奇怪的是,不知為什么你采取這一途徑時顯得很謹慎)——對所發生的事件,在它發生之前就得有所解釋,也就是說,從世界上只能看到與你預先所做的解釋相近的東西。你有什么根據說(無論我說出什么),我內心里(言外之意?現在使用這個詞吧?……),內心里幾乎在為自己而感到痛苦?為什么你這么肯定能區分出,什么是‘自然的’,什么是不自然的?誰給你下的指示,說是既然愛上了,那就得愛上一輩子?產生感情——是件好事兒,減退了——就是壞事兒?是誰,又是什么時候向你灌輸說:一切就是這樣:爺爺垂愛孫子,孫子敬重爺爺?……看來,你永遠也不能面對生活,不過我擔心的是,這不是個辦法,生活沒準會對你的屁股來一下子,你又會感到疼痛,覺得奇怪和突然。顯然,你覺得,說出你前不久才意識到是聰明話的那些人是聰明的,而還在說著你前不久已不看做聰明話的那些人是愚蠢的。如此看來,你一直都會達到比你所寄身的那個人更高的水平,你總能登上昨日的那一級階梯??陕斆魅伺c笨蛋有什么區別呢?順帶說一下,這是一個非常復雜,很難作出精當回答的問題。就拿我來說吧,照例是回答不上來的。不過這會兒,我倒是覺得,聰明人與笨蛋的區別恰恰不在于對所發生事情的解釋的水平高低,而是在于:面對現實時,‘尚未準備好’這些解釋。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是不是你又在吃著明天的東西,而在消化著昨天的東西?……你知道你昨天吃下去的是什么東西嗎?”
這一點廖瓦知道得很清楚——狄更斯大伯給他講解過了。但自從聽到“笨蛋”這個字眼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聽不見爺爺在說什么了。他拿自個兒的嘴唇一點辦法也沒有——它們腫了,鼓起來了,還不時地在顫動?!昂孟裨谡f我是傻蛋,”廖瓦想。
廖瓦聽不見了,再說爺爺也已經不是說給他聽了,他轉過身去面朝“自己的”聽眾,已經在說給他們聽了,因為這些想法在激勵著他……
“智慧就是零分。是的,是的,正是零分最聰明!記憶一片空白,缺乏任何準備——就永遠能夠在現實的一剎那,在變為現實的轉折點上來反映現實。智慧的含量比腦,比心,比所接受的知識更要豐富……智慧具有民眾性。智慧——是產生與現實同步的,并反映這一現實的思想的能力,而不是引證,不是回憶,不是按照任何一個,哪怕是最為完美的典范來制作什么,不是執行什么指令。智慧——是意識水準上的現實能力。除了真實的生活之外,什么也用不著智慧。就是這么回事兒,也許……”
他把最后一瓶酒一一倒入他們的杯子里,面帶一副滿意的神情。
“我什么都見過,”爺爺嘿然一笑,“就說那些自以為是傻瓜的人吧。順便說一下,這可能是當局的密謀之一……只有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傻瓜的人才便于管理。所以就得討好他們,對他們的智慧大加贊嘆,以便讓他們永無長進。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讓大家受教育是好事兒,以便讓他們永遠也不會認為自己比別人更蠢。
“無知是以智慧為基礎的。所以任何一個接受過教育的人都不可能是聰明人。零分才是聰明的——五分則是愚笨的;曾經有過生活的地方都不存在生活了;再說也不需要那種曾經有過的生活,或是那種在一個什么地方,但此時或此地卻需要尋找的生活。此時和此地——正是此時和此地。不存在另一種生活。喝吧!廖烏什卡,你也喝,不要難過……廖烏什卡,你,最重要的是,不要難過……”
廖烏什卡覺得很難過,把杯子里的125克酒一口氣都灌了下去,爺爺很會倒酒,杯子里的酒不多也不少……有件怪事在廖瓦身上發生了。他感到自己正逐漸清醒過來。整個這一晚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好像剛從寒冷的戶外走進來似的……
“你們笑什么?”廖瓦說道?!拔覀儾皇窃诤茸砭啤窃跐u漸清醒過來。一個真正清醒的人——其實是一個喝醉酒的人,可在他喝酒的時候——他就會變得清醒過來?!?/p>
“好樣的!”爺爺扶了扶院士帽,說道。“你也說說自己吧??磥砟銓W了父親的樣子?”
“沒有!沒有!”廖瓦大聲說道,好像在說“離開我,躲開”。
房間里熱了起來,他解開了一粒衣扣。他們早已什么也不喝了,可他一說出每一個新詞,醉意就越濃,對此他覺得很納悶。他隨即又弄懂了:原來他早就已經在說話了,而大家都在聽著。他深深地、狠狠地吸了一口夾雜著煙味和下酒菜味道的空氣,繃緊了渾身的肌肉——房間在一剎那對好了焦點,他清楚地看到爺爺獨自站在屋子中央的身影,爺爺吐出一口馬哈煙,他的兩邊臉似乎變得一樣的了……——還看到盧杰克一動不動地,鄙夷地,就有點往上,又有點往旁邊瞧著什么,還看到科普杰洛夫轉動著面前的杯子,不再注意地看什么了,他好像對什么都知道得很透徹了……廖瓦屏住呼吸,使眼前的這一畫面定格了一秒鐘;接著自然就是呼氣,于是一切全又散開了:爺爺,盧杰克,科普杰洛夫,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木桶,耶穌殉難十字架,色彩和聲音,話語和思想——所有這些重新又在他的面前旋轉著,還有點舞蹈的意味呢。整個這段時間他一直都在說著。
廖瓦終于開始恢復了記憶,記憶開始倒了回來,而且越倒越快,這不就是他在一分鐘之前說的那個詞兒,這不就是他說過的那句話,這不就是他突然說出的所有的話——詞語都混在了一起,無法分開,連成了一片,但是其整體意思是清晰的——就像是一次突擊。由于受到無法補救的強烈光線的刺激,廖瓦甚至都瞇起了眼睛——他說的盡是那些話,盡是他絕對不該說的話:說了爺爺的那些著作,以及那些著作所形成的整個舊的流派,說到了他,廖瓦本人怎么用自己的心智和力量(說到這里,他羞愧得牙齒咯吱直響)……想采用著作中的各種方法……然而,本來也沒有必要去糾正這個錯誤……
“父親”這個詞兒滿屋子亂飛,廖瓦猛地一把抓住了它,攥得緊緊的,猶如攥著一只蒼蠅……是的,是的!現在他終于欣喜地發現,最大的錯誤原來就藏在這里呢。要進行徹底的糾正,他已經無法做到了——然而只要不把一切都毀掉就行……正是在他說父親的時候,他犯下了最大的,不可饒恕的過錯:他向爺爺所說的一切滿不是那么回事兒,也不是爺爺想聽到的話。他好像試圖向父親講述兒子的事情,其實是應該向爺爺講述父親的事情。
他一把抓住了在空中飛著的,像蒼蠅一樣黑色的,穿著燕尾服的詞兒——“父親”,并快速地說起了父親,隨著這一速度的加快,他漸漸玩起了花招,他本人也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在耍弄這種花招……既說他是怎么得知的,他是如何看待的,又說他知道了什么,是怎么做的。他仿佛在用一把特制的小鏟子把自己與父親分離開來,把自己從父親身上揭了下來,扯掉、摳掉了兩處的破口,并把他們弄平整……
哎,他真想再醉回去!他也幾乎做到了這一點,不過是因為他不堪重負而被壓垮的緣故。他干嗎要自作自受——誰也沒有硬拉他——把自己一整天的時間弄成了亂糟糟的一大堆(倒是顯得多了),還要偷偷地帶走?他無法卸掉今天的這一生活重負。他被壓得差不多像喝醉了一樣,他覺得像患了近視一樣看不清東西了,為此感到十分窒悶,他開始語無倫次,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甚至還感到一陣興奮,因為他把什么都源源不斷地獻給某一個人了:包括父親、自己,還有米佳大伯,——他幾乎就是很情愿地獻上這一切的,甚至還帶有一種莫名的喜悅。就這樣——把極為珍貴的,卻過于沉重的擔子卸入了一片污泥濁水之中,雖然還沒有走到終點,然而卻感到一陣輕松……管他那是誰呢,母親也好,姐妹也罷,這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傳來一聲叫喊,但他并不是一下子就聽到的。
仿佛一聲叮當響的叫喊,似乎是話說到半截時陡然冒出來的,猶如收音機里突然一下傳來了尖銳刺耳的聲音……
“……他—他!……他—他!你說的是父親!……說給我聽!說給父親聽……才是——!”
“就是他。”爺爺喊了一聲,但有點模糊不清,就像是他嘴里的舌頭過于厚重,不聽使喚,而且似乎嘴里也容納不下……
廖瓦站了起來,一條腿把桌子刮了一下,桌子晃了晃,但沒有倒下。盧杰克也跳了起來,有點兒氣鼓鼓的,歪著身子站在那里,這也就違反了平衡的規律。就連科普杰洛夫的目光也由于充滿了某種情感不再保持鎮定,不再聚精會神了,這種情感跟廖瓦絕對沒有關系……
“在小兔崽子身上已經有了背叛行為!在小兔崽子身上!”爺爺坐在椅子上,不知是在吼叫,還是在呻吟。“已經沒有私心了,真是不切實際……”
廖瓦從盧杰克手里接過大衣、帽子、圍巾。他倒退著往外走,一只手套在袖子里,大衣和帽子掉了,他撿了起來,抱在了手里。他的后背撞上了墻角和門框……
廖瓦站在過道上,最后一回不小心弄掉了帽子,又最后一回把它撿了起來,還感覺到挨了剛剛跟著他出來的盧杰克的一擊,這一擊打得很笨拙,出手也不重,卻十分惹人惱火……他覺得連門都被這一擊打得還在震顫著,“已預售完畢!已預售完畢!……”耳朵里回蕩著這一好像是偏離了位置的唱片所發出的聲音。
在輕度的麻木狀態中,他小心謹慎地、慢慢地帶著自己下了樓,猶如抱著一個裹在襁褓里,輕得十分可愛的嬰兒……寒風臨近深夜的時候,刮得特別猛烈,沒有等到從門下的空隙處鉆出去,就抽打起他的臉頰。不過并沒有什么門下的空隙,一如沒有街道,——整個兒是個大院子,風在里面回旋著,漸漸形成一股股干燥的,兇狠的旋風。風兒在這里游刃有余,沒有什么東西來限制它,讓它朝什么方向刮,從某種意義上說,正因為它無處可去——它也就到處都去。雪片已經開始覆蓋這片曠地了,帶著簌簌聲填平了柏油馬路上所剩無幾的水洼。一簇簇幽暗的光點在稀疏的,按照莫名其妙的方式排列著的街燈的照射下,來回搖曳著。既沒有人,沒有汽車,也沒有街道——連路也沒有。
廖瓦在這一不盡如人意的空間里慢吞吞地走著,一會兒暴露在光孔之中,一會兒又消失不見了。一陣陣強烈的、無法想象的戰栗使他搖晃不已:“骨頭咯咯直響”的說法算不得夸張或是離奇,真的就是這樣。突然,前方亮起了出租車的車燈,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簡直是難以置信的:就像是海市蜃樓,不期而至的幸?!四且稽c救命的綠光,廖瓦已經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加快了步伐。燈光沒有移動——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它應該離開原位,飛馳而去,他得快步朝它跑過去,因為只差兩步就跑到它跟前了……光點一會兒暗淡下來,一會兒又明亮起來,廖瓦不再懷疑他已經發瘋,精神失常,“不對勁兒了”……出租車離得很近,可是就那么幾步路,廖瓦覺得永遠也走不到頭。他驚異地發現,時間是從他的身上流逝過去的。燈光顯得不均衡,好像是斷斷續續的:它拉得長長的,直直的,細細的,像水滴一樣忽然就斷落了。他就這樣朝綠光走了很長時間,什么也不去想了,后來他終于一邊揮臂高呼,一邊奔跑了起來,——可還是無濟于事,燈光還待在遠處,并沒有靠近……
突然間,他已經坐在出租車里了,并在行進之中。司機一邊開著車,一邊還張羅著車燈,讓它不停地閃亮。這一逼真的情景使廖瓦感到驚駭不已。
他稍微暖和了過來,身體也不再戰栗了。他感到有些困倦乏力,為此他十分惱火。“怎么會這樣的呢……”他迷迷糊糊地想道?!拔一蛟S還是頭一回才感受到這一切,真正的一切,沒人教過我,所以這是我自個兒的功勞,我是懷著一顆完全坦誠的心……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此說來,也就用不著這樣!”他惱怒起來,用袖子一把抹去了淚水?!坝惺裁戳瞬坏玫?!他只不過是個愛啰嗦的老家伙,是個糊涂蟲……”
他平靜了下來——但他還感到困倦無力。所有的東西都平穩地旋轉了起來,閃閃發亮的儀表板在向左邊移動著,他的腦袋搖晃了一下,低垂在胸前,他吃力地使它恢復了原位——這時他們急速地駛上了一座小橋,隨后又往下駛去。廖瓦感到五肺六臟直往下墜,一陣惡心,他吐了一口。
在黑沉沉、空落落的街道上,司機朝廖瓦的脖子上連著拍打了好幾下,嘴里罵了一聲,并猛地加大油門,把車開走了。可這時離廖瓦的家已經很近了。
家里人誰也沒有睡覺——都在等著。廖瓦恬不知恥地咧嘴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徑直走到自己房間里去了,幾乎是很得意地避開了父母那懇求的目光。在脫衣服的時候,他感到他在這一天里變壞了。他也用這三個字對自己說:“變壞了……”這是一種全新的,突如其來的感覺——至于他為什么變壞了,比什么更壞,這在他是無法說清楚的。以前,他似乎既不好,也不壞——就是廖瓦原來的樣子??山裉靺s“變壞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同時還體驗到了一種快感。他不清楚自己壞到了什么地步,躺在冰冷的床單上瑟瑟發抖,似乎他對自己,對一切都感到絕望了?!八懔税桑彼匝宰哉Z地說道。為了再次充分地表達出絕望的心情,他真的擺了擺手,但他還是沒有完全意識到對什么絕望;他閉上眼睛——腦袋直發暈,床好像繞著軸心轉了兩圈似的……廖瓦不見了,已經沒他了……
當廖瓦醒來的時候,腦子里簡直就是空蕩蕩的一片,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即使有一點畫面的影子突然呈現在他的腦海里,那他也幾乎無法說清這是真的,還是恍恍惚惚的夢境乃至夢魘留下的殘片,抑或實際上什么也沒有。
這門功課他還掌握不了。
他無法從中吸取教訓,但是他的體內好像有樣什么東西挪動了一下。他變得黯淡無光了,他輕輕地拉了拉膠卷。有一回出現了手拿長頸瓶的米佳大伯,廖瓦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或者甚至跑到了街上。又有一次他對父親粗暴地說道,他在棺材里見到了這次平反,“受害者”的這種時興,在他看來,很為可笑,因為使它,這種時髦成為可能,實際上是很簡單的事情。
最終他還是吸取到了什么……明白點了道理,然而他并不愿意做一個“主持公道”的人。不存在什么解放。他并不想要什么公道。
[1] 魯勃廖夫(約1360—1430):俄國著名畫家,代表作為《三圣像》?!g注
[2] 尤維納利斯(約60—127):古羅馬諷刺詩人,其作品的諷刺對象涉及整個羅馬社會,從最底層一直到宮廷大臣?!g注
[3] 進行性癱瘓(醫學術語):俄文中的“進行性”一詞在日常生活中意為“進步(的),改觀(的)”?!g注
[4] 這里指的是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他在《和財務檢查員談詩》(1926)一詩中寫到:“提煉一克鐳,需要一年的勞作,而把一個字安排妥貼則要一噸語言的礦藏?!薄g注
[5] 茨維塔耶娃(1892—1941):俄羅斯著名女詩人。——譯注
[6] 丘特切夫(1803—1873):俄羅斯詩人,擅長寫哲理詩和愛情詩?!g注
[7] 費特(1820—1892):俄羅斯詩人,他的抒情詩主要歌頌了藝術、愛情和大自然之美。——譯注
[8] 布寧(1870—1953):俄羅斯作家,193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