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希金之家
- (俄)安德烈·比托夫
- 8915字
- 2020-10-30 18:29:03
父親(續篇)
……每天晚上都是這樣。米佳大伯把一小瓶酒喝完,并隨身帶走空瓶——通體開始發黃,因為“米佳特釀”的伏特加是用茶葉浸泡的……米佳大伯爛醉如泥地走了,盡管搖搖晃晃的,但還是保持了某種優雅。爸媽又說了幾句:那段時期真是“可怕”(米佳大伯弄得父親心力交瘁……),老頭兒真的什么也不用犯愁,貴人一個……他們就這么說著,緊盯著米佳大伯的目光漸漸冷靜下來,他們的熱情也在消退……“正義終究會獲得勝利的,”他們說道,并完全冷靜了下來。突然心不在焉地打起哈欠,便各自睡覺去了。
“正義”取得了進一步勝利——米佳大伯是第一只春燕——居然讓家里人想起了爺爺。所有這些年來爺爺一直都活著!——這使得廖瓦大為震驚。他做出了孩子式的反應:火爆三丈,大聲叫喊,滿嘴都是粗魯無禮之詞……怎么敢一直瞞著他!如此巧妙地瞞了這么長時間……——簡直難以想象。全是為了讓他在學校里輕松一些,為了讓他不說漏嘴……廖瓦為自己小時候特別喜歡老大爺而感到懊惱,那時候每次從白胡子的老人身邊走過去,他都不會無動于衷(一看要飯的是大爺,那總要讓大人掏出一戈比,可看到要飯的是老太婆——他就不會這么做了),顯然這說明,小孩的心中裝著所有的人:當時奶奶還在,她一直等到有了孫子,戰后跟他們一起生活了約有三年,可爺爺不在了,這對廖瓦來講是殘缺不全的,不夠完整的,雖然這幾乎是察覺不到的。為此孩子們比那些只關心睡在什么地方,吃什么東西的動物們更需要家人都在,——僅此而已。所以這會兒一知道爺爺的事情,廖瓦就對自己的童年感到氣惱。姑且不說,猝然死亡是一種絕對量,當他得知一直被說成死去的人居然還活著——這一消息也相當于那種絕對量。真是一場噩夢。
絕對量還是那樣的,可是這一消息所引起的表現卻是相反的……由于廖瓦大為惱火,父親為此感到局促不安而不知所措,承認這樣做當然是不好的,但他——廖瓦也應該理解,等等。況且(父親低下了頭),他自個兒也不知道父親是死是活,因為他曾寫過信,說祖母已經去世,可他沒有收到回復……對父親的話,看來廖瓦從內心里是愿意相信的,即便是說誰死了(在我們這里也是常有的事兒),連想都不想——就會相信的;打那以后他想得更多的是:爺爺一直是活著的,而不是:爺爺的復活帶有侮辱性的意味。
這確實也是更為重要的。自己的生活中又出現了一個人,廖瓦慢慢地學著把他當做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親人來看待。這里暗含著一場隱秘的游戲,所以一想到爺爺,在那遙遠的,堆放著簿本、落滿灰塵的地球儀、滑雪杖等各種雜物的意識深處,就會閃現出一幅難以形容的,跟爺爺自然沒有任何關系的,戰亂中鄉村童年的畫面:板棚,原木,小雞——遠處是一片草原;或是森林里的小河,河灣處是一片浸水草地,草地上有一個溺死者,靜靜地躺著……一提到“爺爺”這個字眼,頓時就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其實它毫無意義而不足為念,于是廖瓦又將它抹去,接下來就對爺爺加以合乎情理的推斷,對他進行“推算”。
在媽媽的隱秘處翻到了爺爺的相片——近來發現家里原來藏著好幾匣子照片,多得令人難以置信!其中只有一張是結婚照……爺爺朝廖瓦看著——這張窄臉漂亮得簡直難以想象,甚至都讓人覺得有一股兇氣——就是他!原來就是他……爺爺直盯盯地看著,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那光滑的雙頰是塌陷在目光里的,清秀俊美的鼻子也是附屬于目光的;眼眶和眉毛——往上凸起的高窄額頭的女像柱(目光正是從那兒,圓柱后面射出來的……);深色的胡須,唇頾,連鬢胡(這些地方本來都與目光無關)——所有這些由于同幾乎是黑色的背景聯在一起,因而也顯得黑乎乎的,滿臉的目光就是從所有這些地方看著廖瓦的。爺爺顯得很年輕——這些照片上的臉都顯得很年輕……所有這些俊俏的臉過去都藏在哪兒呢?多半不是存在于現實生活中的,廖瓦在街上一次也沒有遇見過,甚至在自己的家里也沒有遇見過……父母親把自己的臉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藏到櫥子后頭,床墊底下?這些臉分別藏在分散在幾處的幾個匣子里,它們用驚奇的、在鏡頭跟前還沒有失去神色的眼睛看著照相館主人的花體名字……不過,它們是臉朝上放著的,就像是躺進棺材里一樣,——這是由一張紙臉組成的一個公墓,臉上還沒有表現出有什么要求,但卻絕對跟我們不一樣,它們都無可爭議地屬于一個人,這使我們受到了刺激。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張臉……好像是在做夢的時候,夢中曾經見過,而不是在現實中……他忽然明白過來,是在埃爾米塔日博物館,在一幅畫上,已過了50年……太可怕了……
眼下,他一邊揣摩著爺爺的模樣,一邊拿米佳大伯來同他進行比較。于是他就輕松了一些。再說也沒有別的樣板了。
有一天晚上家里人情緒激昂地議論說,某所省城大學《叢刊》上的某篇文章以贊許的筆調提到了爺爺。還有一本厚雜志在列舉人名時也把他“一筆帶過”。爺爺的名字漸漸地從無到有了。
一家人在廚房里就達成了共識:這個名字既不應也不該被人遺忘,爺爺是一門新學科領域的創建者,是一個完整學術流派的奠基人。他所做的,十年后才在西方引起反響,其優先發明權本來是我們自己的,可現在我們卻落在了人家的后面……父親氣憤已極,臉色都變白了,一反常態地變得大膽妄為,一把奪過米佳大伯的酒杯。期待的心情變得更為迫切了。
這下終于有了結果。所有的談話都稀奇古怪地從記憶中消退了:不知是誰把爺爺放了出來,反正不是他們。他們也落到了自己人的后面……父親到莫斯科去接爺爺。
翌日他卻一個人回來了,臉色蒼白,神情沮喪,焦慮不安。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后來把母親喊了進去。他們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說了很長時間,聲音還挺大。父親一直走來走去,還不時地拐個彎兒,就像是書房變短變窄了似的。
即便他們什么也不說,廖瓦對發生的事情也大致有數了。他現在可以不聲不響地回過身去,感覺到自己的臉拉長了,變得蒼白了。過一會兒就會獨自一人發起冷熱病來的——可此時他腦子里卻沒有這種想法,確實令人驚奇。廖瓦為自己長著一副爺爺的臉形而感到自豪。
父親急劇頹喪、衰老了。每次回到家里都是一付疲乏、失神的樣子。一回來就躲到書房里去了。一整套住房似乎都緊縮起來,光線也暗淡了,過道上都錯不開兩個人了。他們一直瞞著廖瓦,膽戰心驚地利用著他對隱瞞所采取的那種寬容而默許的態度,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可是裝得十分笨拙,一點兒也不老練,他眼瞅著他們——他的兩位老人慢慢地堅持不住了,更何況他們也太落伍了。這一點他是忽然間發現的。雖說廖瓦還難以說清他們是在哪方面落伍。或許是在形式上。他們對真理、榮譽和謊言的理解已過于陳腐,因此他們一個勁地試圖隱瞞已經沒有人加以隱瞞的事情,所以露出了馬腳。至于別的也就跟著顯露出來了。在這些年長的背叛者身上有許多天真而又令人感佩的地方……
米佳大伯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奧多耶夫采夫家里已不再使人感到舒適了,他已習慣沐浴其中的那種愛的氛圍已經消失。池塘干涸了。而米佳大伯喜歡舒適,習慣于自己的各種習慣。可一旦缺少了這一點,一旦在奧多耶夫采夫家里缺了這份愛意——“不是你的莫伸手”——米佳大伯就會對所有的人感到厭煩:神秘兮兮的廖瓦之父,母親的那位無私崇拜者,廖瓦的爺爺(如同一具模型),還有父親的父親(這是廖瓦后來晚些時候所明白的一部分……)——于是米佳大伯就不到他們這兒來了。
即便他們什么也不說,廖瓦也已經弄清楚了。即便他們……——他吞咽了一口小孩那苦澀的淚水。正像他們落在了自己人的后面一樣,連同廖瓦也……生活驀然改變方向,轉向了廖瓦,他頭一回走到了它的跟前。原來,簌簌聲,影子,薄層,漣漪……都是它的真實面貌。走在窄窄的過道里,迎面過來一個人,各自把身體緊貼墻壁才能走過去,與此同時還要經受住對方必然會掃射過來的目光,還要低垂或抬起自己的眼睛——這是生活嗎?……一聽到身后有低語聲,便隨即扭過頭去——不信你自個兒扭過頭去試試:根本就沒人,什么也沒有。一大隊的人,像走廊一樣一長列一長列的,他們跟你毫無關系,但他們都了解你的底細——你也就完了,你就被打死了,就像孩子們在玩綠隊和藍隊的打仗游戲一樣……這便意味著你已被打死,假如在你活著的時候人家就了解你了。一旦發現,你在別人看來還以第三者的面目存在著,存在于另一個你已經不在,將來也不在的時間和空間,——那就得經受住震撼,再繼續同他們生活下去,參加到游戲之中,等待下一次震撼……廖瓦穿過了隊列。
這就是事實,而其中是富有隱喻的。由于父母表現得不怎么高明,由于那些壓根兒就不怎么熟悉的人有好幾次似乎是很不經意地在他面前說走了嘴(就是因為突然朝廖瓦這邊掃了一眼而露出了馬腳),終于弄清了,在爺爺的那場悲劇中他的兒子,即廖瓦的父親擔當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年輕的時候就同他斷絕了關系,20年后通過批判他的學派而得到了他的教研室,如此看來,教研室還是挺“肥”[1]的呢。這個詞兒廖瓦還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聽到的:已經被冷落20年了,又怎么會使人感到溫暖呢?……周圍有人在竊竊議論說,爺爺將近30年……都不想見自己的兒子,甚至都不跟他握一下手,還當著別人的面唾了一口,并用腳狠狠地蹭了一下……——只好忍氣吞聲。
一切都變了個樣兒……再回頭一看——還不出一個月的時間呢。所有的眼神和談話似乎都充滿了暗示和冷漠的好奇,好像都想從他身上期盼到什么。
于是有一天,廖瓦頭一回沒有敲門,直接推開了父親書房的門,他想徹底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到底發生了什么。
廖瓦聽到父親說了一大堆含混不清、雜亂無章的話,而且說話的聲音有點哆哆嗦嗦的,父親還有氣無力地提醒說,對人家的議論不必介意,也不要只照字面去理解。然而,他——廖瓦已經是成年人了,根本用不著向他做這番解釋,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自個兒會弄明白,會弄清楚的……對人們的指責,父親大多都予以堅決否認,不過,他并沒有一把揪住廖瓦的后脖領,當即把廖瓦轟出書房,這一點自然非常值得注意。廖瓦永志不忘那幅情景——父親站在門口長時間地握住他的手,還是童年時期的那間書房,里面的光線還是那么昏暗不清,一到了里面依舊不禁要壓低聲音說話……父親用熱情的、不靈便的雙手長時間地握著廖瓦那細瘦的、冷冰冰的手,嘴里還在說著話,廖瓦只是冷漠地看著他的嘴唇在翕動,而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么了。父親的頭部擋住了臺燈,燈光照在他的后腦勺上,他那稀疏的頭發被照得一閃一閃的,仿佛是被一陣看不見的過堂風吹動的,廖瓦仔細地看著苦行者頭上的光圈,突然由父親聯想到了蒲公英,還因為,他感覺到父親在握手時不住地顫抖著,他就想道,只要一陣風吹來,蒲公英便會四處飛散。這便是廖瓦第三回記住父親的情景……這一回他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父親那次有力而熱烈的握手,他忽然覺得好像變得無力而冷漠了,并由此而徹底松垮了。那種悲憫的感覺剛剛生發,還沒有在廖瓦身上表現出來,在這一剎那他卻更加強烈地感覺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高踞父親之上的喜悅之情,于是他站在那間書房的門口,從小時候起只要一走到這里就壓低聲音說話,可現在他卻突然大聲說道:“很好,父親。”他的聲音撕破了這份舒適的寧靜和昏暗,連廖瓦也感到實在不好聽。他倏地轉過身去,跨過門檻,父親笨拙地微微晃動了一下身體,似乎要跑上前去把廖瓦身后的門關上,父親的影子投射到廖瓦的腳下,廖瓦便覺得自己跨越了父親。
在值得記憶的那一天,廖瓦懷著一種只剩下最后一線希望的絕望心情走進了米佳大伯的家門。當我們去求助時,也會做出一付對得到它的可能性已不抱希望的樣子,但還是要去試試的,到我們還能夠期待到幫助的地方去試試,如同乞丐一般伸出一只手——我們會得到握手的禮遇,人家會向我們伸出手來的……這是非常自然的(是一種禮儀!),握握手——“僅此而已!……”——一進門我們就會感到失望。“他也……”我們苦澀地想道。“他也是……”
廖瓦也是這樣。他還是有所期待的,雖說“狄更斯大伯”的可愛之處恰恰就在于,從他那兒可以企盼到的一切,實際上你早就清楚了,他似乎劈面就會告訴你:就是嘛,就是嘛,就是嘛,——再加一句,就像他說的那樣,“啐”。但廖瓦還是撒腿跑了起來……他覺得有點像戲劇情節,有點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那樣……仿佛他——如此面容憔悴、雙頰凹陷,如此忍氣吞聲,而他們兩人飽經風雨,卻從未求助過別人……這不,米佳大伯——從不表露出情感,因為在眾人那里一切都不是當真的——明白了,廖瓦是當真的,于是他就伸過手去,還說了一句明智的話(這句話“狄更斯大伯”也會說的),流出了男人那吝嗇的……呸!接下來,隨著滾落的淚水,隨著和藹可親的擰胡子的動作,似乎終于水落石出:米佳大伯真的就是廖瓦的父親……于是就開始出現了如此這般的混亂,如此這般的壯麗尾聲,如此這般的柔板,就連莫斯科模范藝術劇院上演的劇目也望塵莫及。
米佳大伯一看到廖瓦站在門口,心里的確就已經明白了幾份,他是個機敏的人。他好像都不愿意讓他進去。后來還是讓他進去了,因為除此之外,他恐怕也想不出別的什么轍兒。“我只待一會就走,”這話他似乎是順著前面的脫口而出的一句什么話說出來的,看來,他好恨自己真不該說這句話,因為他急忙轉過身去,隨即又轉了回來,直往房間里沖去。除了走到門口時看到的突然受到驚嚇的迅疾掃來的那一瞥目光,廖瓦就再也沒有遇到過他的目光。米佳大伯非常急躁不安,這一眼就能看出來,廖瓦以前從未見過他這樣。他的目光顯得漫不經心,飄忽不定,不知怎么總想變著法子越過廖瓦,而不正視他的眼睛,廖瓦便覺得這副目光似乎灑下了一屋子的眼白顏色的那蜿蜒曲折的印痕,擲下了一條橡皮帶。當然,米佳大伯哪兒也去不了,也不打算去:他是那副早晨梳妝一新的打扮,由于技術上的原因,他要把那些吱吱響的部件收拾好,最快也兩個鐘頭,但他并不打算這樣做。再說,“壁爐”在鳴響著,雙人小沙發上攤開一本達利詞典——這是狄更斯大伯每天必讀之物(他喜歡不時地欣賞一下“這個瑞典人”的精練而“明晰”的解釋)。米佳大伯一遇到廖瓦的目光,就更加局促不安了,他忙亂地一把抓起達利詞典,玩起他倆常玩的游戲……“你說說看,不過要盡可能地簡練而又準確,лорнет是什么?”“就是,”廖瓦沒精打采地回答說,“介于望遠鏡和眼鏡之間的一種東西,在戲院里和舞會上人們都把它舉到眼前……”“這就叫簡練?!”米佳大伯發起脾氣,并朝詞典里看了一眼。“‘帶柄眼鏡’不就完了!”他氣鼓鼓地在屋子里轉了一圈,他一看廖瓦想張嘴說話,便隨便找個什么話題,急急忙忙地說起來,說得快而亂,還扯得很遠,這也不符合他的言談習慣。簡而言之,他不知道該做出什么樣的舉止,這對狄更斯大伯來講似乎是不可思議的,起碼說,廖瓦是這么看的,在廖瓦的眼里狄更斯大伯就是行為規范,就是他的準繩。他完全可以用能表現出他對事情的態度的那種獨特的口氣對廖瓦說:“你這個廢物,廖瓦……”或者“他就是個廢物……!”(說的是父親)——以此來撫慰那顆驚恐不安的心靈。但是他沒有這么說,而是破口罵起了一個叫索菲婭·弗拉基米羅夫娜的人,而且咬牙切齒,顯得愚鈍而下流,廖瓦聽著感到很不自在,簡直就要害起臊來,簡直就要替“他”,這么一個可憐的人,辯護一番,不讓米佳大伯再繼續罵下去。然而,米佳大伯看來越來越厭惡自己,越來越難以容忍自己了——他再也忍不住了,終于說出了期盼已久的話:“行了——廢物!”說完又扭捏作態了一番,便跑去沏茶,似乎就永遠消失了。
廖瓦對他一向感到十分親切的書房冷冷地掃了一眼——這回他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么親切感了。一切在他眼里都像是童年讀過的書一樣使他乏味。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孤寡的老人。不知何故,突然想道,除開對他廖瓦來說,米佳大伯這一輩子都沒有當過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盡管他有許多獨特的品格……“帶柄眼鏡……”狄更斯大伯……廖瓦忽然覺得綽號起得非常準確,除了他所猜想到的,它還有別的什么意思。瞧,不是狄更斯,而是大伯……這不,廖瓦都忘了他在想什么了。因為忽然想起了那投來的第一瞥驚恐不安的目光,米佳大伯就是以此來迎接他的。這會兒非常清晰地想象出他是有別于自己的另一個人,仿佛這一輩子還從未遇到過他,也從未遇到過別人似的。這是一種令人吃驚的感覺——米佳大伯站在門口,就在他的眼前,已是一個老態龍鐘、可憐不幸、窘迫沮喪之人,白天里傾其全力使自己永遠不再遭受屈辱,說得準確點兒,再也不讓自己在外表上遭受別人的屈辱,一次也不能讓自己成為別人的附庸而顯得可憐巴巴的……尊嚴,對尊嚴的渴慕成了米佳大伯最后僅有的一種強烈的情感,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線希望,所以他在勉為其難地維護著他的外表。要做到這一點,那他就斷斷不能需要任何人(以免別人也需要他),因為只要對別人稍微有所依賴,只要稍微承擔一點愛的義務,那他即刻便像一根沉重的、幾乎已被浸染成深色的圓木一樣沉入河底;他承受不住哪怕一丁點兒的感情的分量:他會爆炸、破裂、散成碎片的——干硬的、鋒利的、細小的碎片,這些碎片好不容易才組成了一個……不完全是這樣,說得不完全貼切,但廖瓦確實完整地,甚至有點超越常規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好像他已經不是廖瓦,而是米佳大伯本人了,——他切身感受到了一種愁悶、恐懼和慌亂,仔細辨認著記憶里浮現出的這個映像,似乎正是在這會兒才頭一回見到他的,而不是半個鐘頭以前。廖瓦想道:天哪,他過著一種多么可怕的生活啊!他,廖瓦到他這兒來是想得到愛、智慧、憐憫的……他這個養得肥肥的、胖胖的、健壯的、年輕而愚蠢的小人物怎么敢這樣!廖瓦轉向了另一種極端:米佳大伯的自私在他看來是高尚的。至少,這比廖瓦剛才陷入的那種極不體面的精神上的迷糊狀態要好得多,純潔得多……廖瓦所做出的這種評價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的。難道可以讓另一個人遭受這樣的危險嗎——萬一他不能承擔,經受不住,對付不了加在他身上的重負呢?……我壓在他肩上的負擔還少嗎?……狄更斯大伯,父親,爺爺——所有這些角色都是米佳大伯一人來扮演的……廖瓦設身處地地想象到,當米佳大伯剛才撒謊說有急事要去辦(這是平生頭一回!——他這個可憐的人一定是嚇壞了……),當他躲著廖瓦的目光,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他由于自己而感到多么痛苦,覺得多丟面子啊……不用怕,米佳大伯,我是不會這么做的,我不會把我的負擔放在你那細弱瘦削的肩膀上的,我不會讓你遭受被人凌辱的危險,因為你不能,你無法做到體面地去對付所發生的事情……我會愛護你的……
廖瓦幾乎就這樣對自己說著,遺憾的是,由于他為自己而深受感動,面孔都有點抽搐了。即使這樣,也應該為他說句公道話,在他的一生中他還從未這么精細、認真、敏感——這么聰明。有那么一瞬間廖瓦成了一個真正成熟的人,好讓自己很快就忘掉這件事情,一直,幾乎是永遠都不再去想它。也許,這是對那種在廖瓦看來屬于非凡理智的領悟,它超越經驗,因而什么也沒有教會他,雖然這很奇怪……
米佳大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廖瓦猜對了。在確信了這點之后,廖瓦不留情面地站起身來,說:“再見,我該走了,”正是在這一時刻——當他對自己的聰明洋洋得意,對自己的舉止感到十分滿意的時候,不久前剛有過的那種領悟的體驗,好像時候未到似的,好像不該有似的,看來也就差不多永遠跟他無緣了。他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回報……
米佳大伯猛地高高抬起眼睛,目光里透著一股驚異的神情,對他只是就這么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一直把他送到門口。
“他才不是我的什么父親呢……他怎么既能代替父親,又能代替兒子,還能代替圣靈呢?”廖瓦對不久前所發生的那個愚蠢的念頭不禁嗤笑起來,就像高年級中學生一樣,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的父親本來是什么樣子,現在就應該是什么樣子,而不是別的什么樣兒……我么,就是他的兒子……雖說可怕——但確實如此……可狄更斯大伯——他哪有什么子女啊!……他在一百年前就死去了……帶柄眼鏡。”
于是廖瓦覺得,他又跨越了米佳大伯。
但在這一點上他夸大了。
他畢竟想象不出,米佳大伯是不是為了自己而會感到慚愧……或是感到厭惡?
我們雖給此章定名為《父親》,但反映的不僅僅是父親,還有時代本身。我們的父親在某種程度上具有雙重性:他有時是個畏縮、迂腐之人,跟小廖瓦甚至連“裝羊抵人”的游戲也不會玩;有時卻邁著矯健的步伐,在充滿學究氣的、有點像祭祠的那間書房里信心十足地來回走動著,他深深地感覺到自己是與時代共呼吸的。但我們不認為這個并非一開始就編入程序的矛盾是一個錯誤。首先,這也是可能發生的。其次,在這本小說中還會出現許多具有雙重性的,乃至多次重復的各種事物,它們已經是有意識地被安排進來的了,即便藝術性不很強,但卻是未經掩飾的,直言不諱的。
生活本身也正是在不可分割的此時此刻才具有雙重的特征,而在別的時刻(從現實的角度看這樣的時刻是不存在的)生活就像記憶那樣是線形的,并具有多次重復的特征。因為除開瞬間即逝的這一瞬間,除開替代它的這一瞬間,現時就沒有時間了。而來替代消失了的時間的那份記憶,也只是存在于此時此刻,并有它的規律性。
所以父親再一次具有了雙重性的特征,到了第二天甚至就不是對他,而是對他的形象進行回憶了(因為有我們編造的成分了)。過了一天,他的形象所具有的雙重性特征又不同了:一方面,這是一個博得贊譽的“儀表堂堂的男子”,一個少年還因為母親傾心于他而產生妒意呢,另一方面——他又很容易受到另外一個男人的影響,妻子顯然更喜歡后者。
當父親得到報應的時候,當他為自己的背叛行徑感到難過的時候,當狄更斯大伯的形象越發高大起來而蓋過了父親的時候……父親便又一次具有了雙重性的特征。因為作者雖然對廖瓦的空想不時加以嘲弄,但是連他本人也還不敢最后得出結論說,狄更斯大伯不是他的父親。不管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發生的……
如此看來,我們主人公的家庭情況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作者這會兒也很愿意談一談廖瓦·奧多耶夫采夫的第二種樣式的家庭情況,這種樣式,在作者看來,其結果還會出現同一個主人公,因為他所關心的就是主人公,就是主人公——這一已經選定(哪怕選得不當)的研究對象,作者不愿意更換。但是作者暫時還是拋卻講述第二種樣式的想法。
我們本來打算講一講父親和時代。結果,父親和時代我們講得一樣多,但我們認為,在這種情形下,這兩個不同的對象可以合二為一……父親——就是時代本身。父親、爸爸、偶像——還有哪些同義詞呢?……
[1] 此處的“肥”和“使人感到溫暖”在俄語中是同根詞。——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