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羅齊命題”的當代回響:中美兩國美史研究的趨向
- 李劍鳴
- 5231字
- 2020-05-22 18:50:42
五、“新”政治史的可能性
許多美國學者難以忘懷20世紀前期政治史“一統天下”的局面,不時暢想和展望“政治史的復興”。[1]2003年,三位年輕的美國政治史學者合編了一本書,題為《民主的實驗:美國政治史的新方向》,在歐美史學界引起了廣泛關注。[2]他們頗為自信地宣稱:“我們正處在一個美國政治史走向興盛的時刻。”全書涉及兩個主題:美國特殊政治語境中公民和政府的關系;民主參與機制的持續演進。在作者們看來,這兩個主題及其相關的方法和路徑,體現了美國政治史的新方向。[3]一位研究非殖民化的美國學者最近也觀察到,在經過若干年的“文化轉向”之后,歷史學者再度對“國家和治理”發生了興趣,關注“政治轉向”或“國家轉向”。[4]這些說法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美國史學的實際,誠然還需要做更為細致的考察;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無論政治史是否“走向興盛”,都不會重返一百年前的舊格局。“復興的”政治史,只能是經過重新界定的“新”政治史。[5]
政治史在美國史學界之所以再度受到重視,是因為政治向來無處不在,它與不同階層人群的生活密切相關,并且深深嵌入了過去人們的經歷之中。如果忽視或貶抑政治的重要性,既無法重建一個有意義的過去世界,也不能為當前的生活提供有意義的參照。雖然人在當今社會已不完全是“政治的動物”,非政治的事物和活動吸引了人的大部分注意力,但許多看似與政治無關的東西,諸如體育比賽、車展、電影、電視、教育、醫療之類,無不牽涉到政治的維度,或者具有政治的內涵。因此,對于當今美國社會來說,政治的重要性并不是降低了,而只是表現為不同的方式或形態。當前美國人面臨更加復雜的國內和國際局勢,舉凡經濟發展、社會福利和國家安全,都需要國家的運籌和安排,各級政府在各個領域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權力關系的印跡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盡管許多美國人對政治表示冷漠,但人總是生活在政治當中的;貶低或忽視政治的重要性,只是一種鴕鳥式的姿態。克羅齊說過,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人對過去的興趣來自于當前的精神狀況和現實生活的激發;馬克·布洛赫把歷史研究看成是“回溯式研究”,史家總是從當前的現實關懷出發來追溯過去的類似現象。[6]一個社會對當前政治的認知和態度,勢必影響甚至指引政治史的走向。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阿倫·布林克利在談到關于20世紀美國史的研究時說,在過去一百年里,“公共事件”“國家行為和全國性經濟制度”的重要性愈益突出,直接影響到社會的每個層面和每個人的日常生活,處在這樣一個“高度政治化和相互依賴的世界”,即便是社會史也同樣是政治史。[7]換句話說,政治無從回避,政治史自有其存在的價值。
美國政治史的經驗表明,一個研究領域的生命力,在于不以固定的、僵化的和“標準化的”方式固守領域的邊界,而是根據學科發展的要求,不斷反思學科的局限性,吸納新的學術和思想資源,以求重新界定領域,找到新的路徑。美國政治史作為一個領域,雖然在整個史學中的地位明顯下降,但它從來都沒有止步不前。美國史家銳意革新和振興政治史,其意義并不在于奪回被社會史和文化史搶走的地盤,而是使政治史成為一個有活力、有希望的領域。在一個開放的、多樣化的政治史領域中,史家可以采用多種路徑、多種范式來處理政治史題材:可以堅持以國家為中心的政治史,也可以一心發掘基層社會和日常生活中的政治題材;可以采用政治分析和敘事相結合的路徑,也可以借鑒文化史和社會史的路徑;可以研究精英人物,也可以關注普通民眾。
再者,從美國政治史的現狀和趨向看,政治史家的工具箱也變得越來越充實。其中有經典政治史的工具,如敘事方法、因果分析和制度分析等;也有從其他學科吸收或組合的工具,如計量方法、分析性敘事、“深描”、文本分析、話語分析、圖像學方法和符號學方法。研究者可從題材和問題的需要出發,選取有用而順手的工具。另外,美國文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領域出現的“記憶政治”[8]“身體政治”[9]“身份政治”[10]“消費政治”[11]“族裔政治”[12]“性別政治”[13]等概念,不僅可以作為政治史的分析工具,而且能幫助政治史家發現處于政治史與其他領域接合交叉地帶的題材。
在史學理念方面,當今美國政治史家大多持有一種相對開放的心態。他們考慮到歷史的多樣性和不確定性,不再孤立地看待政治世界,而是重視各種因素之間的微妙的關聯和互動。他們也放棄了單一的決定論,著眼于不同形態的事實之間的“相互依賴”或“相互闡釋”。他們不再把政治變遷視為某種單一的理念或制度的一往無前的發展過程,即便是討論美國民主的歷史,也不再把它說成是一個注定成功的故事。
還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政治史的題材早已高度多樣化。政治史作為一個具有學科自主性和獨立性的領域,必須有自己的經典題材,這就是公共權力的構成和運作。此外,也有許多題材是政治史與社會史分享的,例如家庭中的權力關系、臥室政治、公共領域等;還有一些題材則需要政治史和文化史協作,如國家認同、權力想象和政治心態等。國家固然仍是政治史的中心課題,但須采用新的視角和新的解釋框架。強調以國家為中心的政治史,并不是要把國家置于其他要素或維度之上。正如一些年輕的美國政治學家所言,在討論以國家為中心的政治發展時,要關注國家和社會的關系的變動,以理解美國民主政治的變化。[14]具體說來,不同歷史時期的國家構建和權力關系,現代民主和共和制的形成、演變和擴展,公民身份的構建和公民權利的演變,各個歷史時期國家與公共領域的博弈,政府、公共決策與社會變遷,國家權力的輻射、制度性權力網絡的運作機制的變化,國家視野中的基層社會的治理和自治的演變,國家與地方社會的權力斗爭、人際政治和政治變遷,這些都可以作為以國家為中心的政治史的題材。
政治總是一個競爭的領域,精英和民眾的關系在其中居于核心地位。許多美國學者不再把精英和民眾隔離或對立起來,即便是研究精英,也力求把精英置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從他們與民眾的互動和相互影響著眼來看問題,對精英的思想和活動做出重新詮釋和定位。用威倫茨的話說,在觀察過去的政治時,不論是“從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一方若離開了另一方,都會變得難以理解。[15]在考慮政治史的題材時,有學者主張盡力顧及精英和普通民眾的平衡,不宜偏廢一端。也就是說,政治史家正在探索如何把底層研究和精英研究結合和互補的路徑。[16]雖然精英研究和底層研究是兩種分立的傾向,但在實際的政治發展中,同一個社會的精英和大眾是密不可分的,不管他們之間是合作還是沖突,往往處在同一種錯綜復雜的關系格局中。因此,真正需要的是探索一個有效的框架,以把精英和民眾整合在同一種政治史敘事之中。諸如歷史中政治領袖形象的建構,領導權的形成和運行機制的演變,領導與群眾的關系的演變,普通人的政治經歷以及政治對普通人的影響,民眾抗爭與政治民主化,普通農民、市民和工人在重大政治事變中的經歷和感受,戰爭時期普通士兵的政治意識,軍隊的政治動員和政治教育等,都可以置于精英與民眾的交互關系中考察。
對于從事政治文化研究的學者來說,政治觀念與政治行動的關系仍然是一個核心的問題,從這種考慮出發,可以重點考察核心政治價值的形成和演變,關注政治變革中的思想動員,探討公民意識、國家觀念和身份認同的演變。此外,還可以借助修辭學和符號學的方法來討論政治話語和政治儀式。
社會政治史在美國史學中仍有一定的聲勢。在社會結構和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存在或隱或顯的權力關系。有些學者透過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借助公共領域、象征、符號等概念,討論各個歷史時期的家庭關系、消費方式、新聞報道、時尚、服飾、文學、藝術、廣告等現象中的政治內涵,研究教育、體育、旅游、娛樂中的資源分配和權力運作的變化等課題。可見,政治史家只要放開心態,擴大眼界,把政治和社會結合起來,就能在政治史和社會史之間發現共同開發和合作的廣闊空間。
然則,所有這些理念、題材和方法上的新動向,大多只是此前已有嘗試的延續或發展,它們能在何種程度上齊頭并進,聚集匯流,并最終形成另一種“新”政治史,這種前景目前似乎還不是十分明朗。
2012—2013年寫于北京
[1] 劉軍:《政治史復興的啟示——當前美國政治史學發展述評》,《史學理論研究》,1997年第2期,第86—96頁。
[2] 2006年11月在巴黎召開的一次政治史學術會議,即以該書為參照來討論歐洲政治史的狀況及前景。見羅曼·赫里特、波琳·佩雷茲:《大西洋兩岸政治史的現狀》(Romain Huret and Pauline Peretz,“Political History Today on Both Sides of the Atlantic”),《政策史雜志》,第21卷第3期(2009年),第298頁。
[3] 雅各布等編:《民主的實驗》,第1頁。
[4] 托德·謝潑德:《“歷史乃是過去的政治”?檔案、“受污染的證據”和國家的回歸》(Todd Shepard,“‘History Is Past Politics?’ Archives,‘Tainted Evidence,’ and the Return of the State”),《美國歷史評論》,第115卷第2期(2010年4月),第476—477頁。
[5] 2006年11月在巴黎舉行的一次政治史會議上,與會者提出了以下問題:能否把工人、少數群體和婦女整合進政治史的框架?當今國家和政治制度還具有與19世紀相同的意義、目標和力量嗎?在仍以國家為中心的政治敘事中是否給外交政策留有余地?在一個認識模式發生危機的時代,能否在歐洲寫出新的政治史以復興這一領域而不重返過去的敘事形式?歐洲政治史學者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從一個側面印證了美國政治史的現狀。赫里特、佩雷茲:《大西洋兩岸政治史的現狀》,第298頁。
[6] 多斯:《碎片化的歷史學》,第56、78頁。
[7] 阿倫·布林克利:《書寫當代美國的歷史:困境與挑戰》(Alan Brinkley,“Writing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America:Dilemmas and Challenges”),《代達羅斯》,第113卷第3期(1984年夏季),第124—125頁。
[8] 記憶研究的一個重要貢獻,是探究借助發明(invention)和欣賞(appreciation)的過程而進行的關于過去的建構,是如何影響社會中的權力關系的。在關于記憶的研究文獻中,“politics of memory”(有時是“politics of identity”)成了一個重要的主題。簡單地說就是:誰要求誰去記住什么,以及為什么。但這種路徑有一個后果,就是將記憶這個在根本上是文化性的概念,變成了一個政治概念;而且容易忽略其社會性的含義。從政治層面研究記憶的學者,往往沒有談及記憶對于社會文化關系的組織、分級和安排有何作用。參見康菲諾:《集體記憶與文化史》,第1393頁。
[9] 美國有學者運用“body politics”的概念分析奴隸制時代奴隸主和黑人對于奴隸身體的爭奪,前者力圖控制奴隸的身體以榨取其勞動,而黑人則力圖通過對自己的身體的支配(如秘密聚會、跳舞)以抵制奴役。參見斯蒂法妮·坎普:《抵抗的快感:南部種植園受奴役的婦女和身體政治》(Stephanie M.H.Camp,“The Pleasures of Resistance:Enslaved Women and Body Politics in the Plantation South,1830-1861”),《南部史雜志》,第68卷第3期(2002年8月),第533—572頁。
[10] “identity politics”或“politics of identity”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出現于美國的一種政治策略,號召以“身份群體”(按族裔、宗教、性別、性取向等劃分的群體)的名義爭取和維護自身權益,通常不涉及更為普遍的社會目標。但在政治史研究中,“身份政治”是否能成為一個有效的分析范疇,美國學者中間存在爭議。參見溫德爾·普里切特:《過去與現在的身份政治》(Wendell E.Pritchett,“Identity Politics,Past and Present”),《國際勞工和工人階級歷史雜志》,第67期(2005年春季),第33—41頁。
[11] 關于現代社會的消費問題,本是社會史(消費方式的演變)和文化史(消費文化的形成和演變)的課題,但在政治學和(政治)經濟學理論中,卻也是一個與政治制度、政治過程和政治權利密切相關的問題,因此,采用政治分析的方式對歷史中的消費和消費者進行討論,可以看出消費在國家構建和公民權利演變中的突出意義。這種“消費者政治”(consumerist politics)的研究取徑,產生了一系列有影響的研究成果,也開辟了政治史研究的新路徑。參見謝里爾·克羅恩:《消費者的政治史》(Sheryl Kroen,“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Consumer”),《歷史雜志》,第47卷第3期(2004年9月),第709—736頁。
[12] “ethnic politics”包括兩個方面:美國各個族裔為爭取和維護本族裔的文化、經濟和政治權利而進行各種政治活動;各個族裔作為政治力量在政治競爭和選舉中扮演重要角色。所謂“族裔政治”不僅涉及少數族裔與盎格魯—撒克遜白人的權力分配,而且涉及不同族裔之間的權力關系。有的史家運用這個概念來分析地方政治變遷。參見詹姆斯·康諾利:《重構族裔政治》(James J.Connolly,“Reconstituting Ethnic Politics:Boston,1909-1925”),《社會科學史學》,第19卷第4期(1995年冬季),第479—509頁。
[13] “gender politics”關注性別之間基于歷史和文化而形成的社會政治區分和權力關系,強調歷史中男性對女性的控制和壓迫,聲張女性爭取獨立和平等的正當性。運用“性別政治”的概念進行歷史分析的例子,參見伊萊恩·克蘭:《阿比蓋爾·亞當斯、性別政治與〈埃米莉·蒙塔古傳〉》(Elaine Forman Crane,“Abigail Adams,Gender Politics,and ‘The History of Emily Montague’:A Postscript”),《威廉—瑪麗季刊》,第3系列,第64卷第4期(2007年10月),第839—844頁。
[14] 雅各布等編:《民主的實驗》,第2頁。
[15] 威倫茨:《多種美國政治史》,第23頁。
[16] 據一個研究英國現代史的學者觀察,最近幾十年英國政治史的“理論和分析的趨向”,把研究“高層政治”(high politics)的“右傾史家”和研究大眾政治的“左傾史家”拉得越來越近。這種觀察大體上也適合美國史學界的情況。佩德森:《政治史的現狀》,第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