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報刊與詩界革命的淵源流變
- 胡全章
- 8827字
- 2020-05-14 17:45:37
引言
19世紀末孕育、20世紀初興起的詩界革命,是一場有理論主張、有報刊陣地、有詩人隊伍、有創作實績且產生了巨大社會反響和深遠歷史影響的中國詩歌近代化革新運動。詩界革命運動不僅反映了進步而重大的時代內容,對晚清興起的救亡啟蒙思潮推波助瀾,以巨大的時代潮音構成了20世紀初年政治思想啟蒙運動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以其在理論和實踐方面的大膽探索與實驗,直接影響著20世紀中國詩歌變革的歷史走向,構成了中國詩歌由傳統走向現代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詩界革命的詩歌變革精神與路徑,無論是對20世紀以降的舊體詩詞創作,抑或是對五四白話新詩運動,均產生了重要影響。
百余年來,盡管學界在詩界革命研究領域積累了不少成果,然而迄今仍缺乏基于近代報刊文獻史料的原生態意義上的系統深入的探研;正因如此,人們對詩界革命運動的基本面貌仍不甚了了,現有的文學史論著對這一詩歌變革運動的整體狀況和諸多歷史細節仍語焉不詳,許多基本文獻與史識尚不清晰。
一、民國時期詩界革命研究之歷史回顧
詩界革命研究之濫觴,至少可追溯到梁啟超1902—1907年在《新民叢報》“飲冰室詩話”專欄對詩界革命陣營中人的評點與定位。他譽人境廬主人為“近世詩人能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者”[1],推黃公度、夏穗卿、蔣觀云為“近世詩界三杰”[2],“以詩人之詩論”贊丘倉海“亦天下健者”[3],言“公度之詩,獨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紀詩界中,群推為大家”[4]“公度之詩,詩史也”[5]等,均眼光獨到,影響甚大,不僅為時流所推許,而且為后世史家廣泛征引。
1923年,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論及詩界革命,以為詩界革命系夏曾佑、譚嗣同在戊戌前提倡,同時又將黃遵憲《雜感》(1868)詩中“我手寫我口”等句視為“詩界革命的一種宣言”,并斷言詩界革命失敗了。[6]作為學界公認的中國近現代文學史開山之作,該著的論斷對后世文學史家影響深遠。胡適推黃遵憲為此期“新詩”創作成績最大的詩人,而其篩選和裁定人境廬詩則主要依據“民間白話文學”和“用做文章的法子”來作詩兩項標準。他高度評價《山歌》九首,稱其“全是白話的”“都是民歌的上品”;欣賞《己亥雜詩》中敘述嘉應州民間風俗的詩及《都踴歌》,謂其深受本鄉民間白話文學(山歌)影響;標舉《赤穗四十七義士歌》《降遼將軍歌》《番客篇》諸篇,言其“都是用做文章的法子來做的”;推許《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為“《人境廬詩草》中最好的詩”,贊其能實行“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的主張;而對時譽頗高的《今別離》《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諸篇,則以為“實在平常的很,淺薄的很”。[7]盡管適之先生借總結歷史為五四文學革命張目的動機非常明顯,但該著還是在學術界產生了共時性和歷時性的重大影響。
以胡適為代言人的五四新文化人評判詩界革命時所采取的不無偏頗的新文學立場、標準與眼光,對后世文學史家影響至深。其后,陳子展《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1929)、《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1930),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1935),吳文祺《近百年來的中國文藝思潮》(1940),復旦大學中文系1956級編著的《中國近代文學史稿》,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等,乃至20世紀80年代以后仍通用的中國文學史著作,在詩界革命的起點、定性等問題上均大體襲用胡適之論,言詩界革命系戊戌前夕夏曾佑首倡,甚或將“新學詩”嘗試與“詩界革命”混為一談,一方面將其定性為一場“失敗”的“改良”,另一方面又或隱或顯地承認黃遵憲的新派詩是成功的實踐。
1928年暑期,陳子展在南國藝術學院講授“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課程時,交代過“近代文學從何說起”,接著就講“詩界革命運動”,這是學界首次將“詩界革命運動”作為專題來講授;第二年,其同名著作由中華書局出版,是為第一部將“詩界革命運動”列為專章的文學史著作。該著在斷言譚、夏“以新典故代替舊典故”的“詩界革命”之“不徹底”與“失敗”的同時,指出“當時的詩界革命運動,卻已另尋一條出路”,那就是黃遵憲“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新派詩,對其流暢自然、明白如話、以文為詩、以詩代史、雋永有味等特點予以高度評價;該著大力肯定詩界革命倡導者與實踐者“革新的精神,向詩國冒險的精神”,言黃氏“我手寫我口”主張“為后來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周(作人)一班人提倡白話文學的先導”[8],接續了胡適為白話新詩溯源的歷史眼光。
1929年,盧前(字冀野)在光華大學講授“近代中國文學”課程,講義記錄稿次年由上海會文堂新記書局出版,名為《近代中國文學講話》,開篇就講“詩歌革命之先聲”。盧氏以為:中國詩歌演進到同光之際表現出近代轉變的跡象——能真切地表現時代的苦悶與悲痛,能精細地表現近代中國人的生活,能驅遣各種俗字俗語入詩,是其表征;金和、蔣春霖、鄭珍是其代表詩人,而以黃遵憲為代表詩人的“新體詩”,正是“按著那自然的趨勢”應運而生的。[9]在盧氏看來,以“模擬”為唯一能事、“沒有一顆真的心靈在活躍著”的舊派詩人離“真正的創造”還很遠,胡適之主張用白話作詩的“新詩革命”并不成功,徐志摩、聞一多一班人用西洋詩體作中國詩的全盤西化的取向亦不可取;在此情形下,黃遵憲“以新的材料用入舊的格律”的“新體詩”探索,對于中國“新詩體”的未來走向,無疑有著特別的歷史意義。[10]
1932年,錢基博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中將康有為作為“新民體”先導人物講述時,順帶述及其詩:“有為不以詩名,然辭意非常,有詩家所不敢吟、不能吟者。蓋詩如其文,糅雜經語、諸子語、史語,旁及外國佛語、耶教語;而出之以狂蕩豪逸之氣,寫之以倔強奧衍之筆,如黃河千里九曲,渾灝流轉,挾泥沙俱下,崖激波飛,跳踉嘯怒,不達海而不止;返虛入渾,積健為雄;權奇魁壘,詩外常見有人也。”[11]在錢氏看來,不僅南海先生“糅經語、子史語,旁及外國佛語、耶教語,以至聲光化電諸科學語,而冶以一爐,利以排偶”的政論文,“厥為后來梁啟超新民體之所由昉”,而且“辭意非常”“詩如其文”的康詩亦是新派詩的重要創獲。[12]而學界認識到這一點,對作為康有為詩歌主體部分的大量海外詩有了較為客觀的認知,則要等到錢著問世半個世紀之后。
1936年,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述及詩界革命陣營的幾位重要詩人,將其置于“近代嶺南派詩家”予以置評,謂其“以南海朱次琦、康有為、嘉應黃遵憲、蕉嶺丘逢甲為領袖,而譚宗浚、潘飛聲、丁惠康、梁啟超、麥孟華、何藻翔、鄧方羽翼之,若夏曾佑、蔣智由、譚嗣同、狄葆賢、吳士鑒,則以它籍與嶺外師友相習而同其風會者也”,言“此派詩家,大抵怵于世變,思以經世之學易天下,及余事為詩,亦多詠嘆古今,直陳得失”,“其體以雄渾為歸,其用以開濟為鵠,此其從者同也”;而“當南海以新學奔走天下之時,文則尚連犿而崇實用,詩則棄格調而務權奇”,于是產生了“康梁詩派”,“其才高意廣者,又喜摭拾西方史實、科學名詞,融鑄篇章,矜奇眩異。其造端則遠溯定庵,其擴大則近在康梁,其風靡乃及于全國。而仁和夏曾佑、諸暨蔣智由、瀏陽譚嗣同、溧陽狄葆賢、仁和吳士鑒諸家,則又承襲康梁詩派而喜為新異者也”。[13]從地域文化視角闡釋近代詩派和詩界革命派詩人群,給人以新異之感。
同年,錢仲聯《人境廬詩草箋注》問世,其《發凡》中指出:黃詩“奧衍精贍,幾可謂無一字無來歷”,“知先生《雜感》詩所謂‘我手寫我口’者,實不過少年興到之語。時流論先生詩,喜標此語,以為一生宗旨所在,淺矣!”[14]這一迥異時流之見,顯然是有感而發,強調“以舊格律運新思想”方是以人境廬主人為代表的新派詩最重要的特征。然而,該著20世紀80年代再版時,其《發凡》中已見不到這句斷語。
1944年,楊世驥《詩界潮音集》一文介紹了《新民叢報》“詩界潮音集”欄目詩人詩歌,并據此評估晚清“新詩”運動的創作實績,提出了對“詩界革命”歷史地位的重估問題。該文將“詩界潮音集”詩歌視為肇端于譚、夏的“新詩”運動之發展乃至高潮,就革新精神與內容層面對其創作實績予以大力肯定,言其“實使當日詩壇發放出新的曙光”,堪稱“時代的潮音”;扼要分析了梁啟超、康有為、蔣智由、狄葆賢、麥孟華、黃宗仰、高旭、金楚青等欄目詩人“新詩”之時代閃光點,并對其時代精神、探索意識及歷史意義予以高度評價:“其長處是能充分地表現他們的時代——那個動亂的時代;發抒他們的情感——在那個時代的激越的情感,凡前人詩中向來忌用的辭句,他們都明目張膽的采用了,凡前人詩中不敢問津的新事新理,他們都明目張膽的容納了,惟因運用的高下,其間遂不免生硬粗糙,然而這是任何體式最初未能或免的現象。”[15]是為知言。
二、新中國成立以來詩界革命研究之現狀
20世紀50至70年代,階級史觀統攝下的中國文學史論著述及詩界革命,將其定位為一場改良主義的文學運動、文學思潮或詩歌流派[16],言其所標榜的“新理想”“新意境”就是“要求詩歌在內容上能直接為改良派維新變法的政治目的服務,要求詩歌具有改良派所可能具有的反帝反封建性質”[17],在肯定其歷史進步性的同時,批評其改良主義的階級局限性。
20世紀80年代以后,關于詩界革命的研究成果漸多。1985年,陳建華在《晚清“詩界革命”發生時間及其提出者考辨》一文中力排陳說,指出夏、譚、黃均非“詩界革命”的提倡者,主流學界流行的關于“詩界革命”在戊戌前就已提出的觀點是錯誤的,斷言詩界革命始于梁啟超1899年所寫的《汗漫錄》。[18]這一觀點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詩界革命研究領域長期以來不重視原始史料乃至以訛傳訛的不良傾向。
1988年,馬亞中完稿的《中國近代詩歌史》用一章篇幅論述“同光時期的詩界革命派”,將其詩歌創作定位為“昭示未來的乘槎之舉”,以為“從他們身上已可見詩界大變的征兆”,肯定“這一派在詩歌發展史上,代表著革新的力量”,同時斷言“他們的革新破產了,他們的貢獻在于對后來年輕的詩歌革命者進行了啟蒙,對于現代白話新詩的最后形成作了歷史的鋪墊”。[19]該著在整體上對“詩界革命派”評價不高,認為他們“還未能設計出真正的新詩形式,甚至連雛形也尚未形成,而且在實踐上也未能跳出古典詩歌的手掌”;其所予以高度評價的,是梁啟超“詩界革命”理論中指出的師法歐西的取范路徑與革新方向,以為“詩界革命派在詩外為介紹海外文化所作出的努力,以及‘詩界革命’的吶喊,卻在客觀上預告了春天的消息,并且為春天的到來作著耕耘的準備”。[20]
1991年,夏曉虹《覺世與傳世》對梁啟超的詩歌理論與創作實踐做了系統分析,指出“西方文化是‘詩界革命’之魂”,作為“詩界革命”倡導者的飲冰主人的詩歌實踐方向對同時代人有巨大影響,“新名詞的使用,新意境的開拓,使其詩以截然不同于中國古典詩歌任何一家的嶄新面目獨立于詩壇,給予人們深刻的印象”;而隨著理論倡導和創作實踐中“新意境”與“新語句”的分離,最終導致了“古風格”的獲勝,梁氏詩歌創作也走過了一條從掙脫傳統到復歸傳統的路子。[21]
同年,張永芳《晚清詩界革命論》從詩界革命的歷史背景說到其消歇與尾聲,將黃遵憲定位為詩界革命先導人物與首席代表,視夏、譚、梁三人的“新詩”實驗為詩界革命開端,將其定位在“幼稚階段”,將“詩界革命”口號的正式提出視為“新詩”與“新派詩”的合流階段,將“詩界潮音集”與“飲冰室詩話”欄目的創辦視為詩界革命的進一步發展,將“新粵謳”與“新體詩”視為詩界革命發展的高潮,將改良派主要刊物的停辦作為詩界革命趨于消歇的標志,從而梳理出一條清晰的線性發展脈絡:“新派詩”(先導)——“新詩”(萌芽)——“新派詩”與“新詩”合流(成熟)——“新體詩”(高潮)。然而,這一簡約流程有失歷史過程的復雜性與多向度,一些論斷尚待進一步商榷。
1997年,王飚主編的《中華文學通史·近代文學》卷,在詩界革命研究方面有著獨到見解。鑒于黃遵憲海外詩主要創作于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史實,該著強調黃氏主要作為詩界革命“先導人物”而存在的文學史地位;鑒于許多南社重要詩人曾經是詩界革命的熱情響應者的史實,該著指出“詩界革命”并非只是“為維新變法服務”,一般論者所謂“革命派詩歌”亦未否定詩界革命的綱領,而是繼續推進,進而在辛亥革命前后詩壇上形成了以南社詩人為核心的“革命詩潮”,并視其為詩界革命的新階段。[22]有感于不少論者將詩界革命的主要歷史意義解釋為通向現代白話新詩的橋梁或“過渡”形態,王先生指出:“詩界革命的主要意義,是創造了與古典詩歌和現代新詩都不同的另一種詩歌形態——‘舊體新詩’。”[23]這些極富問題意識的見解和思路,值得進一步開掘。
2000年,郭延禮《“詩界革命”的起點、發展及其評價》一文全面評述了詩界革命的發展脈絡與歷史意義,認為詩界革命的起點和界標應是“新學詩”,時間當在1895年;“新派詩”概念的提出是在1897年,康有為、蔣智由、丘逢甲等均為“新派詩”作家群成員,“新派詩”是“新學詩”之后的產物;“詩界潮音集”是詩界革命繼“新學詩”和“新派詩”之后的新發展,而非兩者的合流;黃遵憲提出的“新體詩”(雜歌謠)是詩體改革的新探索,達到了詩界革命在詩體改革方面的最高成就;詩界革命的范圍并不局限于維新派,革命派詩人柳亞子、高旭、馬君武、寧調元、于右任、黃人、秋瑾等顯然與詩界革命同一陣線,成為詩界革命隊伍中一支生力軍;詩界革命為五四新詩的出現奠定了理論基礎和創作基礎,成為五四詩歌革命的先聲。[24]
2000年,馬衛中《光宣詩壇流派發展史論》將詩界革命置于“光宣詩壇倡導革新的詩歌流派”位置予以觀照,概括了該派的本質與內涵,對黃遵憲、丘逢甲、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夏曾佑、蔣智由等代表詩人做了考察。該著以革新圖強的思想性、堪稱詩史的紀實性、求用于世的功利性、眩人耳目的新奇性、明白易傳的通俗性來概括詩界革命派的基本特征,高度評價其歷史意義,言“論光宣的詩歌流派,就影響與歷史意義而言,首推詩界革命”,謂“詩界革命是中國數千年詩歌史上對詩歌的形式和內容影響最大的一次革命,它直接導致了詩歌的近代化、甚至現代化”。[25]
2012年,關愛和主編的《中國近代文學史》述及“詩界革命”時,言梁啟超在20世紀初年已經意識到“挦扯新名詞以自表異”的“新學詩”未能做到與新意境、舊風格的和諧交融,詩界革命應引以為前車之鑒;黃遵憲等人的“新派詩”做到了“能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應成為詩界革命推進發展的憑借和基礎;“新意境是詩界革命之詩的內容方面的支配性要素,舊風格是形式方面的支配性要素,前者決定了詩能否推陳出新,后者決定了詩如何不失為詩”。[26]
他如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展史》關于康有為海外詩、黃遵憲“新派詩”的評述,袁行霈等著《中國詩學通論》關于黃遵憲、梁啟超對詩界革命理論貢獻的總結,黃霖《中國文學批評通史·近代卷》對梁啟超與“詩界革命”以及黃遵憲、康有為之詩論的總結與評述,孫之梅《南社研究》對南社詩歌與“詩界革命”的承續及其同中之異的辨析,李開軍博士論文《梁啟超與中國文學的轉變》對“詩文辭隨錄”新名詞運用狀況的量化分析及對詩界革命中“新名詞”地位消長的探討,左鵬軍《澳門〈知新報〉與“詩界革命”》對《知新報》詩歌與詩界革命之關系的考察,郭長海《高旭集·前言》對高旭與詩界革命之關系的梳理,郭道平《“詩界革命”的新陣地》一文對清末《大公報》詩歌的初步梳理與歷史定位,均有獨立學術見解,豐富了人們對詩界革命運動的認知,為后來者進一步深入探研提供了有益的參照。
綜而觀之,無論就文獻史料建設來說,抑或就研究現狀而言,這一研究領域的基礎均較為薄弱。就史料建設而言,作為詩界革命主陣地的《清議報》“詩文辭隨錄”、《新民叢報》“詩界潮音集”等欄目詩歌,至今尚未得到有效的發掘與整理;至于為數眾多的國內報刊陣地和外圍陣地,更是乏人問津,其廬山真面目尚不為人知。就研究現狀而言,現有成果或以粗線條勾勒、理論總結與定性為主,或以幾個代表詩人與陣地的個案考察為主,征引材料多以后人整理的作家別集為主;20世紀初年曾喧騰一時的詩界革命運動留給人們的印象,似乎仍是梁啟超的幾句理論綱領以及三五個代表詩人與報刊陣地,其歷時性的淵源流變和共時性的復雜形態,依然如霧里看花,模糊不清。這種忽視原始報刊文獻史料、見木不見林的研究現狀,導致許多基本史實仍未摸清,一些重要問題仍無法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
三、近代報刊文獻史料與淵源流變研究
20世紀初年,詩界革命之所以很快產生了轟動的文壇效應和廣泛的社會反響,引領時代潮流,形成一場頗有聲勢的文學革新運動和詩歌變革思潮,其中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在于其倡導者和響應者有效地利用了近代報刊這一新興的傳播媒介。如果梁啟超一班人沒有近代化報刊作依托,詩界革命不可能那么迅猛而廣泛地開展起來。
既然近代報刊是詩界革命賴以開展的主陣地,而學界長期以來對原始報刊詩歌詩論文獻史料的不夠重視乃至嚴重忽視,就成為制約詩界革命研究走向本真和深入的瓶頸。只有從原始報刊文獻史料的全面勘探與打撈發掘出發,而不是主要憑借后人整理的詩文集等二手材料,才有可能發現更多的詩界革命的新陣地,打撈出新鮮而有價值的第一手文獻史料,得出富有創見的新觀點,從而在整體意義上將這一領域的學術研究向前推進一大步。
整體意義上的詩界革命研究,既要追溯其淵源,又要考察其流變。學界追溯詩界革命的淵源,一般都從黃遵憲說起,其無論是青年時期提出“我手寫我口”的超越流俗之見,抑或是走出國門之后引新事物、新理想、新意境入詩的“新派詩”探索,均可視為詩界革命之先聲和先導。然而,如果我們將一批早期中文報刊詩歌——比如19世紀70年代的《萬國公報》詩歌、《申報》詩歌等——納入考察視野的話,或許可以從一個嶄新的視野發現和窺知古典詩歌發生近代新變的一些蛛絲馬跡。時代已然發生了劇變,得風氣之先的海上詩人和走出國門的外交使節,最先將這一時代訊息攝入筆端,埋下了近代詩歌新變的伏筆與線索,而近代報章見證了這一歷史過程,較早向近代報刊提供詩稿的思想較為開通的海上詩人,以詩筆為急遽變革的大時代留下了近真的歷史寫照。如果我們將戊戌變法前夕梁啟超遙控指揮的澳門《知新報》詩歌納入考察視野的話,那么,現有文學史關于詩界革命之先聲的描述與認定,可能要做出補充和修訂。
從近代報刊文獻史料出發來考察詩界革命的淵源流變,我們不得不對詩界革命運動發端的時間節點和標志性事件做出重新描述與認定,以往學界關于詩界革命的報刊陣地、詩人隊伍、主題內涵、詩體風格、流變軌跡、歷史影響乃至性質地位等方面的描述與評判,或許要做出較大的修正和補充,詩界革命運動的地理歷史版圖將會得到很大拓展。
從近代報刊文獻史料的全面深入的勘探出發,以回到原初的歷史眼光重新審視晚清詩界革命運動,許多或語焉不詳、似是而非,或以偏概全、以論代史,或人云亦云、以訛傳訛,或眾說紛紜、尚無定論的問題,或許可以得到較為接近歷史真相的描述與解答。
1991年,錢仲聯序馬亞中《中國近代詩歌史》論及身逢前古未有危難之局的近代詩人的創作特征道:“其歌也有思,哭也有懷,閃耀著鮮明的時代色彩,皆可謂‘有本’之作;其震動人心之力,也有前古詩人所沒有能達到的”;進而感嘆近代文學尤其是近代詩歌研究的薄弱現狀道:“無論在作品整理、資料搜集,還是在史論、作家論、作品論方面,與先秦、唐宋文學的研究相比,都有較大差距,有待于人們急起直追。”[27]近代詩人“歌也有思,哭也有懷”的鮮明的時代精神,近代詩歌所蘊含的“前古詩人所沒有能達到”的“震動人心之力”,理應成為激發后人研究興趣和學術使命感的不竭的動力源泉。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錢先生當年所憂慮的近代詩歌研究薄弱的現狀仍未有太大的改觀,近代報刊與詩界革命的淵源流變研究尤其如此。
[1] 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4號,1902年3月24日。
[2] 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14號,1902年8月18日。
[3] 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18號,1902年10月16日。
[4] 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15號,1902年9月2日。
[5] 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40—41號,1903年11月2日。
[6] 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申報館,1924年,第34—35頁。
[7] 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第35—40頁。
[8] 陳子展:《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中華書局,1929年,第7—27頁。
[9] 參見盧冀野:《近代中國文學講話》,上海會文堂新記書局,1930年,“第一講”,第1—12頁。
[10] 參見盧冀野:《近代中國文學講話》,“第一講”,第39—42頁。
[11]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世界書局,1935年,第282頁。
[12]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第267—268頁。
[13] 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文藝叢刊》第2卷第2期,1936年1月。
[14] 錢萼孫:《人境廬詩草箋注·發凡》,轉引自質靈《論黃遵憲的新派詩》,牛仰山編《中國近代文學論文集(1919—1949)·概論·詩文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534頁。
[15] 楊世驥:《詩界潮音集》,《新中華》復刊第2卷第3期,1944年3月。
[16] 參見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門化1955級集體編著《中國文學史》第4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復旦大學中文系1956級中國近代文學史編寫小組編著《中國近代文學史稿》(中華書局,1960年),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4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等。
[17] 呂美生:《試論晚清“詩界革命”的意義》,《文學遺產》增刊第8輯,1961年11月。
[18] 陳建華:《晚清“詩界革命”發生時間及其提倡者考辨》,《中國古典文學叢考》第1輯,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
[19] 馬亞中:《中國近代詩歌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03頁。
[20] 馬亞中:《中國近代詩歌史》,第504頁。
[21] 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2—108頁。
[22] 王飚主編:《中華文學通史·近代文學》,華藝出版社,1997年,第313—358頁。
[23] 王飚:《清詩歷史地位再評議》,《蘇州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
[24] 郭延禮:《“詩界革命”的起點、發展及其評價》,《文史哲》,2000年第2期。
[25] 馬衛中:《光宣詩壇流派發展史論》,蘇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27頁。
[26] 關愛和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史》,中華書局,2012年,第148—149頁。
[27] 錢仲聯:《序一》,馬亞中:《中國近代詩歌史》,臺灣學生書局,1992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