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報刊與詩界革命的淵源流變
- 胡全章
- 3324字
- 2020-05-14 17:45:39
第一節(jié)
《新民叢報》“文苑”欄述要
1902年2月8日(壬寅年正月初一),《新民叢報》半月刊在日本橫濱問世。照報館主人的說法,該報“取《大學》‘新民’之意,以為欲新吾國,當先維新我民”,以培育國民之“公德”和“養(yǎng)吾人國家思想”相標榜,“以國民公利公益為目的”,聲稱“不為灌夫罵座之語”“不為危險激烈之言”,以為“導中國進步當以漸”,宗旨似較溫和。[1]然而,自第5號起,當梁啟超那篇聞名遐邇的《新民說》寫至“論進取冒險”“論權利思想”“論自由”“論自治”“論進步”“論自尊”“論合群”“論生利分利”“論尚武”等節(jié)時,因眼見“政府瘡痍既復,故態(tài)旋萌,耳目所接,皆增人憤慨,故報中論調,日趨激烈”[2],破壞意識漸濃,種族思想滋長,革命情緒高漲。雖經康有為“屢責備之,繼以婉勸,兩年間函札數萬言”[3],任公仍不改其激進立場。1903年初,梁氏應美洲保皇會之邀赴美游歷,10月復返日本,言論始大變,摒棄了從前深信不疑的破壞主義和革命排滿主張。“故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叢報》專言政治革命,不復言種族革命。”[4]1905年之后與《民報》陣營論戰(zhàn)時,梁氏即秉承這一言論立場。照《民報》陣營的說法,“交戰(zhàn)結果,為《民報》全勝,梁棄甲曳兵,《新民叢報》停版,保皇之旗,遂不復見于留學界”[5]。至1907年11月,《新民叢報》出至96號后停刊。
《新民叢報》標榜“純仿外國大叢報之例,備列各門類,務使讀者得因此報而獲世界種種之智識”,規(guī)劃的門類有“圖畫”“論說”“學說”“時局”“政治”“史傳”“地理”“教育”“宗教”“學術”“農工商”“兵事”“財政”“法律”“國聞短評”“名家談叢”“輿論一斑”“雜俎”“問答”“小說”“文苑”“紹介新著”“中國近事”等,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以“新民救國”為根本宗旨的思想啟蒙讀物。[6]就其對文學界的影響而言,該刊是梁啟超繼續(xù)開展“文界革命”和“詩界革命”所依托的核心陣地。當是時,作為“文界革命”標志性成果的“新文體”,已經由“時務文體”的幼稚階段進入了史家稱之為“新民體”的成熟期。《新民叢報》“論說”“學說”“史傳”“飲冰室自由書”等專欄刊發(fā)的大量文章,都屬于“新文體”;其拳頭產品是以《新民說》為標志性成果的政論文;介于“文界革命”和“史界革命”之間的新體傳記文,諸如《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新英國巨人克林威爾傳》等,亦是成績最大的“新文體”品種之一;他如述學文、新體雜文等門類,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業(yè)績。“新文體”勉力擔負起“播文明思想于國民”[7]的歷史使命,發(fā)揮著“開文章之新體,激民氣之暗潮”[8]的時代功效。而“詩界革命”所依托的,主要是《新民叢報》“文苑”欄。
照梁氏的規(guī)劃,“文苑”欄為“詩古文辭”之“妙選附錄”,從中“可見中國文學思潮之變遷”。[9]《新民叢報》創(chuàng)刊號“文苑”欄率先推出的二級專欄是“詩界潮音集”,刊發(fā)的是任公歌行體長詩《二十世紀太平洋歌》。第2號“文苑”欄推出的是“棒喝集”,意在“譯錄中外哲人愛國之歌,進德之篇,俾國民諷之如晨鐘暮鼓,發(fā)深省焉”“其所裒集者,或由重譯,或采語錄,其詞句或毗于拙樸焉”。[10]由此揣測編者的意圖,“棒喝集”欄目設置應該不是短期行為,可見西洋詩歌的譯介工作已經納入梁氏擘畫之中。該期“棒喝集”刊發(fā)的是2篇德國詩歌譯作(《日耳曼祖國歌》《德國男兒歌》)和2篇日本詩人之作(中村正直《題進步圖》和志賀重昂《日本少年歌》);標榜德意志未建國以前“愛國之士特提倡日耳曼祖國以激勵其民”也好[11],申明“激勵國民進取之氣,堅忍不拔之志”[12]“可為發(fā)揚志氣之一助”[13]也罷,要皆以振民氣、鼓民力為主旋律。第4號“文苑”欄推出的是“飲冰室詩話”;第5號又推出“東瀛輶軒集”,專刊日本詩人之作。然而,“棒喝集”和“東瀛輶軒集”均曇花一現;交替出現的“詩界潮音集”和“飲冰室詩話”,此后成為《新民叢報》“文苑”欄下的兩個固定專欄。
飲冰室主人在詩話中開宗明義道:“我生愛朋友,又愛文學。每于師友之詩文辭,芳馨悱惻,輒諷誦之,以印于腦。自忖于古人之詩,能成誦者寥寥,而近人詩則數倍之,殆所謂豐于昵者耶。其鴻篇巨制,洋洋灑灑者,行將別裒錄之為一集。亦有東鱗西爪,僅記其一二者,隨筆錄之。”[14]既道出了“飲冰室詩話”專欄征引詩歌之宗旨,亦交代了“詩界潮音集”專欄刊發(fā)詩歌之原則。《新民叢報》“文苑”欄原則上不刊古人之詩,而以裒錄近人詩作、標榜聲氣為旨趣;其“鴻篇巨制,洋洋灑灑者”,適于收進“詩界潮音集”專欄,“東鱗西爪,僅記其一二者”,則隨筆錄入“飲冰室詩話”專欄。[15]
1903年9月《新民叢報》出至第37號后,“詩界潮音集”欄已難得一見;至1904年10月該刊第54號推出最后一期“詩界潮音集”,此后便不見了蹤影。自這時起,甚或說自1903年9月起,“飲冰室詩話”專欄就不得不擔負起理論陣地和創(chuàng)作園地的雙重任務。事實上,“飲冰室詩話”欄自始至終都扮演著這一雙重角色,其所裒錄的大量近人詩作,本身就構成了《新民叢報》詩歌園地不可或缺的重要板塊。
如果說《新民叢報》“詩界潮音集”充當了梁氏主導的詩界革命運動的創(chuàng)作園地,那么,“飲冰室詩話”則充當了詩界革命的風向標,發(fā)揮著理論引領作用。《新民叢報》“文苑”欄下設置的這兩個二級欄目一唱一和,相輔相成,共同推動了詩界革命運動的迅猛開展,引領了20世紀初中國詩歌變革的時代潮流,在新詩壇奏響了時代的強音。
《新民叢報》宗旨較為溫和,麻痹了清廷的警惕,可以在國內公開發(fā)售,未及半年發(fā)行量“已至萬數千份”[16],1906年仍保持這一銷量[17],讀者甚眾,“頗有勢力于社會”[18],傳播范圍和社會影響力遠大于《清議報》,“風生潮長,為亞洲20世紀文明運會之先聲”[19]。據史家張朋園估算,《新民叢報》的發(fā)售數平均為9000份,閱讀人數按20倍計算,約18萬人,在當時的知識分子群體中有著很高的知名度和巨大的影響力。[20]作為《新民叢報》的常規(guī)性欄目,以“趣味濃深,怡魂悅目,茶前酒后,調冰圍爐,能使讀者生氣盎然”為特色的“文苑”欄[21],同樣擁有眾多的讀者,在知識階層引起了廣泛共鳴,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和文壇效應。《新民叢報》“飲冰室詩話”和“詩界潮音集”專欄,既以其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和思想啟蒙色彩,構成了新民救國運動的有機組成部分,又以師法歐西和趨新應時的新派詩特征,推動了中國詩歌的近代化。
[1] 《本報告白》,《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
[2] 梁啟超:《鄙人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二十九》,中華書局,1936年,第3頁。
[3]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6頁。
[4] 梁啟超:《蒞報界歡迎會演說詞》,《飲冰室合集·飲冰室文集之二十九》,第3頁。
[5] 胡漢民:《胡漢民自傳》,《近代史資料》總45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17頁。
[6] 《本報告白》,《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
[7] 《紹介新著·原富》,《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
[8] 任公:《本館第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清議報》第100冊,1901年12月21日。
[9] 《本報告白》,《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
[10] 《新民叢報》第2號,1902年2月22日。
[11] 格拿活:《日耳曼祖國歌》,《新民叢報》第2號,1902年2月22日。
[12] 中村正直:《題進步圖》,《新民叢報》第2號,1902年2月22日。
[13] 志賀重昂:《日本少年歌》,《新民叢報》第2號,1902年2月22日。
[14] 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4號,1902年3月24日。
[15] 這種分工是就大體而言。事實上,“飲冰室詩話”欄所征引的詩作亦有不少洋洋灑灑的“鴻篇巨制”,黃遵憲《錫蘭島臥佛》《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軍歌》《流求歌》《越南篇》諸篇,以及楊度《湖南少年歌》等長詩,便是顯例;“詩界潮音集”欄亦刊發(fā)不少律詩絕句。
[16] 《告白》,《新民叢報》第9號,1902年6月6日。
[17] 1906年3月23日《時報》所刊《第四年〈新民叢報〉已到》告白云:“本報開辦數載,久為士夫所稱許,故銷售至一萬四千余份。”
[18] 梁啟超:《致蔣觀云先生書》,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4頁。
[19] 嚴復:《與〈新民叢報〉論所譯〈原富〉書》,《新民叢報》第7號,1902年5月8日。
[20] 張朋園:《梁啟超與清季革命》,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第211頁。
[21] 《本報之特色》,《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