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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車隊

照民間歷書上講,秋天起草地上結滿了蜘蛛網——將會是豐收;整個圣誕節樹上落滿霜——也是預兆豐收;大雪紛降——也是好兆頭,而要是在葉夫多基亞[1]公雞不喝水——這將會是個艱難的春天:暴風雪降臨葉夫多基亞時——把農民的一切都從谷囤卷光,禾秸、干草、燕麥等就全都漲起價來。

但是,在我們林區,冬天要把木材運往車站,春天姍姍來遲是有好處的:可以多兩個星期拉雪橇的路。我也喜歡雪滯留著。光的春天在雪的上方如火如荼,直到真正大塊大塊的夏天的積云推廣開來,布滿天空,在雪地上投下流動的淺藍色的陰影。當光的春天長久駐留時,期待的歡樂令人難以承受。

難道我不知道,塵世間有多少不幸,有時談論生活的歡樂是多么缺少人性和無情。但是現在我覺得,假如善于十分謹慎地說出自己的歡樂和好歹欺騙一下弱者,那么這恰恰是應該的。

將近傍晚時變得非常寒冷,但是大塊夏天的云朵一直保持到天黑。月亮低懸,星星中有一顆閃爍得特別明亮,不停地變換著藍色、綠色和紅色的閃光。

我何必要掩飾這一刻呢?我的心靈充滿了幸福,絲毫也不怕前面等著我的是什么。

你們會認為,我說這話,就像俄羅斯作家一樣,是為了以后顯示生活可怕的一面時有更強烈的對比。我捫心說實話:絲毫也不是這樣。我想寫一篇有好的結尾的小說,一切將以婚禮告終。

大車隊拖著的大雪橇在嚴寒中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積雪很深,無法繞過這車隊。不論愿不愿意,我只能減緩步伐,跟在它后面。

強壯的漢子運送著木材。有好馬的人能承受這種繁重的活兒,而體弱和貧窮的人只能坐在火炕上度過冬天。冬天經過村莊,可以一下子辨認出那些雪封住了大門、雪堆上連馬蹄印也沒有的院落。

車隊在一片沉寂中默默行進,只是有時可以聽到催馬行走的吆喝聲。這些人中每一個人夜里都要隨著大雪橇走上幾十俄里,憑著自己的感情和理智,在自己身上凝聚起承載著前所未有的經驗的廣大人民的生活。

“米隆·伊萬內奇,”我說,“請跟我講講,你怎么打仗,當俘虜時有什么見聞。”

他想了一會兒,開始說:

“這是在哪個國家、哪個城市——我不知道。在德國嗎?不,不在德國。在奧地利嗎?不,不在奧地利。我們的集中營在教堂,上級和生活方式是德國的……”

米隆·伊萬內奇開始講新生活中的故事,完全像老人講童話故事那樣:在某個王國,在某個國家。

“這是在什么時候?哪一年?”

“哪一年——現在不記得了。這當然是在尼古拉沙皇時代。”

這就是說,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一樣。童話創作就是這樣地隱去了時間、地點,這樣,最平常的生活也變成神奇的了。

在集中營里生活著俄國的戰俘,有360人,每天去干活,吃的是海豹湯,很油,不算糟。常常用什么紅的肉做湯,好像是海狗[2]肉,因為德國廚師給這樣的湯喝時,像狗一樣吼叫。經常發牡蠣罐頭,但是米隆·伊萬內奇不吃牡蠣,就用它們換煙卷。有一次集中營里帶來了一個新戰俘,這個人聰明、有錢。他不去干活。他跟我們竊竊私語,給錢,請求無論如何為他買一把手鋸。有一個人不是軍人,為他定購了一把手鋸,帶來了。于是這個戰俘就悄悄地在板床下面鋸出一個小洞并許諾:“我把你們大家帶出去。”就這樣,他小心謹慎地鋸掉了一塊板,掀起來——是個洞,蓋起來——一點也察覺不出。第一次講好有10個人,也叫了米隆·伊萬內奇,但他沒有去并對他們說:“我看一下,你們怎么到自己人那里,寄封信來,告訴平安到達。”米隆·伊萬內奇有點羨慕,但是第二批人打算行動時,他仍然下不了決心。后來開始兩個、三個地消失。德國人很奇怪,干活時加強了守衛,卻怎么也想不到:眼看著人不見了,怎么不見的——卻不知道。當然,遲早總會猜到的。但這時德國人自己發生了革命,紅旗飄揚了。現在軍官自己來提醒,讓大家離開:說什么“哨兵會威嚇”,不用怕,他不會開槍。大家就離開了,而米隆·伊萬內奇仍然待在那里。他持有一種推論:既然他們發生了革命,那么不用很久,他就能等到一切告終。現在軍官直截了當對他說:“走吧!”不,米隆·伊萬內奇請軍官寫一張字條。那軍官笑了。“是這樣,”他說,“走你的,誰也不會來碰你,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給你字條的。”過了一天,兩天,三天,就為了米隆·伊萬內奇一個人而派警衛。軍官厭煩了。“好吧,”他說,“給你字條。”但這時米隆·伊萬內奇還不完全相信。他給另一個軍官看,那人認可了。又給哨兵看,哨兵放他走了。米隆·伊萬內奇就向俄羅斯走去。

“大家都走了,”我問,“為什么你還要字條?”

“因為,我想,既然德國軍官同意我們逃跑,可見我們有多強大的力量。”

后來米隆·伊萬內奇開始吹捧知識分子并要我相信,我們若沒有知識分子,他從俘虜營回來時就會完蛋。他以為,他回自己故鄉是回到天堂。而回來后看到,全家都在討飯吃。他絲毫不能理解。他去城里跟女富商瓦西里莎·彼得羅夫娜商量。“現在不是我來幫助你,”她說,“而是你要幫助我。”她給了他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東西,甚至有銀器,讓他藏起來,保管好。“我不會虧待你的。”瓦西里莎·彼得羅夫娜要他相信。

在敘述瓦西里莎·彼得羅夫娜的時候,我失去了令我激動的思緒,最后好不容易才想了起來,便說:

“我們好像談起了俄國知識分子。米隆·伊萬內奇,你怎么講起瓦西里莎·彼德羅夫娜的故事來了?”

“正是這么回事,”米隆·伊萬內奇回答說,“沒有瓦西里莎·彼得羅夫娜,就只得浪跡天下了。而那時我馬上就站住了腳跟。現在我有新房子,有馬,雖然只有一匹,可是瞧,它一匹抵兩匹,雖然只有一頭母牛,但是全年都有奶。羊則滿院都是。”

講完故事,米隆·伊萬內奇想解手就離開了車隊。我問他健壯的兒子:

“彼得魯沙[3],你為什么不加入共青團?”

“不想讓老頭見怪。要不是他,我早就入團了。”

“入團對你有什么好處?”

“怎么沒有?工廠首先要共青團員。要不是老頭,我現在就能一月拿60盧布了,就不用半夜三更運東西到車站了。”

兒子是這樣理解共青團的。

父親趕上了車隊,說:

“謝謝,謝謝,再三謝謝知識分子!”

父親是這樣理解知識分子的。

后來我們默默走著。我考慮著寫一部有個好結尾的小說。

[1] 3月14日。——原編注

[2] 黑海中的一種魚。——原編注

[3]  彼佳的昵稱。——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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