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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中國經濟與創新

蔡洪濱: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

一 對經濟增長方式的理解

1.經濟學中的經濟發展階段

對中國來說,特別有意義的一種劃分方式是把經濟發展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要素驅動階段,相對應的人均GDP大概在3000美元以下;第二個階段是效率驅動階段,相對應的人均GDP為3000—17000美元;第三個階段是創新驅動階段,相對應的人均GDP達到17000美元以上。在要素驅動階段,經濟增長受要素投入的影響比較大,其貢獻率至少占60%,而效率提升大概占35%,創新的貢獻在5%左右。在效率驅動階段,要素投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降到40%左右,效率提升的貢獻占50%,創新的貢獻占到10%。在創新驅動階段,要素投入的貢獻進一步下降到20%左右,效率提升的貢獻占到50%,創新的貢獻占到30%。以上對三個階段驅動因素貢獻比例的劃分并非完全準確——實際上,也不存在這樣一條十分清晰的紅線,只是以此說明這些驅動因素在三個階段經濟發展中的占比不同。

與要素驅動階段相對應的特征是人均GDP達到3000美元,跨越貧困陷阱。從世界各國經濟增長的經驗來看,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大部分國家都能夠順利跨過貧困陷阱,順利走過要素驅動階段,只有少數國家陷在這一階段,走不出來。要素驅動階段經濟增長的特征是依靠低成本的勞動力與自然資源的投入實現增長。除此之外,這個階段的增長也需要一定的基本條件:基本的產權保護,基礎設施的建設,宏觀經濟的相對穩定,一個比較健康的勞動力隊伍,初等教育的普及,等等。

跨過要素驅動階段之后,就進入效率驅動階段。關于這一階段的另外一個說得非常多的詞是“跨入中等收入陷阱”。此時的人均GDP約為15000美元?!爸械仁杖胂葳濉边@一概念的來源是,基于世界各國的經濟增長經驗,人們發現很多發展中國家進入中等收入時期以后,隨著人均GDP超過3000、5000乃至6000美元,在很長時間內,就失去了原來的增長動力,在中等收入的區間內徘徊著,在幾千美元到1萬美元之間徘徊著,這就是“中等收入陷阱”。也有少數國家成功走過了效率驅動階段,最典型的是東亞的一些鄰國地區,如日本、韓國等。這個階段經濟增長的主要特征是所謂的效率驅動,而市場經濟的效率提高需要持續的改革,以降低交易成本,改變商業環境,同時不斷提高企業的競爭力,提高勞動生產率。

從效率驅動階段的初期慢慢地發展,一直到人均GDP達到10000乃至15000美元的過程中,創新驅動的力量逐漸加強。效率驅動階段經濟增長的基礎是什么?市場效率提高,市場力量加強,市場競爭比較充分,勞動力市場富有活力和彈性,技術準備更加充分,市場規模不斷擴大……這些都是效率驅動階段需要的一些基本條件。在人均GDP達到3000美元以后,一些國家順利走過了這個階段,慢慢過渡到高收入國家,進入下一個階段,但有不少拉美國家長期陷在中等收入發展階段,即長期在中等收入的區間內徘徊。如果一個國家成功跨過“中等收入陷阱”,就進入了所謂的創新驅動階段,這個時候它所面臨的挑戰是什么呢?有很多國家進入效率驅動階段以后,創新能力下降。對應前面的幾個詞,也可以說是進入了創新能力衰退的陷阱。創新能力的衰退可能發生在不同的經濟發展水平下的國家。以日本和一些歐洲國家為例,它們成為中等收入甚至高收入國家以后,其創新能力、經濟發展的活力在下降。南歐出現的很多問題也與之類似。真正保持持續創新能力的發達國家不是很多,美國、德國等國家在這些方面做得非常好。從創新驅動階段的增長特征可以看出,經濟效率的持續提升非常重要;另外,創新驅動變得越來越重要,在此階段,創新在經濟增長中的比重達到30%。這個階段需要的基本條件是全民教育素質的進一步提高。此時,人力資本投入變得更加重要。同時,產品的市場要素要更加高效,不斷提升市場效率和資源配置效率。此外,創新的重要性還體現在一個國家的全面創新能力上,它需要制度的創新,商業組織、技術、產品等全方位的創新。那么,一個國家的全面創新能力需要什么條件呢?它需要良好的創新生態環境和創新文化。接下來我便談談這些因素體現在哪些方面。

這是從一個視角看不同經濟增長階段背后的驅動力量及其背后要求的必要條件。我們從這個視角來理解中國轉變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經濟增長方式提了很長時間,它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意義,過去一段時間被提到得尤其頻繁。不同的人提到的轉變經濟增長方式的意義其實不盡相同,有的是泛泛一說,有的談到的角度則比較具體。從經濟增長階段三分法看轉變經濟增長方式又意味著什么呢?過去三十幾年,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就巨大。到2012年,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按照當時的匯率計算,中國的經濟總量達到8.2萬億美元,基本上是美國的一半。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使13億人口擺脫了貧困陷阱,經過這三十幾年的發展,人均GDP從300美元、400美元達到6000美元。如果按照經濟增長三階段的劃分,過去這些經濟成就對應的是什么階段?是成功跨過了貧困陷阱,也就是說走過了要素驅動階段。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們過去做到了什么?主要是在要素驅動階段經濟增長的基本條件得到了滿足。從經濟發展階段來看共性是什么?在剛剛提到的初等教育普及、產權保護、基礎設施改善等要素方面,過去三十幾年中我們都做得很好,這些條件逐漸得到滿足。

中國過去三十幾年的發展不是簡單的經濟增長的故事,我們跟其他國家相比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就是改革。我們從計劃經濟轉變為一個以市場為導向的經濟體制,這中間就有改革和制度的紅利。怎么去看這個問題?我們可以通過過去經濟增長的數據去分析一個國家經濟增長背后要素投入的貢獻、效率提升的貢獻、技術進步的貢獻。從1978—2007年的數據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么多年來通過價格的調整以及其他的因素影響,人均GDP年均增長7.58%,其中人均資本增長率的貢獻是3.66%。效率提升既包括市場效率的提升,也包括創新的貢獻(占3.92%)??傮w來說,效率提升和創新的貢獻加在一起占了52%。

我們把1978—2007年分成三個10年來看,效率提升、技術進步和創新對經濟增長貢獻的比例從62%降到過去兩個10年的不到50%。如果把三十幾年作為一個整體看,中國效率提升、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比在此階段的一般的發展中國家要大。因為我們的這個階段是所謂的要素驅動階段,在這個階段,一般要素投入貢獻比較大,而技術進步、效率提升的貢獻沒這么大。前面提到,在要素驅動階段大部分國家要素投入的貢獻占60%,效率提升、創新的貢獻加起來占40%;而中國這三十幾年要素的貢獻大概占50%,效率提升、技術進步大概占50%。怎么去理解這一點呢?一部分是我們的效率驅動,另一部分是效率提升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來自制度改革和改革紅利,這二者使得各個要素對中國經濟增長各自貢獻的百分比跟其他同處于要素驅動階段的國家有所差別。中國跟其他國家的經驗也非常不同,按道理講,從要素驅動逐漸進入到效率驅動階段、經濟增長水平越來越高的時候,效率提升和創新對經濟增長貢獻的比重應該越來越高。而中國正好相反:效率提升和創新的貢獻在第一個10年占60%多,第二個、第三個10年占了不到50%。這反映的是什么?中國逐漸從要素驅動階段進入到了效率驅動階段,但經濟增長依靠的這些基本因素沒有改變。也就是說,我們在效率驅動階段需要的那些因素方面可能做得不是那么好。

我們看一下其他國家的經驗。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對這些國家經濟的毀滅性打擊,幾個發達國家在戰后都經歷了經濟高速增長的階段。日本GDP的年均增長率在這個階段達到了9.5%,其中資本的貢獻占到百分之三點幾,勞動貢獻占了百分之二點幾,TFP(全要素生產率)貢獻占了百分之四點幾。而在德國、法國、英國等國家,效率提升對GDP的貢獻越來越大。

所謂轉變經濟增長方式,就是說只靠增加要素投入不能維持長期經濟增長,經濟發展要逐漸轉變到靠效率驅動。效率驅動增長的基礎是高等教育的擴大和廣泛的培訓,即人力資本提升和勞動者素質提升,還有市場力量的加強、更加充分的市場競爭——這些都使得各種資源配置更加有效。勞動力市場需要被賦予彈性和活力,金融市場要逐步深化,技術準備要更加充分,市場規模要更加擴大,這些是中國為了轉變經濟增長方式需要做的,需要在這些方面找到經濟增長的源泉。這需要做兩方面的事情:一是通過深化經濟體制改革,持續改變市場環境,提高企業競爭力和勞動生產率;二是提高自主創新能力,使得創新驅動變得更加重要。有人可能會說,其實創新驅動階段對應的經濟發展水平比較高,人均GDP達到15000美元、17000美元以后,創新驅動的地位會越來越重要。

為什么一方面強調改革一方面強調創新呢?中國經濟有巨大的區域差異、行業差異。有的區域從人均GDP來看可能是剛剛進入效率驅動階段,而有的區域已經進入到必須靠創新來驅動經濟增長的階段。中國經濟的區域差異到底有多大?從2010年基于匯率測算的結果來看,比較發達的地方人均GDP達到了12000美元、15000美元甚至17000美元;如果用購買力評價測算,這些地方的人均GDP都在20000美元左右,已經進入到必須靠創新驅動的第三階段。反過來我們看另外一些地級市,即一些相對貧窮落后的地方。這里的人均GDP只有幾百美元,還處于貧困陷阱中,需要靠要素投入作為主要的經濟增長手段。這是城市之間經濟發展的差異。若將統計單元縮小,這種差異就更大。假如我們把中國的2000多個(將近3000個)縣的人均GDP拿來做比較,會發現很多“十強縣”“百強縣”的人均GDP已經達到了30000美元、40000美元,這跟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比如美國)基本是同一水平;但另外一些縣人均GDP還是幾百美元,這又跟世界上比較落后的國家處于同一種經濟發展水平。所以中國經濟區域間的巨大差異對未來經濟發展的挑戰很大。

中國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必然要求在不同地方、不同行業用不同的經濟增長方式去驅動這個地區經濟的增長,使中國整個經濟增長方式得到更好的優化。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是比較合理和科學的。我們有很多不同的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說法,包括在很多政府文件里也出現過。而說得最多的是我們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需要從外需轉到內需,又從內需的投資轉到消費,從官方到民間、從國內到國外都是類似的說法。最近我在成都參加美國《財富》雜志舉辦的財富論壇。這個論壇請了很多國外跨國公司的CEO和國外的學者,說來說去都是說中國要靠消費,完全靠出口這條道路走到頭了。因為世界經濟的市場容量和形勢不容許中國再靠出口,中國已經在世界出口每年增長10%的基礎上每年增長20%,大家都有共識。然后這些人的關注點是中國經濟中投資貢獻的比重太大,因此要靠消費拉動。這些國外的CEO也在談論中國未來消費的增長對經濟的拉動有多大;學者和政府官員也在談論作為一個消費大國,未來要靠消費拉動經濟;這同樣反映在我們的政府文件和一些討論里面。但我個人認為從這個角度去討論經濟增長方式不一定是最合適的,為什么?經濟學基本原理認為消費、投資或出口是一個國家經濟的需求。需求要么從國外來,就是出口;要么從國內來。但是國內經濟增長在哪些方面有需求?一方面是投資需求,一方面是消費需求。從供給的角度即從一個國家經濟的供給能力來看,考慮的是它持續增長的創造能力需要哪些要素來驅動、以什么樣的方式能夠做得更好,即利用同樣的資源能夠生產出更多的東西來。從供給的角度看經濟增長方式更合適。因為從經濟學角度看,需求的結構和變化是相對短期的因素。比如宏觀經濟主要的理論之一“凱恩斯主義”認為,只要搞市場經濟就一定會有波動,就會有經濟周期。如果政府試圖通過宏觀調控政策熨平經濟周期,以減少經濟周期給經濟帶來的效率損失,那需要做什么?由于短期之內一個國家的供給能力沒法調整,所以就調整需求。我們不關心長期問題,就關心短期的需求變動。需求在短期之內可以被調節,但供給能力很難調節。長期經濟增長更需要關注供給能力和一個國家的創造能力。從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角度講,更要關注經濟的長期增長,不應該簡單地從需求角度去看。需求角度是短期角度,而供給能力提升是長期角度。也就是說,國家消費占GDP的比重、投資占GDP的比重、出口占GDP的比重是現在的結構指標,這些結構指標隨著經濟增長階段和發展的改變有一個自然改變的過程,這個問題不是說不重要,但是我們不應該完全從需求角度去理解所有的經濟增長方式轉變。

如果這么去看經濟增長方式,為了有所轉變,總需求的調節主要靠調控、供給能力的增強或者經濟持續增長能力的提升,更主要靠改革,把市場機制建立得更好,使自主創新能力做得更好,這是長期的功夫,短期的功夫是需求的調控。如果我們總是從總需求的角度講調控、講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就很容易落入用調控帶動改革的怪圈中:經濟不好就找一個行業拉動一下,一會兒通過教育拉動,一會兒通過房地產拉動,現在又有人說通過城市化拉動。其實這些都是把長期問題當作短期問題來審視。

我們換一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其實它就像一輛車的結構一樣,需求、消費、投資和出口像車的輪子。輪子不好肯定不行,但輪子無法決定車跑得多遠,決定跑多遠的是發動機。從供給能力的角度來看,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需要提高改革效率和組織創新能力,這是經濟持續增長的核心。從需求角度去考慮經濟增長問題只關注到了一輛車的輪子,沒有真正關注到經濟發展動力的源泉。所以到底是從哪個角度看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對于我們理解中國的政策和未來長期的經濟增長走勢非常重要。

2.當前改革重點

“兩會”之后大家對新一輪改革充滿期待,一個重要的關注點是秋季的三中全會上新政府將提出的一系列施政方向和改革措施。關于未來改革方向,全國從官方到學術機構再到公共輿論都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很多討論,也有很多期待。以前取得的成績巨大,但是問題也很多。既然問題很多,提的看法也很多,就需要區分事情的輕重緩急,一些關鍵問題必須馬上解決。

在討論中關注較多的問題是中國未來的城鎮化戰略。一方面是關于中國過去的城鎮化趨勢的討論,另一方面是對未來中國城市化發展的預期?,F在對未來城市化發展預期的一種觀點是未來城鎮化使經濟一年要增長1%,這意味著一年要有1000多萬人從農村到城市。很多人認為這會帶來很多商機。這次財富論壇上大多數企業家也在討論城鎮化帶來的商機。還有一個原因使大家對城市化和城鎮化非常關注:李克強總理以前在光華管理學院讀碩士研究生時寫的畢業論文是關于城鎮化的,這篇論文收在《走向繁榮的戰略選擇》一書里,這本書出版于20世紀90年代初,他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在研究中國城市化問題。新總理對于城鎮化一直多有研究和關注,大家很自然地就想到城鎮化是中國未來改革的一個重要領域。但是在關于城鎮化、城市化的討論中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和認識。如何理解未來中國的新城鎮化戰略?這需要從一些基本的認識開始。首先需要理解城市化是一個什么樣的過程。簡單說就是大規模的人口從農村到城市,他們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得到轉變。人類歷史上真正大規模的城市化是工業化帶來的。古代的中國也好,外國也好,都有不少的城市。但是這些城市的定位目標大部分是政治城市或者商業城市。比如西安、洛陽,那里的古城非常壯觀雄偉,當時在世界上都是最大的城市。但是不管在中國歷史還是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歷史中,工業化之前的城市化率(即城市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非常低。政治城市也好,商業城市也好,都不能使得整個社會的大部分人口在城市里生活,它缺乏這種經濟的動力。

工業化為什么必然會帶來城市化?這是所有國家的經驗,道理非常簡單:工業社會跟農業社會的區別是分工越來越細致,帶來所謂的聚集效應。生產方式決定生活方式,聚集效應要求人們不能像在農業社會中一樣。工業生產聚集效應體現在三個概念上:一是規模經濟。工業生產的工廠和企業組織需要一定的規模,有了規模以后通過適當的分工提高效率。它跟農業生產不一樣:農業生產中,只要一個兩人就可以種一畝三分地,而工業生產中一兩個人做不成一個工廠,所以工廠需要一定的規模。此外還有一個概念——范圍經濟。一個工廠生產一種紡織品沒有用,最重要的是將其做成衣服或是其他的東西,所以工業生產有上、下游。一個企業的效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周圍和其他范圍內的上游、下游企業。除了范圍經濟以外,還有一個更大范圍的概念叫外部經濟。外部經濟跟單個企業沒有直接聯系,但是這些企業在一起后對地方的市場環境起到推動作用,使所有的企業效率提升。比如一個地方有足夠多的企業之后,它的勞動力生產才會更加有效,資本市場才能發展起來,這就是所謂的外部經濟。三種經濟加在一起的工業化就要求人們在城市里面聚集勞作而不是散落在各處。工業化必然要求城市化。當然,一個好的城市化能促進經濟進一步發展,直接對工業生產帶來效率的提升。反過來,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又促進城市商業和服務業的發展,由此城市公共設施、城市文化教育、體育事業才能發展起來。所以生產方式的轉變帶來生活方式的轉變,但是生產方式的轉變需要生產的力量帶來效率的提升,這是所有國家整個城市化進程的規律。

在城市化和工業化互相推動過程中的一個基本條件是農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保證了合理的糧食和農產品供給價格;更重要的是,農業現代化使得農業生產率和工業生產率能夠同步提高。這一點的重要性何在?只有這樣,城市化、工業化過程才有扎實的基礎,才能有序地去進行這種城市化的過程,實現農村人口向城市轉移,實現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轉移。

城市化過程或者城鎮化進程中會出現所謂的大城市病。對于大城市貧民窟,拉美一些國家還有其他發展中國家非常恐懼。很多人從農村來到城市,沒有固定工作,就擠在貧民窟,生活境況非常凄慘。這種現象給我們的啟示是什么呢?中國千萬不能有這樣的大城市病。那么為了防止這種大城市病,應該怎么去做呢?就是盡可能把這些人堵在大城市之外,希望這些人不要進到大城市中來?從這個角度理解大城市病是有問題的。問題在哪?你需要考慮:為什么這么多人明明知道城市里貧民窟條件這么惡劣,還愿意背井離鄉蜂擁到大城市中?答案非常簡單:他們在農村更慘!他們在農村的生活條件比現在城市里的貧民窟還要差,而且在農村沒有任何希望——他們一輩子都是這樣,他們下一輩還是這樣。很多人說自己現在到了貧民窟,沒準未來自己的小孩會比自己好,還能看到一線機會。這是貧民涌入貧民窟的根本原因。大城市病產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農村的現代化沒有跟上,生產率太低,收入太低。這種情況下必然出現大城市病,靠堵是堵不住的。如果靠堵,農村和城市機會的差距會越來越大,這個國家就治理不好。

從這些角度來看中國城市化的道路,發現改革開放之前的三十年是以計劃和行政手段抑制城市化進程,建立二元體制,即所謂“農村反哺城市”。在此種條件下,城市就不能建得太大,所以就建立了戶口制度來限制人們的流動。改革開放之后,市場機制的逐步建立和快速工業化導致了城市化的加速——城市化率從1978年的百分之十幾增到了2012年的52.7%。而這52.7%的城市化率是用常住人口計算的,用戶籍人口來算我們的城市化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幾!這百分之十幾的差距意味著我們有兩億多無戶籍的城市人口,這體現了中國城市化中最大的行政扭曲力量。在純粹的自然市場經濟隨著工業化的發展而變化的條件下逐步實現城市化,同時農業現代化也得跟上,這是標準的市場經濟的城市化過程;而中國的城市化過程不是這樣。中國經濟屬于轉型經濟,是一個改革開放的過程。我們的城市化道路上有非常多的行政扭曲力量;而最大的扭曲力量是二元體制,它壓制了城市化進程,阻止2億—3億人真正成為城市的市民。

除此之外,城市化進程還有其他行政扭曲力量。在中國,什么地方是城市、什么地方是農村不是由這個地方的發展水平和人口密度決定的,不是由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決定的,而是由新中國成立后確立的行政區劃決定的。行政區劃規定是城市就是城市,規定是農村就是農村。沿海很多地區的村或鎮已經高度工業化和城市化,但從行政區劃的角度講,它們不是真正的城市。與之密切相關的是,整個行政資源分配是由行政力量、政治力量來決定的。因為中國現在還處在轉軌經濟階段,所以很多社會資源的分配還是通過行政體制來進行,行政資源高度集中。在高度集中的行政體制之間怎樣分配行政資源?按照城市行政級別,首都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直轄市、省會城市、地區(市)、縣級市的地位各自不同。按照行政區劃分配行政資源,很大程度上扭曲了以市場力量推動城市化的過程。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在座各位可能對美國有所了解,美國有50個州,在這50個州里你能數出來多少州府?我在美國待了十幾年,我數不出來10個州府。其中的道理非常簡單:美國各州的行政中心、政治中心跟經濟中心是徹底分開的。紐約州的州府不在紐約,而在紐約邊上好幾個小時車程才能到達的地方;首都華盛頓是純政治中心,不是經濟中心和金融中心。所以美國把市場力量決定的城市化跟政治力量分開,包括公立大學之類的場所都不放在主要大城市,而是放在其他小地方,就是為了推動那些地方的發展,這是它們配置公共資源的方式;而在中國公共資源的配置中,從土地到教育、醫療等方面,行政級別越高的城市一定更好。這造成的影響是什么?為什么這是很大的行政扭曲力量?就是指有的城市本身的經濟活力非常強,人口密度也很大,經濟效率很高,按道理來講這些城市應該對整個經濟水平的提升很有幫助;但是它的行政級別太低,沒有相應的行政資源,這就抑制了這些地區城市化的發展。反過來說,有些地方本身經濟集聚的力量沒這么大,但是行政資源很多,公共設施、醫療、教育條件都很好,導致它的規模已經過大。因此,行政資源分配在城市化過程中占了相當大的主導力量,這就扭曲了城市化。城市化要是真正有效地推動經濟的增長,必然會帶來效率的提升,但這種扭曲力量很大程度上扭曲了資源的配置。

還有便是GDP政績的導向。地方政府最重要的考核指標是GDP,為了實現GDP政績,相關的政府行為就出現了扭曲。這表現在重建設、輕治理,重房地產、輕文化環境等方面,使得城市治理水平大大落后于城市化進程,抑制了城市發展,而且影響經濟結構升級。從這些角度思考中國城市化道路,可知一個國家的城市化道路和經濟增長方式是密切相連的。如果經濟增長都是以GDP政績為導向,必然重投資輕消費。如果不注重城市的商業環境、生活環境的改善,這種二元體制的GDP績效導向一定是重工業輕服務業,行政資源和政治力量的分配必然導致收入差距拉大,導致房地產市場的混亂。所以城市化過程對中國來講非常重要,我們需要扭轉這些行政扭曲力量。只有這樣,經濟才能持續增長,才能成功轉變經濟增長方式。

現在很多人都在提“新城鎮化”。什么叫“新城鎮化”?從政府的角度來講,是從“土地的城市化”到“人的城市化”。但到底什么叫“人的城市化”?它的具體內容是什么?還有一個說法是,到底是“城市化”還是“城鎮化”?這個討論只在中國出現,是完完全全的中國特色,無法被翻譯成英文,英文中沒有“城鎮化”這個詞。其實這個討論包含了兩個誤區:首先,這兩個詞反映的是我們行政體系的級別,“市”比較大,“鎮”比較小,鎮在整個行政級別里面數不上數,就沒有什么資源被分配過來。這是一個誤區。另外一個誤區是什么?就是中國地方經濟發展差異這么大,怎么可能設想出一種標準的城市規模?“鎮”應該有5萬—10萬人,“市”應該有10萬—15萬人?顯然沒有任何道理。未來關于“城市”和“城鎮”的討論,我個人覺得沒有太大意義。從規模上來講,一定是要走多元化、特色化的道路。政府引導的城鎮化方向是對的。從趕農民進城上樓,到為他們提供安居樂業的條件,這是理念上的問題。現在國家發改委動輒便出臺關于城鎮化的規劃,其中討論的很多都是要規劃中國未來“十大城市群”之類的問題,包括這個城市群做什么、那個城市群做什么。口號提得很好,但是他們都限于用計劃的方式做城市化,規劃城市規模有多大,其實還是沒法擺脫用計劃行政的方式理解城市化進程的思維。

從所有這些角度去看,最大的一個誤區是什么?歸根結底,我認為最大的一個誤區就是剛才講到的一點——從需求結構的角度看轉變經濟增長方式。過去兩三年來我們的經濟增長速度一直在下滑,經濟增長的勢頭越來越衰退。在這樣一種經濟形勢下,很多人都提出把城市化作為一種靠增長拉動內需的說法,說城鎮化是未來拉動內需的主要力量:城鎮化意味著一年1300萬或者1500萬人進城,他們能買多少雙鞋、吃多少頓飯、創造多少需求。我認為這是最大的誤區。這個誤區從邏輯上講非常簡單:如果按照這種邏輯,簡單地把更多人轟到一起,經濟不就自然起來了?這是把因果關系搞反了。城市化進程、工業化進程很好,隨著效率越來越提高,相應地人們也從農村到城市,這是一個因果關系。城鎮化一定是經濟增長的一個結果,而不是可以拉動增長的一個外在因素。另外,為什么這個問題不能從需求角度看?現在內需不足,要拉動城鎮化。那么難道經濟過熱時就要把這些人趕出去?顯然不是這個道理。不能把改革的過程當作宏觀調控。前些年說,經濟增長不行了怎么辦?把教育產業化。但現在教育產業化有一些弊端——上了大學畢業后卻找不到工作?,F在又說這十幾年來房地產調控出現了亂象、內需不足了所以要搞城鎮化……不吸取這些教訓,把這些長遠的制度建設當作短期的修補,一定會出問題。

所以應該怎么理解城鎮化戰略?我個人認為當前一定要把它當作改革的戰略。城鎮化是一個趨勢,在這個趨勢中必須以城鎮化為核心,通過支撐系統的設計來進行城鎮化。一個國家的城鎮化道路在很大程度上跟經濟增長方式轉變有關,那么我們就去梳理中國城鎮化過程中的扭曲力量。通過改革改掉這些扭曲力量,使城鎮化進展順利,同時也能夠推動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和經濟結構的調整,這需要將政府職能轉變作為核心,解決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問題。中央已經對此有很明確的認識。市場在城鎮化過程中間發揮什么作用?也要發揮基礎的作用,不能以計劃的方式做城鎮化。政府和社會的關系更是在城鎮化過程中需要理順的,社會管理在城市管理中要發揮更好的作用。中央政府和城市地方政府的職責定位是在改革戰略中需要思考的問題。從中央政府來講,需要解決體制問題,二元體制在城鎮化過程中的很多行政扭曲力量是從中央政府的體制開始的。

關于二元體制的問題,很多人又說,如果把北京、上海戶籍門檻放開,城市不就被擠爆了嗎?這就是把城市的資源分配跟其城市化結合在一起了,比如新增大學的指標、醫療的資源、土地的指標、資金的指標等,跟這個城市接納外地人掛鉤在一起。教育均等是整個城市化中的核心,農村土地和宅基地流轉是重要的問題。前面提到,城市化基本的保證是農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就必須有土地的規模經濟,土地的規模經濟就要求農村土地能夠流轉。另外是解決農民入城的后顧之憂。戶口沒有特別的好處,同時又可能失去擁有宅基地的權利,所以不解決這個流轉問題農民進城就會有后顧之憂。中央政府的職責是實現覆蓋全國公民的均等的社會保障體系。改革行政區劃制度的過程中,地方政府改革是至關重要的。中央政府放權相對容易,權力下放到地方后,如何約束地方政府的行為?現在中央政府的一些官員說省級權力管得這么死都是重復建設,都是產能過剩;但如果放開的話它會更加產能過剩,比原來過剩的程度高出好幾倍。這里的核心問題是什么?不是簡單的中央政府的放權,而是地方政府的職能轉變。地方政府必須徹底拋棄GDP的政績導向,轉向城市管理和服務。國際上發達國家的政府也有很多競爭,但不是GDP高就可以升官,競爭的標準是地方政府要發展當地的經濟,也需要去吸引資金和人才。這些要靠什么做到呢?靠改進這個地方的商業環境和生活環境。未來地方政府的行為必須要轉到這方面來,如果不轉到這樣一種行為模式,其實所有的問題都是解決不了的。定位和職能轉變后,同時要改變地方的財稅體系,建立公開、透明、可持續的城市體系,還要提高城市綜合管理水平、改革文化體育體制、獨立發展文化體育娛樂事業。前面提到,如果按照購買力評價標準測算,很多城市的人均GDP已經是兩三萬美元了。但是看消費結構,會發現中國的消費結構跟人均GDP為兩三萬美元或者一萬五千美元的國家和地區很不一樣:除了吃、喝、穿就是買奢侈品,比如買一大堆LV的包,或者到國外瘋狂購物。這個消費結構跟世界其他國家很不一樣,其他國家的居民在衣食滿足以后,很大一部分消費在什么地方?看體育比賽、演出等。這種區別出現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的文化、教育、體育事業太不發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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