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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為行為方式的文體分類

中國古代文體的生成大都基于與特定場合相關的“言說”這種行為方式[1],這一點從早期文體名稱的確定多為動詞性詞語便不難看出。人們在特定的交際場合中,為了達到某種社會功能而采取了特定的言說行為,這種特定的言說行為派生出相應的言辭樣式,于是人們就用這種言說行為(動詞)指稱相應的言辭樣式(名詞),久而久之,便約定俗成地生成了特定的文體。而中國古代的文體分類正是從對不同文體的行為方式及其社會功能的指認中衍生出來的。易言之,按照不同的行為方式區別類分文體,便生成了作為行為方式的文體分類。

一般而言,中國古代禮制繁縟,不同的交際場合往往規定必須采取不同的言說行為,同時也就必須應用不同的文辭樣式。例如《周禮·春官·大祝》記載大祝的職能時說:

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遠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誥,四曰會,五曰禱,六曰誄。

大祝所掌握的“六辭”,都是適用于現實社會生活中的上下、親疏、遠近等人際關系之間的不同的言說方式及文辭樣式。鄭玄(127—200)注云:

祠當為辭,謂辭令也。命,《論語》所謂“為命,裨諶草創之”。誥,謂《康誥》、《盤庚之誥》之屬也。……會,謂王官之伯,命事於會,胥命于蒲,主為其命也。禱,謂禱于天地、社稷、宗廟,主為其辭也。……誄,謂積累生時德行,以錫之命,主為其辭也。……此皆有文雅辭令,難為者也,故大祝官主作六辭。[2]

大祝在不同的交際場合必須執行不同的職能而發為言說,與之相應,也就必須運用不同的文辭樣式。例如上下之間信息交流,則撰作“辭”;傳達居上位者的意圖,則撰作“命”;代居上位者宣布意旨,則撰作“誥”;諸侯之間的照會,則撰作“會”;禱祭天地、社稷、宗廟,則撰作“禱”;表彰死者生前的德行,則撰作“誄”[3]。這些適應于不同的言說行為的文辭樣式,一旦約定俗成、定為慣例之后,便成為文體的獨特類別。如劉勰《文心雕龍·祝盟》云:

及周之大祝,掌六祀(按,從唐寫本)之辭,是以“庶物咸生”,陳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興夜處”,言于廟之祝;“多福無疆”,布于少牢之饋;宜社類,莫不有文。[4]

然則劉勰是將“六辭”視為六種不同的文體類別的[5]

由此可見,所謂“六辭”的文體類別的區分,首先并非憑借文體內在的語言、結構等形式特征,而是憑借文體所依附的行為方式。易言之,正是不同的行為方式,成為類分文體的基本標準。

又如“九能”之說,始見于《毛詩詁訓傳》。《毛氏詁訓傳》相傳是西漢時古文詩學的開創者毛亨(生卒年未詳)所作,而毛亨的詩學據說傳自孔子弟子子夏(前507—?),可見其來有自[6]。因此“九能”之說大概是先秦時人們約定俗成的說法。所謂“九能”,指的是作為大夫所必須掌握的九種文體:

故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7]

《隋書·經籍四·集志》總敘亦云:

古者登高能賦,山川能祭,師旅能誓,喪紀能誄,作器能銘,則可以為大夫,言其因物騁辭,情靈無擁者也。[8]

這九種文體都與大夫在政府中行使的特定行為方式相關:“命龜”是占卜用的文體;“施命”是田獵時布施教命的文體;“銘”是刻鐫于器皿之上,書以為戒的文體;“造命”是出使外邦時隨機應變、應對作答的文體;“賦”是登高時有所見,賦其形狀、鋪陳事勢的文體;“誓”是出征前對將士誓師的文體;“說”是解說山川地理形勢的文體;“誄”是表彰死者生前德行,以表示哀悼之情的文體;“語”是在祭祀時禱告天地神的文體。

要之,無論是大祝“六辭”還是大夫“九能”,都指的是先秦時人們“發言文”的行為方式,屬于“文體分類的胚胎跡象”[9]。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的文體分類首先萌生于人們對特定的社會行為的分類,不同行為方式的區別類分是中國古代文體分類原初的生成方式。

這種作為行為方式的文體分類積淀為傳統的資源,在兩漢時期仍然衍生綿延,成為文體分類的重要生成方式。例如,王充(27—約97)《論衡·佚文》認為,世上所有文章可以區分為五類:

受天之文,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

在這里,王充實際上是將文人寫作視為一種獨特的行為方式,以不同的行為方式作為分類標準,進行文章類型的劃分。也就是說,“遵五經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實際上是五種類型的文人寫作方式,由此而形成五種不同類別的文體。因此,王充下文論及他所偏愛的“造論著說之文”時,便主要著眼于這種寫作方式獨特的社會功能:

造論著說之文,尤宜勞焉。何則?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非徒諷古經、續故文也;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藝之人所能為也。周、秦之際,諸子并作,皆論他事,不頌主上,無益于國,無補于化;造論之人,頌上恢國,國業傳在千載,主德參貳日月,非適諸子書傳所能并也。上書陳便宜,奏記薦吏士,一則為身,二則為人,繁文麗辭無上書。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為私,無為主者。夫如是,五文之中,論者之文多矣,則可尊明矣。[10]

王充認為,“造論著說之文”足以“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頌上恢國,國業傳在千載,主德參貳日月”,具有明確的政治指向和社會指向,因此最為可貴。

再如蔡邕(133—192)撰《獨斷》,“采前古及漢以來典章制度、品式稱謂,考證辨釋,凡數百事”[11]。該書雖然主要是論述禮制典章、考釋事物名稱的書[12],但卻體現出作為行為方式的文體分類的某些特征。該書卷上,將天子令群臣之文分為四類: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書;又將群臣上天子之文分為四類: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駁議[13];凡此,都是以不同的行為方式作為基本依據,對朝廷應用文體進行分類,并就每類文體的功能及其形態特征作了簡明扼要的解說[14]

又如劉熙(東漢末人)《釋名》是一部漢語語源學的重要著作,其《釋名序》說:

夫名之于實,各有義類,百姓日稱,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陰陽、四時、邦國、都鄙、車服、喪紀,下及民庶應用之器,論敘指歸,謂之《釋名》。[15]

該書卷6《釋書契第十九》和《釋典藝第二十》,簡要地訓釋奏、檄、謁、符、傳、券、契、策書、冊、啟、書、告、表、敕、紀、令、詔書、論、贊、敘、銘、誄、碑、詞等文體,大多是從這些文體所相對應的行為方式及其社會功能著眼的。如云:

檄,激也。下官所以激迎其上之書文也。

謁,詣也,詣告也。書其姓名于上,以告所至詣者也。

符,付也。書所敕命于上,付使轉行之也。

傳,轉也。轉移所在,執以為信也。

策書,教令于上,所以驅策諸下也。

漢制,約敕諸侯曰冊。冊,順也。敕使整順不犯之也。

上敕下曰告。告,覺也,使覺悟知己意也。

下言上曰表,思之于內,表施于外也。又曰上,示之于上也。又曰言,言其意也。

記,紀也,紀識之也。

詔書,詔,昭也,人暗不見事宜,則有所犯,以此示之,使昭然知所由也。

稱人之美曰贊。贊,纂也,纂集其美而敘之也。

銘,名也,述其功美,使可稱名也。

誄,累也,累列其事而稱之也。

所謂“書契”,猶言文字記錄[16],用以概稱日常應用文體;所謂“典藝”,原指上古五典、六經等典籍[17],用以概稱這些典籍中的文體。由此可見,《釋名》一書對二者的類分不也是著眼于其獨特的行為方式嗎?

[1] 所謂“言說”,包括“言”、“誦”、“歌”等行為方式。《尚書·舜典》云:“詩言志,歌永言”,《尚書正義》,卷3,《十三經注疏》(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頁131。《漢書·藝文志》云:“不歌而誦謂之賦。”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卷30,頁1755。

[2]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52,《十三經注疏》,頁809。

[3] 又《禮記正義》,卷19《曾子問》鄭玄注云:“誄,累也,累列生時行跡,讀之以作謚。謚當由尊者成。”《十三經注疏》,頁1398。

[4]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卷2,頁176。

[5] 參見鄧國光:《〈周禮〉六辭初探——中國古代文體原始的探討》,臺北漢學研究中心《漢學研究》第11卷第1期(1993年6月),頁319—338。

[6] 毛亨乃西漢初人,一說魯(郡治今山東曲阜一帶)人,一說河間(郡治今河北獻縣東南)人。但《漢書·儒林傳》僅言:“毛公,趙人也,治《詩》,為河間獻王博士”,不言其名。東漢鄭玄《詩譜》謂:“魯人大毛公為《故訓傳》于其家,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為博士。”亦不言其名。三國時吳人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認為,孔子刪詩授子夏,數傳至荀子,荀子“授魯國毛亨,毛亨作《詁訓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以其所傳,故名其詩曰《毛詩》。萇為河間獻王博士。”而唐陸德明《經典釋文·敘錄》引三國時吳人徐整說,所言傳授世次與陸璣說不同。

[7] 《毛詩·鄘風·定之方中傳》,《毛詩正義》,卷3,《十三經注疏》,頁316。

[8] 魏征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卷35,頁1090。

[9] 郭紹虞:《提倡一些文體分類學》,《復旦學報》1981年第1期。

[10] 以上均見王充:《論衡》(《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20《佚文篇》。

[11] 王應麟:《玉海》(《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51,“漢蔡邕《獨斷》”條。

[12] 《南齊書·禮志上》云:“漢初叔孫通制漢禮,而班固之志不載,及至東京,太尉胡廣撰《舊儀》,左中郎蔡邕造《獨斷》,應劭、蔡質咸綴識時事,而司馬彪之書不取。”《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卷9,頁117。參見傅剛:《〈昭明文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頁78—79。

[13] 蔡邕:《獨斷》(《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上。

[14] 參見躍進:《〈獨斷〉與秦漢文體研究》,載《文學遺產》2002年第5期,頁11—25。

[15] 劉熙:《釋名》(《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首。

[16] 《尚書序》:“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釋文》:“書者,文字。契者,刻木而書其側。故曰書契也。一云以書契約其事也。”《尚書正義》,卷1,《十三經注疏》,頁113。

[17] 《尚書序》:“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尚書正義》,卷1,《十三經注疏》,頁113。《莊子·天運》:“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卷5下,頁531。漢人習稱六經為“六藝”,見《史記》,卷61《伯夷傳》、卷87《李斯傳》、卷121《儒林傳》等。劉歆編纂《七略》,其一即為《六藝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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