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錄與透視:中國傳媒熱點事件訪談錄
- 常江 鄧樹明
- 3346字
- 2020-05-22 16:18:46
前 言
我們的傳媒與我們的時代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篤信的時代,也是疑慮的時代……我們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沒有;我們全都會上天堂,也全都會下地獄。”這是狄更斯在《雙城記》的開頭繪制出的一幅既令人沖動又使人訝異,既田園牧歌又危機重重的社會圖景。用這段話來描述我們所處的時代,似乎也很貼切。
在如此錯綜復雜的環境中,媒介事件為社會變遷所建構,并在氣候、土壤與水分適宜的條件下,推動或阻滯社會變遷。我們或目睹,或親歷的許多媒介事件,都為我們觀察和闡釋錯綜復雜的中國社會之變遷提供了可貴的素材。
首先,傳播新技術對媒介內容的生產產生了巨大的影響。2009年8月,主流商業網站新浪網推出“微博”平臺,將中國全面帶入社交媒體時代。此前,已有飯否、嘰歪等先行者試水。至2013年上半年,新浪微博的注冊用戶已達5。36億。不過,不同于其美國對應物Twitter(誕生于2006年3月),新浪微博在相似的技術基礎之上,結合中國社會結構的獨特性,形成了別具一格的傳播策略。在觀念沖突劇烈、社會變革頻仍的語境下,微博被賦予了大大超出“社交工具”這一角色的責任與使命———它不僅是打破傳統媒體信息生產霸權的急先鋒,更成了知識分子啟蒙大眾與草根群體恣情狂歡的輿論場。由是,社交媒體之于當代中國,便有了別樣的政治意涵。
社交媒體不但改變著用戶接收信息的方式,也在持續不斷地改變著原有的傳播格局。對于報紙、廣播、電視等傳統媒體而言,過去三五年里經歷的變故實可以用“未有之大變局”來形容。如果說Web1。0對于傳統媒體生產機制的沖擊尚停留在信息時效與接收平臺的革新這一層面,那么Web2。0帶來的,就是從內容,到觀念,再到整個生產機制的震蕩。
傳統報業因受眾閱讀習慣的改變而面臨的經營危機由來已久,如今只能全面擁抱新媒體而別無選擇。在現行體制的庇佑下,盡管不會有批量報紙因虧損而倒閉,但西方若干大報大刊的命運已令國內同行感受到了冬天。市場化報紙自不待言,就連《人民日報》這樣的意識形態航母,也因善用微博而備受矚目,乃至受稱贊。一貫自詡“第一媒介”的電視,也不得不放下不可一世的姿態,去尋求傳統生產機制內的出路。比起報紙,中國電視從業者做出了更加令人尊敬的努力,這體現為基于國際版權貿易引進模式的真人秀節目的崛起(參見本書第三篇《電視真人秀的新時代———聆聽<中國好聲音>中的各種“聲音”》),以及針對受眾收視新習慣做出的全方位調整(參見本書第六篇《鏈條的再造與傳動———解析新媒體環境下的電視傳播模式》)。電視媒體立足于自身獨特的內容生產機制,以為觀眾提供有別于網絡視頻的奇觀化、精細化視聽體驗為突破危機的立足點,并巧妙利用社交媒體的“話題酵母”功能,使大量年輕人重新成為電視節目的觀眾。
除此之外,借助以新浪微博為代表的社交媒體平臺,社會輿論的構成方式也呈現出諸多與以往相異的特點。在全球矚目的媒介事件中(參見本書第一篇《體育報道的激情與亂象———聚焦2012倫敦奧運會熱點事件中的媒體景觀》),在重大災難性事件中(參見本書第七篇《社交媒體時代的災難信息傳播———解析四川蘆山“4·20”地震中的媒介傳播現象》),社交媒體都對觀察者和闡釋者提出了新的問題。就傳統意義上的受眾而言,新技術賦予其傳播者的身份,信息生產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民主化傾向;就傳統媒體語境下的內容生產者而言,獨特的“傳者”地位不復存在,傳統媒體從信息到渠道,都浸潤著顯著的焦慮感;就信息流通的控制者而言,如何在既有的法律與規范的框架內確保輿論的擴散在總體上發揮有利于社會進步的積極作用,成了既令人頭疼,又充滿挑戰的新課題。
由社交媒體帶來的媒介內容生產領域的變革,仍在繼續。新的現象層出不窮,亟待學術界用新的理論和模型加以解釋。在汪洋恣肆的信息流動和瞬息萬變的輿論激變中,對熱點事件的忠實記錄和即時闡釋,有著不言而喻的重要作用。
其次,傳媒業廣泛參與和推動中國的政治變革。傳媒對政治改革的參與,既源于中國體制下傳媒作為執政黨喉舌的機構性質,也部分歸因于社交媒體的勃興開拓出的新傳播空間。中央級媒體如《人民日報》、新華社和中央電視臺,均在“十八大”前后出現了令人矚目的新動向。其中,有語態上的調整(參見本書第二篇《觀眾因何而興奮———聚焦央視“你幸福嗎”系列報道》),也有形態上的改進(參見本書第五篇《媒體變革與社會變革———探析中央媒體改版現象》)。
中國傳媒業既然有官方血統,便不可避免地要被民眾寄予超越一般信息中介機構的期望。主流媒體的一切變化,無論多么微小,總會被觀察者加以全方位(有時甚至是過度)的闡釋。細枝末節如“你幸福嗎……我姓曾”的神回復,形態改變如民生新聞與負面報道比例的提升,哪怕只是主持人面孔與播報方式的調整,都會引發激烈的爭論。這一狀況,既揭示出主流媒體內部其實蘊含著巨大的變革動力與潛力,也讓執政者看到民眾對于政治變革的由衷關切。
世易時移,大眾傳媒已不再被執政黨作為政治動員的首要工具,而更趨向于回歸傳播媒介本體。但主流媒體的種種改變,讓我們再一次深切體會到政治傳播與傳播的政治在中國語境下的獨特性。中國傳媒業應當為中國政治的現代化轉型作出積極的貢獻。西方學者如S。N。Eisenstadt和K。A。Wittfogel等曾指出,中國過去兩千年中,從未發生過“全部的”“原級的社會的”(primary societal)及“永久的”變遷,而只有過“適應性的”“次級的社會的”(secondary societal)及“循環的”變遷。[1]盡管有著來自內部和外部的不斷刺激,但中國社會的變遷一直是,也只能是對儒家文化治下的“自足性平衡狀態”的漸進式調整。主流媒體的變化,無論多么微小,都承載著中國社會系統中可能存在的、有可能打破現狀的諸多潛能,實是不容忽視的時代細節。
最后,傳播倫理面臨新的挑戰。倫理問題,長期以來一直是新聞傳播領域的重要議題,卻又始終沒有受到充分的重視。人人都能唱出些應如何、不應如何的道德高調,可面臨錯綜復雜的媒介環境和海量“粉絲”的誘惑時,卻又往往把一切美德拋諸腦后。
倫理之所以變得愈發重要,在于倫理已不僅僅是少數媒體從業者的問題,而成為新的媒介環境下所有人的問題。社交媒體開啟了“人人都是傳播者”的時代,傳播過程中的一切倫理危機,也就成為傳媒專業人士與大眾的共謀。專業主義(參見本書第四篇《專業性與潛規則———以媒體對中美兩起校園傷害事件的報道為例》)、媒介審判(參見本書第八篇《新媒體時代的媒介審判和輿論審判———以復旦學生中毒案為例》)和網絡狂歡(參見本書第九篇《道德批判與網絡狂歡———探析丁錦昊“到此一游”事件的網絡反應與媒體報道》),成了熱門詞匯,也有了超越道德規范本身的社會意蘊。在道德話語泛濫的當代中國,對道德本身的生發與討論機制進行深入的探討,便有了相當的緊迫性———在道德話語的背后,應當有更加牢固的理性精神和制度環境為根基,若缺了這個,道德話語就會演變為無遠弗屆的精神暴力。
總之,本書秉持理性與進步性的原則,旨在于“現代化”的框架內,對當下的種種傳媒現象加以觀察、記錄和闡釋。金耀基先生將阻礙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的要素,歸結為四個方面:一為民族的崇古心理,二為知識分子不健全的心態,三為民眾普遍認知的不足,四為舊勢力的反抗。[2]而我們的工作,正是圍繞上述四個要素展開。正因民族有崇古心理,我們才要忠實地呈現流動的“當下”;正因知識分子時有偏執,我們才要提供可做充分爭鳴的論壇;正因民眾普遍認知不足,我們才要加強學界、業界與民眾之間的對話;正因舊勢力慣于反抗,我們才要去孜孜不倦地勾勒烏托邦,即使它很遙遠。
新聞傳播學的研究一直滯后于傳媒業界的發展。理論研究水平的提升須建立在傳媒學者與傳媒從業者對活生生的傳媒事件的觀察與闡釋的基礎之上。本書便旨在搭建一個闡釋的平臺。一方面,我們對重大媒介事件進行及時的記錄,供后人回顧參閱;另一方面,我們以大量扎實的訪談,呈現資深學者與媒體從業者最直接的思考與批評。而這本《記錄與透視》,只是一個雖粗糲,卻不乏真誠的開端。以之為平臺,本書的兩位主編并《新聞界》編輯部全體成員期望于傳媒業與社會進步的宏大事業之間,作出自己的貢獻。
2014年6月
于中國人民大學明德新聞樓
[1] 參見Eisentadt, S.N.,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Empire (New York: Free Press,1963,p.323)以及Wittfogel,K.A.,Oriental Despotism(Yale University Press,1958,p.419).
[2] 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