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美中國旅居者在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行為研究
- 楊恬
- 17895字
- 2020-05-28 18:31:55
2.2 戈夫曼的擬劇論及在線自我呈現研究
2.2.1 關于“自我”內涵的研究
與芝加哥學派杜威(John Dewey)、庫利(Charles Horton Cooley)等人生前就已著作等身、聲譽非凡不同,喬治·赫伯特·米德(G.H.Mead)生前沒有出版一本著作,他的主要作品《心靈、自我與社會》是他去世后別人根據他的講義整理而成的。羅杰斯認為,米德對于傳播學的貢獻就是這本著作中所闡述的互動理論
,米德本人也被學界公認為符號互動主義的開創者。“社會”“自我”和“思維”是米德理論的三個核心概念。根據研究需求,本部分對米德關于自我與人際傳播的論述進行介紹與分析。
在米德看來,完全的自我是在交流中形成“他人”及感知和形成“泛化的他人”(generalized other),而“只要一個有組織的過程或者社會活動進入一個個體成員的經驗,它便是一個泛化的他人”
。也就是說,米德認為,人從其他個人的視角出發看待自己,經常采用“泛化他人”的態度,“通過采納泛化他人的態度,某人考慮到屬于較大共同體的規則與習俗,……因此,泛化的他人指個人的社會性質”
。米德對自我的構成進行了獨特解釋:自我分為主我(I)和客我(me)兩部分,主我是沖動的、充滿欲望的、無約束的;客我則是具有約束性的、與他人的期待相一致的“概化的他人”,自我是這兩個部分互動所形成的動態過程——主我是行動的驅動力,客我指揮和引動行為;米德用客我來解釋符合社會規范、調適性的行為,用主我來解釋那些富于創造力、無法預測的行為。
米德通過對主我與客我的區分來闡明他的自我概念的邏輯基礎,指出“一旦自我得以由社會生活過程中產生,則社會的進化或發展便與自我的進化或發展相互聯系,相互依存”
。
一個人最初做出的表示(gesture)、另一人對此表示所做出的回應、傳播者賦予某行為的意義之間構成的關系是社會行為最基本的形式。米德把有共享意義的“表示”稱作“意義符號”(significant symbol)。他認為,“表示”可以是任何一個具有一定意義的行為,當它“一旦具有共享的意義,就獲得了一定的價值,成了一個有意義的符號,(最終使)社會的形成成為可能”
。同時,米德指出,因為人們能夠使用“有意義的符號”對“自我”做出回應,所以他們能夠進行思考(thinking)。米德在研究中將“思考”稱為“思維”/“心靈”(mind),它是一種與自己進行互動的過程,“這種思維能力是與自我共同發展起來的”
。
米德對“表示”的內在交談功能的探討,對人際傳播研究中的想象互動理論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米德認為,“通過私下解讀和解釋常規姿態,個體能夠想象性預演有利于適應他人的行動方案”。可以看到,米德關于想象互動的論述與庫利對社會互動中想象的解釋相得益彰,而想象互動的自我理解功能“著力于人們如何利用想象互動來改善對自己的理解;有助于揭示與‘自我’相反或者不同的方面”
。
此外,米德還開創性地提出了“角色扮演”(role-playing)的概念,展示了他對自我與身份之間動態關系的思考,目標是解釋說明意義所具有的共享性、抽象性以及普遍性,該概念的提出對日后符號互動論的研究,包括戈夫曼的擬劇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米德認為,個體不是被動地接受刺激,而是主動地選擇與解釋刺激,并結合自己的先前經驗來追求某些刺激。米德認為,在社會互動中,個體把自己置于想象的觀眾群體中,像演員一樣會琢磨表情,表演方式,想象觀眾對自己表演的反饋——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個體通過扮演他人所形成的“自我”概念來參與人際互動。這個“自我”,是主我與客我不斷互動的結果。米德提出的“自我”以新的個體形象出現在社會整合當中,并將社會態度輸入整個共同體反應中,進而產生社會。
在米德之后,美國社會學家諾伯特·威利(N.Wiley)在《符號自我》一書中,對自我的符號化本質做了進一步的深入闡釋。威利把米德的“主我-客我”與皮爾斯的“我-你”結合起來,形成“主我-你-客我”三邊對話,用以解釋“自我”是一種符號的原因。在這個三元關系模式中,“‘你’更容易朝向未來,解決問題,獲得行動的機會;‘客我’賦予‘你’記憶、洞察力及文化時間,指向的是過去習慣、生活軌跡、從前行為的結果”,而“對話自我”就是一個“正在直接向‘你’,并間接、自反性地向‘客我’說話的‘主我’”。威利的“自我結構”是由“主我-客我-你”構成的三元關系模式,該自我結構模式為個體提供了“主我-你-客我”的視野,同時活動于“當下-未來-過去”,自我在內心對話時,當下的主我通過闡釋過去(客我)為未來(你)提供方向。
在“符號自我”理論中,人是三組三元關系模式中的核心,人把時間、符號、對話的三元關系結合了起來;自我可以容納不同具體身份的符號結構與內容,同時也是一個“充滿彈性的符號化闡釋過程”。威利通過對自我“內心對話”“自反性”“內心一致性”等核心概念的闡釋,指出“符號自我是具有高度自反性、內心一致性、對話性與社會性的概念;對自我的理解需要‘他者’作為反思自身的一面鏡子,即必須在‘我與誰的關系’中來思考‘我是誰’的問題,或者說‘反觀自我的獨特性’”
。威利從符號學視野對“自我概念”進行討論與闡釋,推進了學界對自我的深層次解讀。
米德從符號互動視角對自我及人際傳播的研究,對于本書分析在美中國旅居者的在線自我呈現行為有著重要的啟發意義。來到美國后,大部分旅居者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不同程度地調整自身狀態,改變自我形象以投入新的日常生活情境之中——也就是說,在“主我”的驅動下,站在“他人”角度思考自我,調試或者規范自身行為,建構起一個新的“社會化自我”。在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行為正是形成這個自我的重要路徑之一。本書認為可將呈現行為視為米德所說的“表示”,但具備“共享”與“非共享”兩種狀態——共享式的自我呈現行為立足于他人視角,是基于人際關系的自我呈現行為,目的在于通過自我表達讓他人更加了解自己,形成自己期待的印象,實現“向上流動”的目的和跨文化語境下有效的人際傳播;非共享式的自我呈現主要是對“主我”盡可能真實地呈現,以滿足“主我”的欲望,通過自我內心對話、自我傳播來維護自己的精神家園。無論是哪種類型的自我呈現行為,它們都是人們進行意義賦予的過程,是“有意義的符號行為”,展示了旅居者思維的能力——既與他人以及外界對話,也在與自我對話。
威利綜合米德與皮爾斯對自我的研究,提出符號自我的“主我-你-客我”三元關系模式,為從符號學出發理解自我本質提供了獨特而深刻的思想資源。威利在探討自我符號性時運用的理論工具“自反性”(reflex)、“內心一致性”,對本書分析旅居者在線自我對話頗有啟發;而威利對“向上還原”“向下還原”的批判也幫助本書避免落入本體論或者生理學方面的窠臼。簡言之,本書認為,通過對以上理論的梳理,有助于明確對在美中國旅居者的“在線自我”從哪些維度切入分析更為準確,同時,引導研究關注在線自我的特殊性,提醒研究者需要辨別互聯網語境,特別是不同文化語境下的在線社交語境對自我內涵的影響。在此基礎之上,本書也能進一步明確研究中需要重點探討的問題:與真實場景下的符號互動過程相比,旅居者的在線自我呈現行為具有哪些顯著的特征?這些特征推進、產生了怎樣的自我呈現效果?對人際傳播與跨文化傳播的影響如何?在不同社交媒介平臺上,旅居者的自我呈現行為具有哪些差異?產生差異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本書擬借鑒符號互動主義及威利關于自我的核心理論來嘗試回答以上問題,以從學理層面理解自我呈現行為本質。
在符號互動論中,除“自我”以外,身份也是一個重要的概念。通過對身份的探索,人們也在不斷深化對自我的認知。然而,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文化概念,因此,不同文化語境下的自我身份認知各不相同。邁克爾·赫克特(Michael Hecht)等人整合了個人文化(希臘文化)、群體文化(非洲文化)、社會文化(東亞文化)三類文化語境,創立了有關身份的傳播理論。該理論將身份視為個人與社會的連接點,個人與社會通過傳播得以連接和交匯。從這點來看,身份經由傳播行為構建而成。
具體而言,在人際傳播中,人們內化(internalize)他人對自己的看法與反應,進而通過自我表達和回應他人來呈現自我的身份。因此,身份包括主觀性層面(對自我的認識)與認定層面(他人對自己的看法);或者說,人們對身份的認識由內化的意義與習得的意義組成。“內化的意義產生的是主觀性的自我(subjective self),這些意義通過傳播‘投射’給了對方,從而創造出‘認定的自我’(ascribed self)”
。根據赫克特等人的論述來理解旅居者的在線自我呈現行為,可以看到,呈現行為是一種構建與改變自我身份的自我表達方式。人們試圖通過呈現行為,在傳遞主觀性自我的同時創造出認定的自我,以實現不同類型的傳播預期,達到相應效果。此外,身處美國,文化語境的差異勢必對旅居者身份的塑造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人們在不同社交媒介語境中處理身份的個人層面、表演層面、關系層面與群體層面的具體內容時,需要分別采取不同的呈現策略。
延續社會文化理論傳統,華裔學者丁允珠將研究的重點放在了跨文化語境中身份如何在與他人的互動中產生這一論題上。丁允珠的身份協商理論聚焦于文化和種族身份在同一文化群體內部和不同文化群體之間進行的傳播中出現的“協商”與構建過程。她特別指出,當個體在不同文化群體之間展開傳播行為時,其安全感、歸屬感、可預測性、聯系和一致性的程度較同一群體內低,由于陌生(異質化)影響,而產生更高的疏離感、不可預測性,個體更傾向于改變。當然,“身份協商過程是在極端情況之間獲得平衡,故步自封與過度強調改變對于個體的跨文化適應與交際并不能帶來真正的幫助”。
對于旅居者而言,中國與美國社交媒體為他們的呈現行為提供了兩個文化語境:在中國媒體上的呈現基本上屬于同一文化群體內的傳播,在美國媒體上則進行的是跨文化傳播。那么,旅居者在兩個平臺上的身份協商過程必然因為文化語境的差異而產生不同。例如,大部分旅居者在中國媒體上會保持與國內身份一致的形象,而在美國媒體上,為了更好地了解與適應美國社交文化,他們會自覺不自覺地呈現出自己更為獨立、開放的一面,傾向于塑造一個新的身份。不同語境下的協商過程導致身份中的價值觀內容出現顯著差異,一方面有助于身份多元性的發展,另一方面,復雜的身份為自我認知與文化認同帶來了挑戰。在這樣的情況下,旅居者的在線自我呈行為,對他們對自身和文化的溝通、認知到底帶來了怎樣的影響,正是本書需要思考與探討的問題。
上文關于自我、身份等核心概念的文獻都來自西方學術話語圈,對本書分析旅居者的在線自我呈現行為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不過,需要強調的是,由于本書的研究對象是在美中國旅居者,所以除了借鑒西方話語中對自我的分析解釋外,從總體層面上梳理中國文化中的自我內涵及在此基礎之上的傳播行為特征,對于理解在美中國旅居者個體身份構建,對其在線自我表達行為展開針對性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那么,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學界如何闡釋“自我”的內涵呢?陳向明指出,“自我”之于中國文化事實上是舶來品,它于20世紀初從西方引進。區別于西方語境中獨立的、自給自足的“自我”,中國人的自我不僅包括自己,還包括“對自己在家庭中相對位置的意識,對家庭中其他人位置的意識以及家中的某些人”,這個“自我”究其根本是基于家庭的“家我”(family-oriented self)。“家”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社會單位,具有先賦性特征,所以中國人的關系以先賦性關系為主,并以此自我及關系為核心,不斷向外擴散出類似同心波紋的關系網,形成“差序格局”的社會結構特征。
由此,中國文化語境下的自我總是與他人存有不同程度的關系,其社會需求也是與他人的關系中、與社會規范的一致中得到滿足。
從對中國文化中“自我”內涵的闡釋來看,中國人的“自我”或者“人”是一個人際概念,這也深刻地影響了中國人的行動規范和對自我交往行為的評估——正如翟學偉所指出,“中國人的自我表現、自我功效感、自我監控及自尊均與群體準則密切相關,在中國人主觀感覺里存在著‘議論系統’來調節個體行為。這個‘議論系統’來自個體周圍的社交圈,由重要社會成員組成”。對于本書中的旅居者而言,當他們從熟悉的國內文化語境中暫時性地遷移到美國,其周遭的“議論系統”也更加復雜,分別存在于“線上”與“線下”, “中國語境”與“美國語境”之中。本書研究的是線上中美語境的自我呈現行為,必然要考慮的是該行為與周遭“議論系統”之間的關系,并且嘗試回答下面的問題:在美中國旅居者在中美社交媒體上呈現自我時,如何根據情境及其中的議論系統調整具體行動?產生的效果如何?中美社交平臺上的呈現行為存在怎樣的異同?為什么產生差異?通過回答這一系列問題,本書最終可以了解旅居者在不同文化語境中自我呈現的傳播生態特征。
2.2.2 戈夫曼的擬劇論
戈夫曼是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社會學家之一,他的理論體系深受芝加哥學派,尤其是以米德、布魯默(Herbert Blumer)的理論為代表的符號互動主義思想的影響;而他關于現實與人為的思想、自我與表演的思想也明顯表現出美國早期社會學大師庫利的痕跡。戈夫曼提出了著名的擬劇論(Dramaturgy),其中關于傳播者自我呈現行為的理論闡釋是本書分析旅居者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的重要理論基礎。
戈夫曼的研究是以面對面的人際交往為基礎的。在擬劇論中,戈夫曼把社會比作舞臺,人人都是臺上的演員,通過表演給觀眾留下印象。也就是說,當個體進入一個特定的情境時,就會開始進行自我呈現,并具有非常顯著的表演特性;根據情境,人需要決定自己做什么、如何做等。戈夫曼運用“情境定義”“角色扮演”“印象管理”等核心概念來闡述人們的社會互動行為,以回答人“為什么演戲”“怎么演戲”的問題。
在符號互動論的視野中,人們通過社會互動為事物命名、賦予事物意義,使其不僅是一種客觀存在,而是成為“社會性事物”(social object)的重要方式。“命名”就是用符號來再現(represent)事物。秉承這一思想,戈夫曼在構建理論的初期,提出人們都要設法給生活中遇到的事件賦予一定意義(也就是命名)的假設。
社會由無數相對獨立的情境組成,當人們進入一個新的情境時,會對這個情境進行判斷、辨識、理解,形成對互動角色、規則、任務、目標、出場人特征、參與者的看法,這個過程就是在給該情境進行命名,戈夫曼稱之為“情境界定”,這是一種主觀經驗性結構;作為獨立空間的情境,經過界定之后,亦成了一種客觀環境與主觀認知的混合體。
戈夫曼將情境界定分為“片段”(strip)和“框架”(frame)——前者是一系列動作的組合,后者則是用來定義片段的最基本組織模式,人們正是通過框架來識別和理解事件,為事物命名,框架成了人們理解自身體驗的模式。戈夫曼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表演框架”,表演框架是“內化了的現存的社會規范和準則,是一系列的慣例和共同理解”
,人們依據不同的表演框架來呈現自我,并參與到社會互動當中。
運用戲劇技巧和舞臺控制理論,戈夫曼進一步從“情境”中提煉了“前臺”(front stage)與“后臺”(back stage)這組二元對立的概念,并發展了米德“扮演他人角色”的思想,對“角色扮演”概念進行了更具體的解釋。在戈夫曼看來,人們在“作為制度化社會存在”的前臺上進行的表演行為是一種主動給予(to give)。
“前臺”這套表達性裝備主要包含“舞臺設置”和“個人前臺”兩個基本要素:“舞臺設置”包含舞臺設施、裝飾品、布局和其他一些為人們在舞臺空間各處進行表演活動提供舞臺布景和道具的背景項目
;“個人前臺”指表達設備的其他項目,例如與表演者一體的項目,例如官職、地位的標記,服飾,性別、年齡、種族特征等人口統計學因素,儀表、言談方式,面部表情、軀體姿態等。根據構成“個人前臺”促進因素所表達的信息類別,可以分為“外表”與“舉止”。
簡言之,“個人前臺”主要是能讓觀眾確認表演者,即對表演者及其身份特征產生內在認同,并期望表演者能將它們(認同的內容)帶入舞臺設置的傳達性配件當中。
戈夫曼認為個體在前臺呈現自己時,為了實現“社會階層向上流動的本能”,總會傾向性地去迎合并體現那些在社會中得到正式承認的價值,但是也許實際上他的全部行為并不具備這種價值,而只是“使自己的日常表演得以美化和彰顯”,以呈現出理想的自我形象。
與前臺不同,后臺是一種更個體化的存在,觀眾無法看見,因此后臺活動以自發性主我的流露為主,人們的行為是自然放松的。前臺活動與后臺活動的差異源于表演者希望呈現的形象與實際呈現出來的形象之間的差別。當然,前臺與后臺并不是固定的,事實上,它們是一組相對概念,根據對情境的不同界定(即不同的命名結果),兩個區域是可以相互轉換的。
戈夫曼認為,為了維持有效的互動和符合社會期望的“情境界定”,人們處處都在演戲。他將“角色扮演”視為“日常人際互動的常規”,指出表演者用特定的角色展示某種性格特征,聽者通常能接受“人物塑造”的手法,而“自我”正是在表演的過程中產生的,是“場景的產物”。他對此做了以下陳述:
一個以適當的形式展現和表演的場景會使聽者把自己歸類于其中的某個角色。這一歸類行為就導致了自我的產生。……因此,自我就成為表演中的某個人物。它不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而是一個特定的定位?!晕乙彩且环N戲劇化的效果,它是從所展現的場景中發散出來的;同時,自我的形成也是一個人物塑造的過程。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一戲劇化過程能否得到聽者肯定。
根據擬劇論,當人們的自我呈現方式與情境相契合時,也就是進行了恰當的情境界定時,實現階層向上流動或者防止向下流動的目標才有可能得以實現。一般而言,“情境界定”會經歷:第一,了解處于同一情境中的其他人的信息;第二,據此提供與自己相關的信息。這一信息交換的過程是先觀察別人的行為,然后再構建自己的行為,以向他人展示理想化(良好)的印象。因此,戈夫曼認為自我呈現也是一個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的過程。
戈夫曼提出了理想化表演、誤解表演、神秘化表演、補救表演四種印象管理策略。其中,掩飾是理想化表演的重要特征,“演員”通過掩飾或部分掩飾與理想不一致的活動、事實和動機,集中呈現理想的自我形象;“演員”進行誤解表演是為了讓觀眾產生錯覺,從而獲得觀眾的認可;神秘化表演需要互動雙方保持一定的距離,以避免讓對方過多地看到自己的后臺行為,從而逐漸讓對方對自己產生崇拜;補救表演包括“演員”實施的預防性措施,“觀眾”或者局外人幫助“演員”的保護性措施,以及“觀眾”有意的忽視行為等。
總體來說,戈夫曼通過探討基于面對面情境的自我呈現行為,構建出擬劇論,具體而系統地闡釋了社會互動交往的動力學機制。他認為人們的自我呈現行為具有非常明顯的表演特色,根據不同的情境,個體采用不同類型的表演行為來突出某些方面,并刻意隱藏另一些方面;人們通過表演定義不同類型的身份,進而向互動對象塑造有利于自身發展的良好印象,進行有效的印象管理。事實上,個體自我呈現的過程正是命名、賦予自我以意義的過程,呈現時,個體也在符號化地再現自我,“社會化的自我”在呈現與互動之中得以逐漸形成。簡言之,戈夫曼擬劇論中與自我呈現相關的論點繼承了符號互動論的衣缽,同時繼續發展出一套獨立的關于社會互動的理論體系,其中關于自我、身份、社會情境、呈現行為之間互動性關系的辯證思考,對于傳播者社會行為的研究發揮著重大作用,這對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研究的展開啟發頗深。
2.2.3 擬劇論中核心概念的研究
2.2.3.1 信息時代的情境界定
在戈夫曼的擬劇論中,面對面交往的“情境”是影響個體行為的一個重要因素,并且受到時間、物理空間的限定。約書亞·梅洛維茨(J.Meyrowitz)在戈夫曼理論基礎之上,于其著作《消失的地域》中,結合電子媒介(這里專指電視)的獨特屬性,提出了一種看待社會情境的新方式——將情境視作“信息系統”。這個全新的情境由電子情境與傳統情境融合而成。梅洛維茨指出,“情境界定的討論可以由直接物質現實問題完全轉向只關注信息渠道”
,并由此形成了“電子媒介產生了新情境,如此新情境的產生要求行動者采取新行動”
的情境論路徑。青年學者車淼潔指出,梅洛維茨對于情境界定的解釋,更接近于技術論視角,“媒介情境的變化,限定了獲取信息的人、內容、方式等,從而導致行為變化”
。
與擬劇論中前臺、后臺的界限分明相比,電子媒介對物理空間的沖擊,導致“情境”中的“前臺”與“后臺”之間的界限變得很模糊,并且在前臺、后臺之間逐漸形成了一個“中區舞臺”(middle region),梅洛維茨稱中區舞臺上的表演具有“偽后臺行為”特征。在梅洛維茨看來,電子媒介打破了物理空間與社會情境之間傳統的固定的關系,創造了新情境,個體行為也由此被賦予了新特性。
進入互聯網時代后,新型的、更為復雜的社會互動情境逐漸被建構起來。美國著名的網絡空間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Gastells)在《網絡社會的崛起》中集中討論了互聯網這個當代社會的空間新形式,認為這一新型的電子傳播系統,“其通達全球、整合所有交流媒介即具有互動潛能的特點,正在改變人類的文化,形成一種真實虛擬文化(culture of real virtuality)”。卡斯特認同鮑德里亞關于“所有的傳播形式,都立足于符號的生產和消費”的觀點,認為真實是虛構的真實,需要通過符號來被感知,而“符號意義又常常超過了語言的清晰表達層面”;卡斯特進一步指出,這類語言編碼的含糊性啟動了多元闡釋的可能,致使文化的表達與形式、邏輯和數學推理都很不相同。
卡斯特指出,互聯網的傳播系統也改變了時空概念。他提出了“流動的空間”概念,認為網絡“使地域的概念從文化、歷史和地理意義中解脫出來,給重組進類似形象拼貼的功能網絡里,故而產生一種‘流動空間’,替代了傳統的‘地域空間’。而當過去、現在和將來可以被設定在同一信息里面且彼此互動時,時間的概念便也隨之消失在這個新的空間之中?!?img alt="陸揚,王毅.文化研究導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370."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3695E/16896547804706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54-zMzzRtxpNSUvHO9mar1NY7vQD7X5Ejuo-0-8b09aec0708dfcf0e01674c7a1d4defa">卡斯特視流動的空間為社會的表達,且空間組織了時間。
從戈夫曼的擬劇論出發,后來的學者們對于理論中的“情境”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探討。其中,梅洛維茨的“情境論”和卡斯特的“流動空間”觀點對于理解本書中社交媒體的情境及分析其中的呈現行為有著重要的引導作用。梅洛維茨的研究圍繞電視展開,其情境中角色之間是一種信息的傳遞關系,而非擬劇論中的互動關系。但是,他重新命名“情境”,視其為信息系統,強調電子媒介對于個體行為的影響,為我們理解媒介、個體行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開辟了一個新的發展性視角。當然,社交媒介的互動性賦予了“情境”以明顯的互動、共享特征,比梅洛維茨的理論中電子媒介情境更為復雜,無疑也為個體的“情境界定”增加了難度。加之旅居者與其他文化群體交往的跨文化性,社交媒體中的情境及對其的定義,對旅居者的自我呈現行為將產生復雜的影響,這也是本書在下文中將要重點探討的內容。
根據卡斯特的理論,基于社交媒體平臺的各種情境正是一個個具備真實虛擬性的流動空間,它將影響人們的在線自我呈現行為,并且最終建構出“網絡化的自我”(networked self)。不過,卡斯特對于互聯網中的自我形象抱有一絲憂慮,與戈夫曼研究情境中面對面互動呈現的自我相比,網絡中的自我“取決于我們的自我身份”, “我們的自我形象反之多半是在‘他者’的映照之中,歪曲變形下來的自我形象”。他的評論是否過于極端,本書暫時不做評論,但該論點引起了本書對于“自我”內涵演變的觀照,從面對面情境中呈現的自我,到互聯網中的網絡化自我,“自我”發生了哪些變化?這對于人際傳播和跨文化交際,帶來了怎樣的影響?這些都是本書需要探討的問題。
從戈夫曼的面對面情境理論,到梅諾維茨的基于電視這一類大眾媒體的信息系統情境論,再到卡斯特對互聯網的“真實虛擬空間”的界定,我們目睹了不同情景界限的模糊、情景交融性的增加。飛速發展的互聯網技術的確將“情境交融”帶入了社交媒體中,并且出現了“語境消解”的現象。“語境消解”是博伊德(Danah Boyd)提出的一個概念,用以指代為社交媒體用戶帶來“矛盾、不確切、誤導性語境線索”的數字社交語境。博伊德把語境線索分為人際語境線索(包括在場者的類別、在場者的呈現)與情境語境線索(包括地點、時間、場合、價值觀等),而語境線索由時間、空間、人構成。在進行社會互動時,人們依據人際與情境兩類語境線索提供的信息,形成人或者情境的模型,并以此決定如何進行自我呈現。
在社交媒體上,由于互聯網技術突破了時間、地點對人際傳播的限制,面對面交際中人們所依賴的情境語境線索也在逐步消解,因此,社交媒體使用者主要依靠人際語境線索進行情境界定。然而,在線社交時,人們面對的觀眾構成關系復雜,既包括線下的真實社交關系,又包括線上的虛擬社交關系,這些“網絡化的觀眾”(networked audience)積極與用戶互動,共同塑造其在線身份
;在社交媒體默認的全網用戶互聯互動中,人際語境的邊界也日趨模糊,多重語境交融,此時“語境消解”便生成了。博伊德認為,“語境消解”為社交媒體使用者帶來了在線社交的困難和障礙。
Davis J.L.等人(2014)對“語境消解”這一概念作了理論化的分析,將其分為有意識的“語境共謀”(context collusions)和無意識的“語境沖突”(context collisions),并進一步考察了這兩種技術架構(technological architectures)和代理用戶實踐促進與調和語境消解效果的方式
;Duguay(2016)對英國27名有同性戀傾向的年輕人進行了線下訪談與線上考察,發現他們在進行自我呈現時也經歷了“語境消解”,因此他們會有意識地重新界定自己在觀眾中的性身份或者管理無意之間表露出來的內容;為了避免無意識的語境消解,用戶時常會通過精心設計的表演、對觀眾分組來恢復語境(reinstate context);Duguay指出,該研究將語境消解放在了更寬泛的印象管理理解體系之中,為探討社交媒體上的身份意涵(identity implicaiton)提供了支持。
中國學者趙高輝、呂冬青也先后對微博上“語境消解”狀態下人際傳播行為的特征進行了研究。
總體而言,博伊德的“語境消解”概念對理解社交媒體語境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為本書分析旅居者在特定社交媒體語境中的呈現行為提供了啟示,并且提醒筆者觀照在此語境下自我呈現行為的獨特性。
2.2.3.2 人類學與受眾研究視野下個體的呈現與表演行為
戈夫曼的擬劇論在20世紀80年代的人類學領域得到了呼應,這次是在探討人的表演行為與文化的關系:人類學家特納(Victor Turner)開創了表演性人種志研究范式,提出“文化是被表演出來的”,他發現日常文化生活與戲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人們像演員一樣說著臺詞,用身體進行表演。
與戈夫曼關注個體互動中的表演行為不同,特納分析的是特定文化語境中群體的公開表演,如過渡性儀式、成人禮等,并將這些表演稱為“社會性戲劇”(social drama),指出社會性戲劇往往標志著“從一種狀態向另一種狀態的轉變”,或者是“兩個事物之間的邊界”?!捌屏选薄拔C”“糾正或補償的過程”“重新整合”是社會性戲劇所遵循程序的四個階段。在社會性戲劇中,往往會有特定成員帶頭表演,其他成員通過觀察,來形成和習得某種文化,并參與表演。特納強調,人們不僅會操控自己的身體,還會運用各種媒介形式來表演,以創造和反應文化的意義。德萊特·康科古德(Dwight Conquergood)進一步推動了表演性人種志研究在傳播學中的發展。他采用“傾聽”取向來研究具有表演特性的傳播行為,指出通過傾聽,研究者成為參與其中的共同表演者(co-performer)。
總之,表演性人種志研究將文化狀況和趨勢置于個體之上,傳播行為不單是工具,而且是生產、闡釋、復制文化的重要途徑。該研究范式對文化與傳播行為關系的重視,為本書從宏觀層面理解個體的自我呈現行為提供了啟示——在不同媒介文化平臺上的表演,不僅僅是人為地實現諸如“向上流動”特定目標的個體行為,同時也是形成、習得與再建構文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之中,個體并不是獨立的,而是在一個社群中進行表現性實踐(embodied practice),并且表演行為與文化相互影響;研究者有必要從群體層面來理解個體的呈現行為,分析個體呈現出來的文化特征,在研究方法上,則需要參與到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當中,才能深入地理解研究對象的傳播行為特征。
對日常文化生活中個體表演行為的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末歐美學界媒介與受眾研究范式轉型中得以進一步發展,其中英國社會學學者阿伯克龍比(Nicholas Abercrombie)和朗赫斯特(Brian Longhurst)提出的“景觀/表演范式”(spectacle/performance paradigm)頗具代表性與系統性。該范式圍繞景觀、自戀、媒介景象、表演等幾個關鍵概念展開,重點探討受眾怎樣通過媒介景觀來構建日常生活及通過日常生活中的媒介消費來建構與再建構文化認同。
阿伯克龍比與朗赫斯特借用人類學家阿帕杜拉(Appadurai)提出的“媒介景象”概念來形容媒介融合情境下無處不在的媒介。在彌漫的媒介景象中,受眾不可避免地直接或者間接接觸到各種媒介形象,兩位學者用“擴散受眾”(diffused audience)來指稱這一受眾群體,認為他們具有以下特征:第一,在形態類似的媒介上花費大量時間;第二,他們使用的媒介由日常生活構成;第三,他們身處一個表演的社會,很多活動都具有表演的性質;第四,世界是由自戀的個體組成的舞臺景觀??梢?,相較于以往的研究中僅僅關注受眾的主動與被動性,“景觀/表演”范式中的受眾形象具有更豐富的層次,他們在“彌漫的媒介景象”中,既是表演者,又是觀看者——進行表演與對表演的欣賞是他們的行為特征,而自戀則是其心理特征。
中國學者殷樂指出,在景觀/表演范式中存在下面兩個重要的維度:其一是“景觀與自戀的循環”。景觀美化日常生活,人們把自己視為表演者;自戀是把自己視為景觀的對象,景觀與自戀由此結合在一起,通過表演而形成循環, “擴散受眾”得以形成。其二是社區建構中的想象。人們通過媒介,選取材料,以不同的角色表演自己,展示自己并想象他人的反應,世界以景觀的形式被呈現。
與戈夫曼擬劇論強調個體的表演者身份不同,在景觀/表演范式中,個體既表演,又被欣賞;是演員,又是受眾,而正是在看與被看的互動過程中,人們建構身份,獲得認同。該范式對互動中的個體的定義層次豐富,對于理解本書中在美中國旅居者這一群體及其呈現行為有重要參考價值。此外,在社交媒介全面滲入我們生活的當下,社交媒介景觀也被構建起來,互聯網技術的支持使得這種新的媒介景觀“彌漫”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人們圍繞于此真實虛擬情境中,自覺不自覺地進行表演——而中國與美國的社交媒介景觀將與個體產生怎樣的互動,進而影響他們的“表演”效果呢?這是本書嘗試探討的一個問題。
2.2.4 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研究
戈夫曼的擬劇論推動了社會互動行為研究的發展,其中的核心概念與重要論述經過后來學者的闡發被賦予了新的理論意義與現實價值。近年來,在國內外學界,將戈夫曼理論運用于解釋網絡人際傳播現象的研究越來越多,本節將對相關研究成果進行梳理與分析,從而為本書的研究提供理論與實證方面的支持。
2.2.4.1 國外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研究
在西方學界,來自心理學、社會學、傳播學等領域的學者紛紛對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行為進行研究,使得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研究體現出鮮明的跨學科交叉研究的特點。根據本書需要,這里梳理與分析的文獻主要來自傳播學領域。
通過文獻整理發現,很多國外學者將戈夫曼的擬劇論引入對“在線自我呈現”議題的探討中,并以定量研究為主。其中,“自我呈現動機”“自我呈現策略”
“自我表露”
都是學界較常研究的議題。此外,一些學者對影響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的因素進行了實證研究,例如,Haferkamp等人通過線上問卷調查以及對106名社交媒體使用者個人檔案的內容分析,對調查對象在線自我呈現動機、呈現方式進行評估,發現了性別對自我呈現行為的顯著影響:女性在自我呈現時會更傾向于和他人比較及搜尋更多信息,她們在個人檔案中喜歡放肖像照片;男性在呈現行為上沒有那么積極,他們更喜歡通過看他人檔案去結交朋友,在檔案中放全身像。
Jian Rui等人的跨文化研究考察了與在線觀眾相關的因素是如何影響在線自我呈現策略及印象管理行為的。研究得到的結論包括:在社交媒體上更新個人檔案時,新加坡使用者傾向于圖像,而美國人傾向于文字(text-based wall posts);觀眾構成的多樣化與積極管理“他人提供信息”(other-provided information)呈正相關;女性比男性更積極地發照片,管理不需要的信息;個人主義文化身份與不跟陌生人交友呈正相關,與跟陌生人交友呈負相關。R.J.Lee-Won等人在研究中分析了個體因素、人際、文化變量對Facebook上積極自我呈現行為的影響,發現文化因素與自我呈現行為顯著相關,且能夠明顯調節積極自我呈現行為、公共型自我意識(public self-awareness)、真實朋友比例之間的關系。
Bareket-Bojmel等人通過研究檢驗了在線自我呈現行為模型,發現“表演型目的”能夠預測Facebook上更多的自我強化行為以及更高程度的回饋(包括點贊、評論); “精通型目的”并不一定促使人們進行自我貶低(self-derogation),但選擇自我貶低的人也會從他們的網友中獲得更多的“點贊”與“評論”(Likes and comments)。
在線自我呈現的方式多種多樣,對圖像(特別是“自拍”、個人檔案中的照片),以及文字呈現方式的比較是較常被討論的主題。Brandon Van Der Heid等人比較了Facebook上圖像型自我呈現和文字式自我呈現的印象形成的效果,發現當只有其中一種方式時,文字呈現方式的印象形成效果更顯著,當同時呈現圖像與文字時,圖像型呈現方式的印象效果更顯著。Kapidzic等人使用視覺內容分析法對400張社交媒體上的青少年檔案照片進行研究,發現性別與種族是區分不同圖像呈現方式的重要維度,這與面對面互動時的呈現方式差異相一致,表明青少年意在通過檔案形象的理想建構來與他人展開有效互動。與此同時,受到大眾媒體形象的強化,他們的照片選擇重現了文化上主流的性別和種族意識形態。
??怂梗↗.Fox)等人在論文中通過對社交網站上1686名使用者圖像呈現行為的定量分析,發現女性會更頻繁地編輯照片,在與社會上層階級的比較(upward social comparison)之后感覺更糟;不過,身體形象和身體比較趨勢對這些影響有調整的作用。
對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的定性研究方面,霍根(B.Hogan, 2010)對人們的在線自我呈現行為本質進行了探討,并在研究中把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行為分為兩類:一類是發生在同步“情境”中的表演(performances which take place in synchronous situations);一類是發生在不同步“展覽”中的手工品/藝術品(artifacts that take place in asynchronous exhibitions)。Hogan認為,戈夫曼的擬劇論關注的是情境,而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則更多是一種展覽,例如狀態更新的列表、相冊、情境活動(如聊天)。Hogan給在線自我呈現研究引入了“展覽”視角,傳播者則扮演“館長”的角色;他在研究中還介紹了一種使用展覽路徑來研究自我呈現行為的“lowest common denominator”理論。Papacharissi使用話語和內容分析法考察人們在Twitter上的表演策略和自我呈現形式,發現“戲劇化表演”(play)是最主要的策略;表達情感、編輯和審慎的即興表演是Twitter上自我呈現的重要組成部分。
Uski & Lampinen的研究采用焦點小組和深度訪談的方法,發現雖然呈現真實的自我是人們使用社交媒體的共同期待,但手動式內容生產模式(manual user-generated content sharing)和自動式音樂收聽行為的分享模式包含的社會規范不同,所以導致使用者自我呈現和揭露的程度不同。研究還發現,用戶會采用科技和非科技的各種手段來主動規范自己所分享的內容,比如自主修改社交網絡的隱私設置,刪除或添加一些功能,來管理、控制個人形象的建構。
邁克·福斯曼(Michael Forsman)對瑞典13歲中學生自拍現象(包括進行自拍、評價社交媒體上的自拍)進行了以深度訪談為主的質化研究,發現在日常生活和線上線下社會交往中,作為真實的、社會性別化的傳播媒體,自拍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Couldry對新媒體實踐特征的闡釋對于理解自拍這種普遍的在線自我呈現方式也有幫助。Couldry將新媒體實踐命名為“展示與被展示”,與實踐相關的行為還有“出席”, Couldry指出,“出席”是通過貼圖、點贊和分享等行為,以在社交網絡中“現身”;他認為,人們通過新媒體實踐,不斷地塑造與再塑造“線上/線下身份”。
在社交媒體時代,使用不同的媒體平臺來呈現自我已是越來越多人的選擇,并引起學界的比較式研究熱潮。例如,Choi和Bazarova通過比較分析,發現美國大學生在Twitter和Facebook上自我呈現和表露的動機包括自我表達的欲望,關系發展,社會身份的確認(social validation),獲得認同,獲取社會資源與信息,分享利他信息,管理自己的身份等;他們進一步對兩個社交媒介平臺上的自我表露行為特征和作用機制異同進行了深入探討。一些亞洲學者對本族群體在本國與外國社交媒體(以Facebook、MSN、Twitter為主)的自我呈現與互動行為進行了對比研究:日本學者高橋利枝(Toshie Takahashi)在“觀眾參與”框架下對日本年輕人在MySpace和Mixi上的在線參與進行分析,發現日本青年根據社交媒體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在兩個平臺上自反性地創造與再創造自我。
Lin Qiu等人(2013)運用自我報告式測量與內容分析方法對人們在人人網和Facebook上呈現時產生的文化差異、行為轉換進行研究,發現相比于Facebook,人人網更具備“集體主義”特色,并發現同時使用兩種社交媒體的中國學生能夠更自如地根據語境調整自我表達與互動模式。
本書從研究設計到具體問題的討論,都受到了國外在線自我呈現種種研究成果的啟發。從宏觀層面來講,在線自我呈現行為作為一個復雜、多層面、真實與虛擬性交融的社會行為,需要從跨學科的視野出發來進行分析,鑒于本書需求,從傳播學視角研究是本書采用的根本路徑,但同時,會借鑒社會學、心理學的相關觀點展開深入復合式分析,以更清楚地理解該行為的本質特征。從微觀層面來說,以往研究中的量化設計對本書研究設計、數據搜集與測量都提供了有效的參考;本書在設計質性訪談與確定在線考察方法時,也借鑒了國外有關研究的思路。在研究問題上,本書在分析呈現行為時,會特別考慮情境,尤其是“語境消解”的情況對呈現行為的影響,同時,考慮到文化背景、性別的作用,會將其列入分析呈現行為差異的重要維度。此外,國外學界對同一群體在不同社交媒體上呈現行為的比較式分析也給本書提供了重要思路,比較與分析中國旅居者在中美社交媒體上的呈現行為方式是本書研究的重點。最后,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研究大多來自西方語境,在該語境下獲得的研究結果在解釋中國旅居者時的效力如何?可能會存在什么樣的障礙?這也是本書需要討論的問題。
2.2.4.2 國內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研究
相比國外起步早,研究維度多向的自我呈現研究趨勢,國內傳播學界對于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的研究還處于初級階段。胡春陽、沈薈、楊洸等人對近年來國外核心期刊上發表的新媒體(社交媒體)人際傳播研究,包括自我呈現議題,進行了分析和總結。在一些具體問題的研究上,視頻網站、微博、微信等社會化媒體上的自我呈現或者表露行為研究逐漸得到了重視。研究者紛紛從自我傳播、人際傳播的角度來分析自我呈現行為特征,呈現策略的采用與效果,王長瀟、劉瑞一運用戈夫曼擬劇論中的“前臺”與“后臺”概念將網絡空間與個人生活劃分為個體活動的前臺、后臺,并指出個體在視頻網站上自制與上傳視頻等都是一種基于前臺的角色扮演,人們呈現的角色與現實生活中的形象有時是一致的,有時又不同,甚至還暴露了個人隱私,前臺與后臺的界限也由此模糊。張放、尹雯婷通過研究指出,獨白式微博書寫是一種“演變中的媒介中介化自我傳播形式”,具有自我傳播的一般屬性,同時又呈現了“反身性的延伸”“對話性的中介”和“內省性的外化”等獨特性;經過媒介中介化后的自我傳播對“個體-社會”的重構作用可能會“促使精神意識空間與物質是在空間形成更大的張力”
。靖鳴、周燕以戈夫曼的擬劇論為視角,分析了人們在微博中自我呈現的過程,提出了“微博表演”概念,分析了“微博表演”的特性、過程和成因,指出其根本目的是塑造一個理想的自我形象,以此解釋人們在微博上的互動行為與交流。
楊桃蓮進一步討論了人們在微博上塑造理想自我形象的具體方式,例如通過印象管理策略(或稱“自我呈現策略”)來美化自我形象,通過關注將“理想自我”投射于他人,從而虛擬一個自己渴求的自我身份。
在對微信自我呈現行為的研究上,目前文獻主要以定量方法為主來分析呈現行為的基本特征,討論人口統計學因素(例如年齡、性別、社會背景)和用戶社交媒體使用習慣對呈現行為產生的影響;胡春陽、周勁通過定量與定性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分析了傳播者及其人際關系類型,剖析了微信上人際傳播行為、親密關系的維持,并在此基礎上對和陌生人交友及“朋友圈”人際傳播與關系發展模式亦進行了討論。
除對傳播行為特征進行研究外,也有學者觀照到了社交媒體用戶在不同媒介平臺上的自我呈現行為與社會資本的關系
,以及從自我呈現行為動機、策略、社會資本三個角度探討社交媒體用戶的使用與沉迷現狀。
本書認為,這類研究亦可視為對自我呈現行為效果的探討,對本書分析自我呈現效果提供了參考,不過,目前該類研究在學界并未引起充分的重視。
少量的博士、碩士對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行為,包括呈現動機、策略與效果進行了系統研究,為本書的研究提供了啟示。例如,陳靜茜采用質性與量化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對新媒介技術和傳播情境的改變為個體心理過程帶來的影響進行了深入而系統的研究,討論了個體在微博上展開的線上與線下兩個世界的互動儀式機制;江愛棟從社會心理學視角對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及策略的影響因素進行了定量研究
;艾布拉·木吉·雷曼(Abro Mujeeb ur Rehman)立足于使用與滿足視角,對社交媒體上自我呈現的動機、策略及它們與社會資本的關系進行了實證方面的研究。三位研究者關于呈現動機、策略與效果的問卷調查為本書研究設計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信息。
整合與分析國內外傳播學界關于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的文獻為本書的設計、思考與論述提供了扎實的理論與實證基礎。社交媒體時代,在命名的過程中,社交網站為個體提供了“表達性裝備”,為符號化地再現自我提供了不斷發展的、強大的技術與文化兼備的支持。因此,社交媒體時代的自我呈現和面對面呈現,從情境、觀眾構成到呈現策略,都發生了深層次的變化,社交媒體時代的“自我”在意義層面與傳統人際傳播中的自我,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差異。自網絡人際傳播研究興起以后,國外學界,尤其美國學界,對于在線自我呈現的研究非常關注,自我呈現策略、影響自我呈現的因素、自我呈現效果等都是學者們重點關注的對象,并且研究的維度呈現出明顯的細化趨勢。相較而言,中國國內的在線自我呈現研究起步較晚,且受到西方學界研究的影響。在研究議題上,一些學者對戈夫曼的擬劇論進行了介紹與分析;另一些學者圍繞微信、微博上的自我呈現或者自我表露行為展開研究,分析媒體使用者的呈現行為模式及特點——不過這些研究或側重于理論層面的闡釋,或側重于現象描述;研究對象均為國內的社交媒體用戶。
值得注意的是,在美國,一些學者逐漸在研究中引入了比較視野。例如,對社交媒體與面對面自我呈現的比較,不同媒介平臺之間自我呈現或者自我表露的比較等。這些主題常常被放在經典的網絡人際傳播模型(如超人際模型、SIDE、SIP)當中進行討論,研究者試圖通過比較研究,總結在線自我呈現行為的特征屬性、功能,以拓展經典理論框架。
近年來,在美國學界,有研究者開始對不同文化語境下人們的在線自我呈現行為進行比較研究,逐漸打破以往專注于同一文化語境研究的局面。這種文化比較(cross-culture)研究探討的問題包括:在兩個國家——比如美國與泰國、美國與韓國、美國與新加坡——之間,人們如何進行自我呈現,哪些因素影響他們的呈現行為,在線自我呈現產生了怎樣的效果等。
“文化比較”是跨文化傳播學一個傳統而主流的研究路徑。根據對已有文獻的分析,筆者發現,在線自我呈現研究的比較主要放在國家層面,即比較美國個人主義文化與亞洲國家集體主義文化語境下呈現行為的差異?;舴蛩顾拢℅reet Hofstede)提出的“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框架是否能準確而全面地闡釋復雜的交流語境,尤其是在高度全球化的當下?事實上,早有學者就此二元對立的比較研究提出了質疑。Triandis指出,即便在同一文化中,不同個體對于該文化的習得、認同程度也是不同的。此外,同一文化中的變量也是需要考慮的。由此可見,文化語境具有豐富、多層次的特征,對于文化中人的行為也會產生復雜的影響。對在線自我呈現行為進行文化比較研究時,除考慮個人主義、集體主義影響外,還應該分析提煉其他變量,如個體層面、人際層面、社交媒介文化等因素,來綜合考察它們與社交媒體用戶自我呈現行為的關系。
總體而言,根據對已有文獻的梳理,研究發現,盡管關于文化比較的研究成果逐漸增多,但是關于跨文化交流群體在不同社交媒體上的傳播行為比較的研究還較少。結合本書的研究語境,當中國旅居者來到美國后,他們如何使用社交媒體進行自我呈現?他們在中國社交媒體和美國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行為存在什么樣的差異?為什么存在這些差異?在線呈現行為對于他們維護本國文化身份,建構跨文化身份,適應美國文化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對這些問題的回答能夠幫助研究者從動態的跨文化視野深入分析與理解這些異鄉人的文化身份特征及在線傳播行為的特征及規律。從學理層面來講,相較于“文化比較”的靜態研究,這種跨文化研究是對調查對象呈現行為的過程性研究,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拓展自我呈現行為研究的范圍;同時,在美國多元文化交融的語境下展開研究,也有利于研究者去體察與辨識中國旅居者這一重要跨文化交流群體在自我呈現行為上可能發生的種種變化,并促使研究者去分析這些變化對在美中國旅居者自我發展與跨文化交際帶來的影響。這樣看來,研究中國旅居者在不同文化語境下的在線自我呈現行為是一個具有創新性的視角,同時也充滿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