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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在現代社會,當談到西方史學時,我們大概首先會想到在《希波戰爭史》中以近似于民族志式的筆觸記述古代東西方各民族歷史、風俗與習慣的希羅多德,還有修昔底德那本對愛琴海世界的政治、外交、戰爭活動進行細致而深刻描述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隨后,歷史愛好者的腦中應該還會浮現出李維《建城以來史》中羅慕路斯兄弟建城創業的故事,抑或是塔西佗《編年史》中對羅馬專制統治下道德淪喪的控訴以及《日耳曼尼亞志》里對野蠻人崇高美德的歌頌。而對偉人建立功業和生平事跡感興趣的人,一定不會忘記普魯塔克的《古希臘羅馬名人傳》以及蘇維托尼烏斯那近似于八卦逸聞匯編的《羅馬十二帝王傳》。

在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古典史學之外,對當代西方史學的系譜和學科建制歷史有了解的人應該對利奧波德·馮·蘭克以及他的客觀史學不會感到陌生。19世紀末,受近代自然科學各個學科建制與專業化進程的影響,史學這門傳統意義上與文學藝術緊密相連的博雅之學也逐漸走上了專業化的道路。在那個自然科學“狂飆突進”的年代,人們對自然科學客觀、嚴謹的特點無比推崇。眾多學者紛紛認為,史學能夠與化學、物理學等自然科學同列學科之林的關鍵在于去除歷史敘述中的主觀性。史學必須要像自然科學通過可控實驗得出客觀數據一樣,能夠依靠史家對史料的批判、篩選,將歷史的真實面貌還原出來。

利奧波德·馮·蘭克就是這類意圖把史學科學化的史家中的一員。他在自己的第一部著作《拉丁與條頓民族史》中就曾宣稱:“有人以為史家的任務是要評論過去,為了將來的利益而訓示現在。對于這樣崇高的任務,本書是不敢企望的。本書的目的僅僅在于說明事實發生的真相而已?!碧m克認為,史家就要如實直書,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應該做。這種觀點一方面是對客觀歷史寫作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是史學專業化的一種體現。

縱觀蘭克之前的西方史學史,史家撰史或是為了向后人提供歷史教訓,或是通過描述各類歷史人物的生平事跡,為讀者提供道德上的教化。雖然史學總是在與過去打交道,但史家寫史的目的卻總是落在當下。大衛·休謨之所以要在《英國史》中追述英格蘭自由憲政在歷史中的起源和發展,為的是爭奪17世紀英格蘭憲法斗爭的歷史解釋權。修昔底德則希望通過對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研究,探尋人類社會政治斗爭、戰爭發生的深刻原因。就連蘇維托尼烏斯那充斥著八卦逸聞的《羅馬十二帝王傳》,其中也蘊含著娛樂大眾的目的。

自19世紀洪堡的大學改革以來,依靠國家財政資助專門從事純粹科學研究的大學逐漸成為高等教育的主流。這種大學模式培養了一批完全以科學研究這種脫離實際生產的事務為生的學者。歷史學者在提交論文、通過審查之后就能夠在大學里獲得一份教職。新型大學的出現推動了史學專業化的發展,在這些研究型大學中,一個由專業史家構成的“科學共同體”正在形成。這個共同體的成員全都接受過類似于蘭克在柏林開設的研究班中那種系統的史料批判訓練,又認可一個共同的目標——利用史料批判技術將過去的歷史以文字的形式重新呈現出來。隨著這個我們后來稱為“學術界”的“科學共同體”的出現,撰史就不再是僅僅與個人興趣有關的事業了。專業史家不僅在撰寫書稿時需要嚴格遵守學術界的規范和標準,而且其作品最終也要接受同行的審查和評價。現代史學逐漸從博雅學科中剝離出來,史家成為與工廠工人類似的謀生職業。專業標準與同行評價的引入以及史家對客觀性的追求使得史學的可靠性大大提升,而撰史的專業化又使得史家可以部分擺脫市場與現實需要的束縛,撰史的題材因此而得到了極大的豐富。

雖說蘭克自己并沒有能夠做到剝離主觀判斷,完全客觀地敘述過去所發生的歷史(他本人就是20世紀歷史主義重要的思想鼻祖),我們也不能把客觀史學與史學的專業化進程混為一談,但毫無疑問的是,敘事上的客觀性對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那些想把史學變成一門嚴謹科學的史家來說有著極強的吸引力。按照格奧爾格·伊格爾斯的研究,蘭克的史學思想在美國史學界受到了熱烈追捧。由于沒有理解蘭克史學中所蘊含的歷史主義思想,美國人將蘭克對文獻的分析批判從他的唯心主義哲學中抽離出來。他們把蘭克史學當作注重文獻批判、追求客觀敘事的科學史學的理想模型(ideal type)。在當時,不少美國史家像奧斯古德那樣曾經在德國留學期間接受過蘭克的史料批判教育。他們為蘭克的史料批判技巧和客觀史學觀念所吸引,回國后大力宣揚這種科學的史學方法。以赫伯特·亞當斯、埃莫頓、喬治·亞當斯為代表的美國史家先后撰文對蘭克的客觀史學思想和文獻批判方法進行了探討。在這些史家的推動下,建立在史料批判基礎上,以發現歷史事實為目的的科學史學在美國逐漸流行起來。

19世紀末20世紀初,蘭克所標榜的客觀史學在歐洲與美國都遭到了挑戰。在德國,卡爾·蘭普雷西特提出,科學家在自然科學研究中已經拋棄了描述孤立現象的做法,因此傳統史學以國家為中心,集中于描述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的習慣也應該得到改變。伊格爾斯:《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從科學的客觀性到后現代的挑戰》,何兆武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頁。他認為,蘭克這類史家所標榜的客觀史學只是利用文獻批判等“科學的方法”認定歷史事實,然而對科學的追求需要史家從紛繁蕪雜的歷史事件中發現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性”問題。科學的史學應該不僅僅是羅列史實,史家對事實的解釋往往更為重要。

盡管蘭普雷西特從規律性入手的研究路徑在當時沒有受到德國同行們的贊同,但他確實反映了專業的科學史學日后的發展趨勢。自然科學在近代的迅猛發展使得科學家能夠根據自然界中的各類現象總結出不少法則或者是“規律”,依靠這些普適性的原則,人們能夠對自然界事物的發展、運行做出整體性的解釋。對科學的追求促使學者也希望將這種化約的方法應用到人類社會的研究當中,其中社會學就是最杰出的代表。與韋伯、馬克思并列現代社會學三大奠基人的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認為,史學主要關注的是特殊事件,其目的就不在于得出構成科學操作與科學思想的核心并可以由經驗加以證實的普遍陳述,所以不能稱之為科學。在涂爾干看來,旨在對人類社會做出普遍性陳述的社會學才是真正的科學,史學只能為其提供經驗性的材料。伊格爾斯:《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從科學的客觀性到后現代的挑戰》,何兆武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頁。

受到涂爾干所代表的社會學發展潮流的影響,史學在20世紀初開始與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等學科產生交集。在法國,這主要體現在以呂西安·費弗爾、馬克·布洛赫、費爾南·布羅代爾等為代表的年鑒學派史家身上。盡管年鑒學派史家堅持認為他們不是一個學派,但他們的史撰確實呈現出一些共同的特征。首先,年鑒學派史家把歷史研究的主題從傳統的帝王將相的歷史擴展到了整個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在他們那里,史學不再是僅僅關注一個國家上層政治的變化,經濟學、人類學、社會學、語言學、符號學、心理學等各個學科所研究的對象也都成為歷史書寫的主題,這就極大地擴張了史學研究的范圍。其次,受到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這些注重提供一般性、規律性解釋的人文學科影響,年鑒學派學者的著作中總是體現出一種對結構性解釋的追求。他們拋棄了傳統史學按照一定線索進行敘事的做法,轉而投入到相對抽象的社會關系、結構的分析上。例如,布洛赫在《封建社會》一書中雖然關注的仍舊是政治,但他把研究重心放在了闡釋當時封建主與封臣之間錯綜復雜的身份依附關系,以及法律、政治制度問題上,國王、騎士等歷史人物的故事并不是他關注的目標。

對結構性、科學性的追求發展到極致就出現了計量史學、心理史學等研究方法。20世紀中葉,美國史學界利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為歷史人物編寫心理傳記,試圖通過對他們童年成長經歷的分析對人物后來的性格、行為方式做出解釋。而關于計量史學,最初只限于讓·馬爾祖斯基狹義上的定義,即“在國民核算的嚴格范圍內估計全世界的經濟量,通過這樣的計量確立這些量之間的相互關系”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的主要趨勢》,楊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32頁。。但在后來,計量史學的發展逐漸超越了經濟學狹小的范疇,史家開始利用數學、統計學的方法對歷史上所有可以度量的東西進行分析,進而在歷史的偶然性之外找到了一些相對確定的趨勢(例如,麥克萊倫就曾試圖通過計算不同的社會人獲取成功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來對文明的興衰進行闡釋)。

史學的社會科學化,以電子計算機為工具的計量史學的出現,都使得20世紀的史學在科學化、專業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單個歷史人物在研究中的重要性越來越低,集體人物無意識的“心態”則越發受到研究者的關注。20世紀60年代年鑒學派代表人物勒華·拉杜里的成名作《朗克多克的農民》干脆就把個人從敘述中抹去,轉而對馬爾薩斯人口理論中食物價格與人口增長之間的關系進行細致的定量研究。而他本人也曾宣稱:“凡是不可量化的歷史學,就都不能聲稱是科學的。”伊格爾斯:《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從科學的客觀性到后現代的挑戰》,何兆武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頁。

對客觀性、結構性研究的追求使得史學研究在這段時間內呈現出一種唯科學主義的論調。史家在科學化上各方面的嘗試最終都走向了較為極端的道路。在心理史學領域,出現了大量生搬硬套弗洛伊德理論強行解釋歷史人物行為的傳記作品。同時,大量統計數據,社會科學的行話、術語的引用使得史學與普通讀者之間產生了隔閡。這些概念、術語的濫用除了“會造成用現代的標準去衡量過去的錯誤外,還會造成貌似正確而實際上錯誤的準確性和客觀性”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的主要趨勢》,楊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43頁。。不少史家對“結構”等社會學概念并未擁有準確的理解(事實上這些概念本身就存在著較大的不確定性),因而在利用它們進行分析時往往不會得到有價值的結果。而對于計量史學來說,人類社會中無數的非數量的歷史變量因素,以及它們之間相互的影響往往使得計量研究無法得到正確或完整的結果。按照巴勒克拉夫的說法,將計量史學從馬爾祖斯基狹義的定義擴展到更為廣泛的歷史研究領域的嘗試不能說完全無用,但是許多計量化的努力不僅沒有澄清某些結論,反而由于把注意力轉向傳統史學忽視的那些因素,結果往往使問題復雜化。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的主要趨勢》,楊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44頁。

到了20世紀后半葉,后現代主義思潮在西方的興起使得整個思想界開始對19世紀以來一直所堅信的現代化、進步主義理念進行反思。量子力學在20世紀的發展使科學家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研究者們發現經典力學的法則無法在這個微觀領域適用。在量子力學創立之前,由牛頓、麥克斯韋等人建立起來的力學體系具有連續性、確定性和因果性的特征??茖W家根據觀察以及大量的實驗總結出的法則或規律能夠預測事物運動的趨勢,同時也能根據規律安排實驗得出每一次都相同的結果。人們普遍相信存在著不依賴于觀察者的物理實在,這同時也是自然科學客觀性信念的源泉。然而學者在微觀領域的研究中發現,在量子力學的測量過程中,觀測儀器與粒子之間存在著相互作用,觀察者本身會對觀察結果產生影響。這就意味著,客體與主體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客體的本來面目應當在主體—物質手段—客體的相互關系中來理解,人們對自然科學客觀性的信仰就這樣崩塌了。何祚庥:《量子力學中的測量過程是否必須有“主觀介入”?(下)》,載于《自然辯證法研究》1989年第2期,第11頁。

既然自然科學都無法保證自己的客觀性,一直在科學邊緣徘徊的史學的客觀性自然也要受到質疑。早在20世紀初,索緒爾就指出語言在其符號本身所表達的意義之外隱藏著更為深層次的社會心理層面的含義。在這之后,福柯繼續挖掘語言知識背后的主觀因素,他強調知識與權力之間的關系,認為知識的產生往往不是為了追求真理,而是為統治者的權力服務,這無疑就消解了現代科學史學引以為豪的客觀性。在福柯之后,海登·懷特在結構史學的客觀性上更進一步,他跳出了20世紀以來關于史學是科學還是藝術的爭論,從修辭學與史學的關系入手,將歷史敘事歸為史家建構的產物。懷特認為,史家在撰史之前會預先構建一套理論,隨后再按照這個理論(思路)使用史學的語言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歷史敘事。在敘事過程中,史家根據自己預先的構想選取不同的敘事策略來表現歷史故事。

與史學客觀性同時消解的還有歷史敘事的整體性。??略凇吨R考古學》中拒絕傳統知識中的過程、連續性和規律,傾向于在斷裂、差異之中尋找知識。這種反主流的思想傾向恰好迎合了當代史學專業的發展趨勢,大學中靠歷史研究謀生的學者紛紛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尋找那些曾經無人問津的主題進行研究,出現了物質文化史、身體史、性別史、表象史、語言社會史、政治文化史等一系列新的文化史研究形式。這種取向在極大地擴展史學研究領域的同時,也帶來了近來學者經常談到的“碎片化”現象。例如,楊天宏:《系統性的缺失:中國近代史研究現狀之憂》,載于《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2期,第42~50頁;行龍:《克服“碎片化” 回歸總體史》,載于《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8~22頁。學者研究的對象越分越細,農村、城市、身體、疾病、圖像、自然災害、人口、教育、風俗、信仰、幫會組織等成為學者研究的對象,然而當學者深入到這些人類社會的微觀領域時,不少人沒有辦法在將具體的研究客體闡述清楚的同時做到像《蒙塔尤》或是《奶酪與蛆蟲》那樣“以小見大”,根據微觀領域的發現來闡明系統性或整體性的歷史。這類與總體史、系統性割裂的史學在學者一味求新的思想驅動下變得越發孤立,有的甚至變成了為研究而研究的主題,從而陷入了專業化的囹圄中成為只有資料檔案價值而無實際意義的純象牙塔式研究。

現代史學在20世紀后半葉經歷了一場深刻的危機。后現代主義對史學客觀性的挑戰,以及歷史研究中碎片化的發展趨勢,都使得史學又回到了20世紀初那個經典的爭論之中——史學到底是科學還是藝術?與舊時代不同,這個命題在新時代有了變化。史學再也不能采取費邊主義策略,在與自然科學對比時強調歷史研究中對移情等主觀方面能力的要求,而在與純粹文學對比時又拿出史料批判規則標榜自己的科學性。在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專業化進程中,史家對科學性、客觀性的追求抑制了傳統的博雅史學所標榜的修辭、藝術特征。然而公眾對史學的愛好仍舊與從前一樣,還是以藝術性、修辭水平和語言表達能力為轉移。所以愛德華·吉本、麥考萊、大衛·休謨等近代史家中的“業余”人士的著作經久不衰,特里維廉的《英格蘭史》甚至在現代還賣出了200萬本。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的主要趨勢》,楊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40頁。

公眾對專業史學興趣的減弱是值得當代所有史家深思的一個問題。盡管19世紀學科建制以來,幾乎所有的現代學科都經歷了一個逐漸專業化、遠離外行認識的過程,但是與自然科學不同,專業史學的研究成果很少能夠轉化為生產力,為社會生產創造直接價值。史學研究碎片化的趨向導致絕大部分的研究成果只有知識獲取方面的意義,很少能提供其他社會功用。那么,單靠人類對過去知識的好奇是否足夠為史學存在的價值辯護呢?這個問題長期困擾著現代的專業史家。筆者還記得在史學理論課上同學們最常問的一個問題就是“學歷史到底有什么用?”每當遇到這個問題時,老師作為國內歷史研究界頗有建樹的青年學者,總是自嘲地說“學歷史沒有什么用”,表示自己只是因為興趣才從事的歷史研究。

本專業的學生對學科存在的必要性產生懷疑顯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樂觀的事情,這無疑反映了當代專業史學所處的困難境地。一方面,史學專業化后,“科學共同體”的形成使得整個歷史研究行業有了較為嚴謹的規范,歷史敘事的客觀性盡管遭到后現代主義思想的挑戰,但仍舊是研究者必須遵守的規則。這就使得專業學者無法像古人那樣,根據某一特定的立場或目的收集材料,撰寫歷史。專業標準與同行批評抑制了史家撰寫輝格黨人歷史的沖動,而對修辭水平、藝術性的忽視也使專業史學逐漸淡出了大眾的視野(這方面史景遷算是一個例外),大眾閱讀市場逐漸被非專業人士占領,以至于有學者曾在講座中鼓勵史學專業的學生也要努力寫出《明朝那些事兒》那樣具有極佳可讀性,但同時又能夠避免史實硬傷的作品。

不少學者已經認識到當代史學所面臨的諸多挑戰,無論是費雷對政治史的回歸,還是夏蒂埃試圖用布爾迪厄、艾利阿斯等人的新理論來推動史學走出困境的做法,從整體來看都是對既存的專業史學框架的修正。筆者認為,當代史學想要走出上述困境有賴于史家對史學本身功用理解的加深。史家需要拋棄近代以來養成的進步主義偏見,對中世紀和近代以來的史學進行重新審視,分析歷史書寫在不同時代的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發揮的社會功能。只有這樣,現代史家才能擺脫專業史學與現代主義思想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桎梏,真正對史學本身存在的意義進行反思。

本書的寫作意在為上述反思提供原料,因而筆者選取了中世紀早期和近代晚期英國的歷史編纂活動作為研究對象。從整個西方史學史發展的角度來看,這兩個時段的英國史學有著較為重要的意義。6世紀至10世紀是以希羅多德、波利比烏斯、塔西佗等為代表的古典史學徹底衰落,基督教會歷史寫作活動逐漸興起的時期。羅馬帝國時期教會史家攸西比烏斯所開創的教會史寫作范式在中世紀早期著名學者比德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在英格蘭島上不斷發展的本篤修道院中,從基督教復活節期表演化而來的編年記事手段也慢慢成熟。而在阿爾弗雷德大帝執政時期,英國又出現了受蘇維托尼烏斯古典傳記范式影響的王室人物傳記。散文式的歷史、編年史以及傳記構成了中世紀英國乃至整個歐洲主流的歷史撰寫體例。

近代以來,史家對中世紀歷史長期抱有一種現代主義的偏見,中世紀史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僅僅被當作粗糙但又有用的史料,修道士歷史寫作活動本身的價值往往為學者忽略。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研究者利用現代史學的標準去評判中世紀的史學。在他們看來,中世紀的歷史作品在拉丁文水平以及修辭技巧方面與古希臘和古羅馬史學有著極大的差距。而在內容方面,編年史按年記事的方式也使他們無法如古典史家那樣圍繞某個宏大的主題進行敘事,依照年份記錄下來的枯燥無味的內容使這些史作在純粹的藝術成就上遠遜于《希波戰爭史》那樣背景宏大、線索明確的著作。

對現代史家來說,中世紀的史著既沒有古典史學在敘事、修辭上的優勢,也無法像專業史學那般對史料進行嚴謹的批判。亨利二世、卡佩王朝統治時期的史書中充斥著宗教傳說和奇跡故事,是一種極為落后、低級的歷史書寫形式。盡管這種現代主義偏見隨著20世紀后半葉后現代主義思潮的流行而逐漸得到修正,但其對中世紀史學的評價為我們上面所提到的反思任務提供了絕佳的切入點——既然中世紀史學沒有可讀性,在信息記錄的真實性方面也有諸多缺憾,那它為何能夠在中世紀存在,并且不斷得到發展?換言之,一種在可讀性、娛樂性以及真實性上皆存在不足的史學作品,它在中世紀社會中存在的意義是什么?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思考,現代史家或許能夠更好地理解現代史學所面臨的困境。

在中世紀早期英國史學之外,19世紀以斯塔布斯、格林等為代表的牛津學派史家為我們考察西方史學在徹底專業化的前夜的發展情況提供了參考。在18世紀,英國已經出現了像大衛·休謨、愛德華·吉本這類博雅史家。他們將修辭藝術與歐洲傳統的古物研究知識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從而造就了《英國史》《羅馬帝國衰亡史》這樣兼具文學性與知識可靠性的史學名著。這些業余史家多出身于富裕的中產或是貴族家庭,成年后也并不以歷史研究為生,他們的歷史編寫活動多以興趣以及現實目的為導向。大衛·休謨與麥考萊皆是18、19世紀英國政治斗爭的參與者,他們撰史都是為了對英國混合君主立憲制度的形成做出相應的解釋,從而達到與政敵搶奪憲法解釋權,以支持自己政治見解的目的。而像愛德華·吉本等人則屬于純粹的歷史文藝愛好者,他們的史作是有閑階級興趣的產物。

相較于同一時期歐洲大陸的學術研究活動,19世紀的英國史學延續了羅伯遜、吉本等人留下來的業余史學傳統。當時的英國,史學仍舊屬于文學的一個分支,是貴族接受博雅教育必須學習的科目。因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英國史家對科學史學沒有多大興趣,牛津大學、劍橋大學中并沒有開設專業的歷史學課程(沒有近代史,只有作為熏陶式教育的古典歷史)。按照湯普森的說法,在寫史時“每位作家都按照自己的黨派和宗教信條,運用他那極端嚴格的、貴族的或道德的標準”J.W.湯普森:《歷史著作史》,下卷,第三分冊,孫秉瑩、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381頁。。在這種業余史學流行的氛圍中,由斯塔布斯、弗里曼、格林組成的牛津學派也同樣呈現出業余史學與專業史學混雜的特征。在這三個人當中,斯塔布斯主教將德國那種嚴謹、科學的史料批判技術應用到中世紀檔案研究中,編撰了《檔案叢書》這本優秀的史料集,為后世中世紀研究奠定了基礎。而他的《英國憲政史》篇幅之宏大,論述之精辟,開英國憲政史研究之先河。相較于斯塔布斯研究中所體現出來的專業素質,弗里曼與格林身上有更多的業余史學的特征。弗里曼極為討厭原始文檔,也沒有斯塔布斯那樣鉆研檔案、考證各種古代語言資料的能力,但他那淵博的學識與超人的智慧使他很好地駕馭了諾曼征服英格蘭這段時期的歷史。而牛津學派另一位史家格林的名聲,則多來自于他那本從底層民眾的視角評述歷史發展的《英國人民史》。

從牛津學派這幾位史家身上,我們可以同時看到科學史家的沖動與業余史家治史的興趣。對檔案文獻等第一手資料的批判考訂并沒有使斯塔布斯變成一位做著枯燥乏味工作的古物學家,他將這些檔案編纂的成果運用到了與英國國家命運有關的宏大命題——憲政制度的形成上。弗里曼將諾曼征服這一英國史上最為重要的變動作為研究主題。格林則另辟蹊徑,從底層民眾的角度來闡述歷史,《英國人民史》在出版后立即受到讀者的追捧,成為繼麥考萊《英國史》之后又一暢銷史書。

牛津學派的幾位史家雖然在撰史風格、研究主題上有著較大的差異,但卻有著一個共同的特征,即他們寫史所關注的都是較為宏大的主題。無論是憲制的發展,還是諾曼征服對英格蘭民族的影響,抑或是英國底層民眾的歷史,它們都與那個時代的政治、思想變動緊密聯系在一起。當19世紀英國逐漸開始政治民主化進程,普通民眾開始贏得選舉權時,新晉的選民們在格林的史作中發現了自己的歷史。這種撰史主題與社會發展過程中焦點問題的結合毫無疑問就是克羅齊所謂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本真含義。史家在撰史的時候需要尋找意義,而這個“意義”不能只是學術界研究領域的新意。探索一塊無人研究的領域固然是為人類知識的積累做出了貢獻,但現在專業史學研究碎片化與存在意義的危機已經向我們表明,支離破碎的研究本身并不產生意義。筆者認為,像斯塔布斯那樣在縝密的檔案研究基礎上利用歷史敘事對社會最為關切的問題做出解釋的行為或許能夠為今天的史家提供一些反思。

全書共分為八章,第一章、第二章由孫逸凡執筆,第三章、第四章由劉永志執筆,第五、第六、第七章由肖杰執筆,第八章由肖曉丹執筆,相互修改潤色。

作為對中世紀至近代英國史學研究探索的一次微觀展示,這部拙作如果能為廣大史學研究者和史學愛好者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考,我們便不勝榮幸。由于才疏學淺,加之時間倉促,疏誤之處在所難免,懇請廣大讀者批評指正。

作者

201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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