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快一整天，到了傍晚總算才停歇了。

風撕開一線云隙，卻只來得及漏下一點點夕陽的余暉，火一般熾烈的光彩稍縱即逝。隨后，夜擁抱住了大地。

大地上，無數個名叫“城市”的龐然大物開始放射出炫目的色彩——它們龐大的身軀一段接著一段明亮，最終強盛如一堆猛烈燃燒的篝火。人們圍繞在篝火旁，夜里他們繼續載歌載舞。

劉程提著傘，佇立在雨后濕漉漉的人行道上。路燈的光芒被樹影切割成一大片碎花，這些碎花一些潑在劉程身上，但更多的是灑在地上，濺起一地的水光。

馬路上不時有車輛飛快駛過，車輪卷起地面殘留的積水，絞碎成一路飛揚迷離的霧氣。

劉程不時偏頭看。每一輛車他都要看上一眼，盡管有時遠光燈和水霧叫他看不太真切。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桑塔納駛過，它開的很快，揚起的水霧像電影里未來汽車噴出的白色尾焰。

但現在是2018年，劉程想。

黑色桑塔納在前方不遠處剎了車，慢慢靠在了路邊。

劉程看了眼車牌號，心臟咯嗒一跳，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紙片，并為此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如負釋重的笑了笑，緊接著忐忑的神色浮現在他臉上。

他走向了輛車。

打開車門，劉程發現車里坐著三個人——三個男人。司機是一個眉眼帶笑的年輕人，而后座上坐著兩個，一個中年人——他應該是一個領導，手握實權的那種，劉程想，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所坐的位置或是因為他的穿著，更是因為他渾身不加掩飾的上位者氣勢和仿佛永遠處變不驚的眼神。

另一個男人看不出歲數，他的年齡或許是25歲到45歲中的任意一個。不過他應該是個保鏢，因為哪怕是坐著，他也顯得十分魁梧而堅毅。

劉程抖了抖鞋底的水，然后上了副座，他把傘小心的放好了，才關上車門。

汽車立即開始加速，最終成了筆直槍管里的炮彈。滾滾水霧是它的尾焰。

車里很安靜，車也沒有發出更多的聲音。安靜讓劉程感到窘迫，他想跟保鏢聊天，但后者的撲克臉令人望而生畏。打擾司機，顯然是不合適的。劉程只好悶悶的縮在座位上，目光飄到了車窗外。

一個月前，劉程做夢也想不到，他會坐在這樣一輛車上，要到一個聞所未聞的地方，去拿一筆20萬元的巨款，起初不過是他做了一個奇怪的測驗，其結果說他是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正常人。

真是莫名其妙！劉程這樣想著：這大概只是夢吧，不然為什么偏偏是我呢？

“為什么偏偏是我呢？”劉程突兀的問出聲來，旋即他便感到臉上一陣發燒，他趕緊看向窗外。

“因為你是個正常人。”領導漫不經心的回答。

又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答案。“那其他人呢？”劉程加快了語速，但他沒有察覺，“難道其他人就不是正常人了嗎？”

領導面無表情，“從廣義的‘正常’來說，他們都很正常，但對于我們定義的’正常’而言，你比他們更‘正常’。”

“你們……定義的’正常’？”劉程喃喃道。

“可以理解更無害吧。”領導繼續漫不經心的口氣，神色里帶上了幾分戲謔。

劉程愣了愣。最無害的性格——遲鈍？固執？不善變通？

的確很無害，在這充滿競爭的社會。他暗地里笑了笑。

車載著四個人，駛出了城市。劉程回顧身后的繁華，感到有些悵然。繁華越來越遠，直到完全消失不見，但令人意外的是，夜空突然璀璨起來，星星們卯足勁發光發亮，幾年前是千百年前的光旅途中造訪地球夜半面，在壯闊的宇宙背景上點亮一大片壯觀、燦爛而靈動的星幕。透過深色的車窗，劉程癡迷的仰望夜空。

車駛近郊區里一座孤零零的大樓，才開始減速，然后車駛進地下停車場。司機留在車上，領導和保鏢則帶著劉程走進了電梯。

電梯啟動時有一陣微微的超重，過了一兩分鐘，才是一陣微微的失重。電梯敞開了門，保鏢在電梯口邊站定，領導則領著劉程走了出來。

大廳里，一排排日光燈照著四處白晃晃的一片，極簡主義擺設讓這里充滿了超現代的視感。

領導走進了一個房間，劉程緊跟著，房間很大，但并不空曠，復雜的儀器堆滿了這里，幾個身穿白大褂的人在儀器間穿來穿去。

“你們要的人來了。”領導招呼了一聲，一個面目和善的白大褂迎了上來，他笑著朝領導點了點頭，然后后者離開了這個房間。

“你好，劉先生，我們已經研究過你的資料了。”白大褂跟劉程握了握手，“我是趙國強，是這里的負責人。跟我來吧。”

他領著劉程來到一臺巨大的形似醫院里核磁共振儀的儀器前，“躺上去。”他指了指儀器上的那個平臺。

劉程猶豫了一下，“要脫鞋嗎？”

“不用。”

劉程躺在了儀器平臺上，白大褂趙國強一揮手，另幾個白大褂立即開始操作起來。劉程聽見一陣密集的嗡嗡聲，接著平臺緩緩朝儀器內部推進，直到劉程感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扣在了他的腦袋上。

儀器外壁上，一排綠色LED燈開始閃爍。

趙國強笑了笑，對半截身子沒入儀器的劉程說：”可以了，你不要動，應該需要一個小時，我們可以聊聊天。”

“這是做什么用的啊？”劉程顯示在問這臺儀器。

“恕我不能奉告。”趙國強笑瞇瞇的說道，并找了一個地方坐下。

“好吧，為什么要選我呢？”劉程又問，“難道只因為我通過了那個測驗？”

“在你通過測驗以后，我們還對你展開了長達半年的調查，你的確是合適的人選。”趙國強頓了頓，“而且不只有你一個人選。”

“那……這個地方是做什么用的？”

“這個也不能說，屬于國家機密。”趙國強笑著回答。

“好吧……”劉程有些失望。

“我們來聊些其他的吧。你喜歡哪首歌？”趙國強問道。

“嗯……我想想，我覺得《月白之夜》不錯。最近一直在聽。”

“啊，這首歌我也聽過，電影《月》的主題曲。”趙國強笑容燦爛。

不時會有幾個綠色LED燈變成紅色，但顯然還在預料之中，白大褂們迅速作出反應，綠燈都很快恢復。

于是，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

“實驗結束了。”趙國強起身，平臺緩緩滑出，劉程坐了起來。

“跟你聊天很有意思。”趙國強微笑著，一個白大褂走過來，遞上一個手提箱，打開箱子，里面是一片扎眼的粉紅色。

“這是答應了你的補助，20萬，你說要的現金。你現在已經可以走了。當然，你也可以當著我的面驗一下錢的真偽，這里有驗鈔機。”趙國強微笑著說。

劉程一怔，接過手提箱，雙手開始止不住的微微顫抖。他拿出一捆鈔票，尷尬一笑，“我要驗一下鈔……”

“可以。”趙國強偏偏頭，又是一個白大褂捧著驗鈔機走了過來。

“王部長的司機會送你回去，你不用擔心，他可以信任。手提箱已經做了防爆處理，關上以后只有你的指紋才可以打開。當然，在這之前，我會指導你在指紋鎖里預留好指紋。”趙國強笑著說。

不需要太長時間，所有的鈔票就都已經過了一遍驗鈔機，屏幕上“2000張”的紅色文字讓劉程感到眩目。

預留了指紋，劉程將重新鈔票手忙腳亂的裝進手提箱中。他有些語無倫次，“太謝謝你了，20萬，天吶，20萬！太謝謝了，這都抵得上我工作好幾年了。”

“不用謝，是你應得的。你現在可以走了。”白大褂趙國強微笑著下了逐客令。

劉程卻似乎沒有聽出來，他沉浸在興奮中，有些難以自拔，“好，好，等我再收拾一下。”

趙國強報之輕輕一笑——

只是劉程不知道，他創造的價值可不僅僅值20萬，而可能是——無限。

劉程離開了這個塞滿了機器的大房間。趙國強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他輕輕扣上了門。

就在這時，在他身后，所有的機器都發出了暴躁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