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一詞，出自《詩經(jīng)·魏風(fēng)》，本指偷吃糧食的田鼠，后借此比喻那些蠶食於民，不修其政的貪婪官吏，而能讓蘇玄真用這種詞來形容他們，可見他究竟有多憤怒。

一路所見，這些底層百姓光是活著，都已經(jīng)要拼盡全力了，剛剛那戶人家的三個(gè)孩子，無一不是瘦骨嶙峋，形若枯槁，蘇玄真甚至不忍多看。

然而，朝野內(nèi)外，上上下下，竟還有一只只肥頭大耳，滿腹膏腴的老鼠，在處心積慮地壓榨著他們剩下的一切價(jià)值，恨不得將他們?nèi)孔恚霉俏瑁稽c(diǎn)點(diǎn)吃干抹凈才肯罷休！

眼見蒼生疾苦，豈能無動(dòng)于衷？

蘇玄真一手扶墻，深吸了一口氣，過了好半晌，才稍稍平復(fù)了激動(dòng)的心情，而他的眼神，他的心志，也愈發(fā)堅(jiān)定。

無論此案會牽扯到誰，都必須查個(gè)水落石出！

否則，我蘇玄真愧對生養(yǎng)自己的天地，愧對先生的諄諄教誨，愧對天下蒼生的殷殷期盼，既然老天賜給了我這個(gè)能力，那我就得承擔(dān)起相應(yīng)的責(zé)任！

另一邊，宋瑯在心中稍稍感慨了一番這幫官吏的精妙手段后，才道：“好啦，老人家，您說的，我全都記住了。哦，對了，這些話，您可千萬別跟其他人說喲，畢竟現(xiàn)在正式的條令還沒下來，此事還算朝廷機(jī)密，我剛剛為您破了戒，您可千萬別出賣我呀。”

王狗兒咧嘴一笑，摸著后腦勺，一臉憨厚老實(shí)的模樣。

“知道，知道。”

待得離開王狗兒所住的院子后，蘇玄真才突然道：“王爺，您剛剛，為什么要騙他？”

宋瑯徐徐轉(zhuǎn)動(dòng)著左手玉戒，一邊思考后續(xù)該如何利用王狗兒，一邊反問道：“這算騙嗎？”

蘇玄真眉頭緊皺，無不擔(dān)心地道：“他是因?yàn)橄嘈拍闹e言，才說出來的，但他并不知道這可能導(dǎo)致的后果，如果他不慎說漏嘴，恐怕南鄭縣這邊會殺人滅口的！”

沉浸在思考中的宋瑯，沒能聽出蘇玄真語氣里的不滿，依舊將剛剛打好的腹稿緩緩念出。

“所以我說，‘不要出賣我’，其實(shí)是讓他不要出賣自己，如果他說出去了，就證明他心術(shù)不正，無論有什么后果，都怨不得別人。”

蘇玄真立馬反駁道：“王爺，您說的不對！百姓是孩子，官吏是父母，天下有哪個(gè)當(dāng)父母的，會因?yàn)楹⒆佑摁敹稿e(cuò)，便說這孩子心術(shù)不正的？既然我們懂得更多，就理當(dāng)保護(hù)他們，這是您與我身上，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呀！”

宋瑯回過神后，卻依舊不愿安撫蘇玄真，或許是因?yàn)樗罱叩穆穼?shí)在太順，以至于他的第一反應(yīng)，竟是要用自己的道理壓過對方。

“至圣先師有句話，我很認(rèn)同，那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然蘇師弟你也說了，百姓都是些愚魯蠢鈍之輩，那你就更該認(rèn)同這句話。只要我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對的，那我就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上有蒼天，下有厚土，天地知我心，后世了我意，我需要在乎當(dāng)世之人的看法嗎？”

蘇玄真一時(shí)默然。

宋瑯緊跟著又道：“蘇師弟，辦案的手段，就像是各種各樣的兵器，兵器本身是死的，它沒有思想，它能殺人，也能救人，這全看拿著兵器的人怎么想。只要我們立身正，做的事是對的，又何必在乎過程呢？想當(dāng)年，太祖皇帝平定四方，終結(jié)亂世，馬蹄過處，亡魂何止十萬，難道你要說他錯(cuò)了嗎？”

蘇玄真依舊默然無言，宋瑯卻只當(dāng)他太年輕，一時(shí)接受不了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shí)而已，遂稍稍緩和了一些語氣。

“你想想，如果我不這么做，那我們就可能空手而歸，到時(shí)候案子查不出來，梁州這數(shù)十萬百姓又當(dāng)如何？何況我不做，其他人難道就不會做嗎？你錯(cuò)了，他們只會做的更過分！為了黨爭，他們可能會抓捕百姓，嚴(yán)刑逼供，只為攀咬對手，相比之下，我已經(jīng)很仁慈了，只要他自己不說漏嘴，那是絕對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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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瑯與蘇玄真就所站立場進(jìn)行辯論的同時(shí)，另一邊的徐大人和刺史邱燮也是爭吵不斷。

徐大人自然想的是讓邱燮不要一路跟著自己，否則百姓什么都不可能說，邱燮卻說百姓魯鈍，若自己不在，恐為人誘供，造成誤解，雙方爭執(zhí)不下，好半晌，邱燮才終于想起了宋瑯，見他遲遲不歸，頓時(shí)有些慌了神。

囑咐南鄭縣縣令先看著徐大人，別讓他亂來，邱燮趕緊又跑去找上陳靖。

“陳將軍，勞煩您，還是帶我們先去找回王爺吧。”

陳靖攔在邱燮身前，沉聲道：“王爺親命我等守候在此，不允許其他人前去叨擾，還望邱大人不要為難我等。”

邱燮咬著牙，眼珠子一轉(zhuǎn)，突然有了主意。

“陳將軍，陛下令你來，是為保護(hù)王爺?shù)陌踩F(xiàn)在你杵在這不動(dòng)，若是王爺不慎出事，你該當(dāng)何罪呀？”

陳靖聞言，眉頭微蹙，略一沉吟后，覺得時(shí)間也差不多了，正待自己親自去村子深處找尋宋瑯時(shí)，身后卻突然響起了宋瑯的聲音。

一行三人慢悠悠地從村子深處走出來，就好似吃飽了在散步似的，宋瑯還一直砸吧著嘴，伸手在嘴里摳來摳去，一副很難受的表情。

“那粥稀一些也就罷了，里面都是些什么玩意兒，也忒難吃了些。”

蘇玄真雙手?jǐn)n袖，跟在一旁，不咸不淡地繼續(xù)配合他演戲。

“王爺，那粥里的，都是‘糠’呀。”

宋瑯故作疑惑。

“糠？什么是糠？”

蘇玄真的語氣有些無奈。

“就是您平時(shí)吃的米，外面包著的那層殼。”

宋瑯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怪不得那么硬呢。”

隨即他又驚訝道：“那玩意兒也能吃？”

待得三人走到近前，邱燮方才松了口氣，聽他們這意思，似乎真去討了碗稀粥喝，也是，這小王爺根本對查案一竅不通，而且也沒那心思，看來自己剛剛還是多慮了。

宋瑯瞧了眼邱燮，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查得怎么樣呀？”

徐大人猛地一拂袖，拱手道：“王爺明鑒，這梁州刺史邱燮，一直在阻撓本官查案，還請王爺做主！”

不待宋瑯開口，邱燮便憤憤地反駁道：“徐大人靠著這身官服，對百姓威逼利誘，試圖羅織構(gòu)陷，也好意思，說是在查案嗎？”

雙方本就分屬不同陣營，而這戶部員外郎徐大人又一直咄咄逼人，邱燮自然也不在乎撕不撕破臉皮了，反正和和氣氣也沒用，人家依然想置你于死地，將矛盾公開了也好，省得處處掣肘，還得給他好臉色。

徐大人勃然大怒。

“你怎敢如此污蔑本官？待本官回到京城，必將奏請陛下，稟明此事！”

邱燮毫不畏懼地頂了回去。

“哼，我邱燮身正不怕影子斜，徐大人隨意！”

徐大人伸手指向邱燮。

“你！”

邱燮直接瞪了回去。

“我怎么？”

眼看這二人一言不合，似要大打出手了，宋瑯很是煩躁地一揮手，厲聲道：“都給本王閉嘴！邱燮，你既然說你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就不要攔他，讓他查便是，難道你是覺得我父皇不夠圣明，會偏聽偏信，冤枉了你嗎？”

邱燮趕緊拱手道：“下官不敢。”

打了邱燮五十大板，宋瑯緊跟著又朝徐大人呵斥道：“你也是，問就好好問，那百姓都是些愚魯不堪的，你故意威嚇?biāo)麄冏鍪裁矗侩y道是故意為之，想陷害我那六弟？”

徐大人也趕緊拱手道：“下官不敢。”

宋瑯擺擺手，一臉的不耐煩。

“快走吧，去下一個(gè)村子，好生查查，也可安了你徐大人的心，省得到時(shí)候回去京城，徐大人還要費(fèi)心再參本王一本，治本王的罪！”

徐大人臉色難看，邱燮倒是心情好了不少，同時(shí)也愈發(fā)覺得，這小王爺定然是傾向于自己這邊的，只是有太子黨的人盯著，不能太明顯罷了，不禁對其愈發(fā)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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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又迅速趕赴下一個(gè)村子，這次逗留的時(shí)間更久，然而宋瑯卻沒再亂跑了，等到出村時(shí)，天已經(jīng)黑了，南鄭縣縣令心思靈活，已提前遣人去旁邊一家鄉(xiāng)紳的莊園通知了，今晚可以在鄉(xiāng)紳家歇腳，明日再繼續(xù)走訪也成，回去縣衙也成，宋瑯同意了。

鄉(xiāng)紳，可以看做是土地主，別看沒有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官身，但他們和衙門往往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yàn)檫@些人要么是賦閑或致仕的官吏，要么就是當(dāng)?shù)胤浅Ｓ忻淖谧逶希畲危彩菗碛泄γ谏淼呢?cái)主，而他們再往上，就是豪門世家，那影響力就直達(dá)州府了。

朝廷要想推行政令到地方，都需要得到這些人的支持，譬如前文所說的縣學(xué)，都是由當(dāng)?shù)厥考澇鲥X出人出糧，而本地學(xué)子考得好，也算當(dāng)?shù)毓倮舻恼儯缜褊扑裕敖逃嗣裆尽保@都是吏部會記錄在案的東西，甚至本地縣令在官場上的聲音大不大，也與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的數(shù)量和人脈有關(guān)。

打個(gè)比方，若張清正致仕，回到老家，只要他還活著，那么他所居住的地方，整個(gè)縣城，乃至于整個(gè)州的賦稅可能都會因此而被朝廷免除部分，當(dāng)?shù)乜h令見了他，自然更得主動(dòng)拜禮。

這家人也是如此，他們家老爺子在嘉國建立之初，曾在朝為官，最高是上縣縣令，回到老家后，便建立了這座“云鶴莊”，寓意“閑云野鶴，不理政事”。

莊園不小，占地有十余畝，比宋瑯在長安的王府都闊氣，這家也算他們南鄭縣的首富了，與南鄭縣縣令的關(guān)系自然也不錯(cuò)，否則縣令還不會讓他家來接待，畢竟這么多大官來這里做客，云鶴莊可是白得了一份香火情，故而莊園主也很高興，在南鄭縣縣令派人通知后，很快便讓仆人清出了地方，甚至將自己所居的主屋都騰了出來，說是讓巡撫使大人居住，自己跑去了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