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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投其所好先生樂

  • 宦海弄潮
  • 柳生如夢
  • 3186字
  • 2020-05-14 11:17:00

縱使張清正一生清廉,從未借公職之便謀取半分私利,可到底是那備受帝王榮寵的肱股之臣,所以朝廷賜予他居住的宅邸可不小,加之來往之人多是當(dāng)代的名士鴻儒與年輕學(xué)士,少有販夫走卒等粗鄙之輩,故而宋瑯光是站在門口,都能感覺到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

長安作為嘉國京城,權(quán)力中樞,自當(dāng)是勛貴云集,什么皇親國戚,朱紫公卿,都是隨處可見,為了彰顯身份,就連各家的建筑風(fēng)格也是大同小異,一脈相承,追求的就是富麗堂皇,大氣磅礴,少有淡雅素潔之風(fēng)。

然而,富貴氣亦是紅塵煙,看得多了,就不免會覺得俗氣,然而這里卻是不同,哪怕只是簡單靠近,也仿佛是走入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就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許多。

早在街道口便已經(jīng)下了馬車,一步步親自走來的宋瑯站在刻有老人畢生功績的石屏前,深吸了一口氣,跨步走上臺階,與此同時,門口的童子見狀,也不疾不徐地走過來,向宋瑯見禮。

年紀(jì)至多不過二七之?dāng)?shù)的小童子,其打扮也不像是門房,反而更像是學(xué)塾里的學(xué)生,一舉一動不疾不徐,既不讓人覺得太過熱情,也絕不會有怠慢之意。

中正平和,足見功底。

宋瑯一拱手,笑容滿面。

“吾乃陳王宋瑯,昨天遞過拜帖,今天特來拜會張先生。勞請閣下通傳一二,可否?”

與宋瑯不同,這小童子清楚雙方身份,深深鞠躬后,側(cè)開身子,讓開路。

“原來是陳王殿下,先生等您多時了,請您隨我來吧。”

一門一戶的門風(fēng)如何,絕不能從最上面的那個人身上來看,而恰恰得從最下面的人身上來看,正如一個木桶能裝多少水,只取決于最短的那塊木板,這小小的一個門童,待人接物雖不至于讓人如沐春風(fēng),但這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不是悉心調(diào)教,絕無可能,最起碼宋瑯覺得很是舒服。

“請。”

“您請。”

門童在前,宋瑯在后,二人一前一后入府之后,當(dāng)先瞧見的便是一排青翠欲滴的翠竹,這都是張清正親手栽種,用老人的話來說,便是這梅蘭竹菊四君子中,他獨愛竹之剛毅不屈,笑迎霜雪,高風(fēng)亮節(jié),故府中栽種竹子極多,而這從不居功自傲,一向誠以待人的翠竹,也無疑是老人一生最真實的寫照。

宋瑯書房中那件其貌不揚的臂擱,其實就是多年前老人所贈一截翠竹打造,只是馬衛(wèi)有眼不識金鑲玉,故而未曾盜走。

繞過門口這片充作影壁的小竹林后,越是沿著風(fēng)雨廊道往里走,便越是能瞧出這文人雅士與朱紫公卿家宅邸截然不同的地方。

宋瑯這些日子已經(jīng)去過了名義上為天子取仕的崇文館這種雅地,也去過東宮,齊王府這一等一的富貴所,可前者只是徒有其表,絕無此地之骨相風(fēng)韻,而后者與之相比,更是富貴大氣有余,典雅不足,就連宋瑯都不禁暗暗感嘆,這真可謂是門風(fēng)使然也!

一路穿房過棟,擺放的物件也并不以貴為主,什么玉如意等物,這里是一概沒有的,只是些老人親手所書的字畫,或者是一些便宜的陶器罷了,要么就是弟子們送上的禮物,但熟知這位老師的脾性,至多也不過就是幾錢銀子,可以說從東宮拆半間屋,便足以買下這整棟宅子了。

來到寬敞的后院,宋瑯發(fā)現(xiàn)老人竟親自在料理一塊開墾出來的小菜地,難為老人文人出身,已是花甲之齡,可這鋤頭揮舞得竟不輸那田間老農(nóng)。

聽到門童的聲音,抬起頭瞧見了宋瑯后,張清正這才直起腰,笑道:“陳王殿下來了。”

宋瑯不敢怠慢,緊走幾步上前,長揖及地,執(zhí)弟子禮,十分恭敬。

“先生折煞弟子了。”

張清正放下手中鋤頭,赤腳走到邊上,用早已打好的水洗了腳,將指縫間的淤泥也仔細清理好了,又將手洗凈,這才穿上木屐,披上一件保暖用的老舊大氅,一伸手,邀請道:“老夫有一愛徒,托人為老夫送來了一份好茶,陳王殿下若不嫌棄,便隨老夫來吧。”

宋瑯一直低著頭,雙手垂在大腿兩側(cè)。

“榮幸之至。”

一老一少,一個先生,一個弟子,二人順著石子路走到一處茅草做頂,十分簡陋的小亭子里,早有小童在爐子里生好了火,隨后一拱手,倒退著離去。

老人坐在竹凳上,一邊擺弄著桌上質(zhì)樸的茶具,一邊道:“老夫有個朋友,姓陸,好精研茶道,他曾告訴老夫,這煮茶一事,其實從燒水時就開始了。當(dāng)壺中的水開始冒出如魚眼一般大小的泡時,便是第一次水沸,再到如泉眼一般冒水時,就是第二次水沸。”

說著,老人用一根木勺舀出一小杯水,隨后拿起竹筴在壺中攪動了兩下,隨后才將茶葉一股腦地倒入,同時將剛才舀出的水又給倒了回去,然后繼續(xù)在壺中攪動不斷,一連串動作看得宋瑯那是目不暇接。

張清正無愧是國子監(jiān)祭酒,萬千學(xué)子共同的先生,他一旦專注在做一件事的時候,那種嚴(yán)謹(jǐn)治學(xué)的風(fēng)采,便自然而然地會流露出來,讓宋瑯見了都不得不暗道一聲佩服。

大抵為人師表四個字,最是能夠形容。

過了十幾息,只聽張清正又道:“湯花全部浮上來,便要立馬把茶壺端起來,否則等到第三次水沸,這茶的滋味就會變了。”

說著,老人將爐子上的茶壺提起,然后開始分茶,宋瑯趕緊將自己面前空置的茶碗推上前,虛心道:“弟子受教。”

趁著老人分茶的時候,宋瑯也道明了來意。

“今日來叨擾先生,是想感謝先生那天的仗義執(zhí)言,瑯兒一直銘記在心。”

張清正只顧低頭擺弄茶具,并不看他。

“無需謝我,老夫只是說了兩句老夫該說的話,也沒幫上什么忙。”

宋瑯明白,張清正不愿談?wù)摯耸拢簿蜎]煞風(fēng)景,而是直接岔開了話題,微微一笑后,將早已打好的腹稿念出。

“對了,弟子還有一事。先生年前寫的那本《清風(fēng)詞話》,弟子看了,對于先生在書中所言‘三境’一說,弟子有些不同的見解,斗膽請先生賜教。”

“哦?”

張清正一聽這話,頓時來了興趣,放下手中茶碗,一抬頭,伸手邀請道:“不妨直言。”

這《清風(fēng)詞話》乃張清正親筆所撰,用以點評詞家之作,其中為分別詞人的水平高低,用了“三境”之說,分別為“物境”,“情境”,“意境”,宋瑯此言,無異于直接向他這本書的立身之根發(fā)難,不過張清正并不生氣,正相反,他倒是很期待宋瑯能有所高論。

師者,當(dāng)虛懷若谷,以身作則,門下弟子若能比自己更優(yōu)秀,那恰恰說明師者是成功的,無需嫉妒,似張清正這等人物,自然有此心胸,絕不會因為弟子有的放矢的“出言不遜”而生氣。

也正因為了解張清正的性子,所以宋瑯打從一開始便秉承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原則,再者今日他之所以來,就是為了與張清正打好關(guān)系,故而直言道:“學(xué)生斗膽,認(rèn)為先生的‘三境’之說還不足以形容其高低,應(yīng)當(dāng)以‘境界’二字,方算貼切。”

張清正喃喃自語道:“境界?”

宋瑯點點頭,繼續(xù)解釋道:“是了,有境界者自成高格,所以詞句可傳千古!”

張清正搖搖頭。

“還不夠。”

宋瑯并不氣餒,而是又道:“的確,境界一詞,太過縹緲,所以細分之下,還有‘造境’與‘寫境’之別,所謂‘造境’,便是自己所造之境,所謂‘寫境’,便是白描之境!”

張清正眉頭微蹙,問道:“可這二者,似乎不大好區(qū)分?”

宋瑯贊嘆道:“先生果然是當(dāng)世大家,一語中的!的確,凡才華斐然者,所造之境必當(dāng)來源于自然,所寫之境,也必然近于自身理想之地,故又有‘有我’與‘無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也是我,以物觀物,則契合道家希言自然之道。”

這談?wù)撛娫~哲理的一番話說得那是云遮霧繞不知處,看似厲害,其實都是宋瑯從前世所看《人間詞話》一書上抄來的,可放在當(dāng)下,那絕對是石破天驚的效果!

前世有位偉人曾說過,偉人都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雖然此為他嘲笑對手的調(diào)侃之語,卻也不無道理。

當(dāng)世的張清正或許就是那個奠定基礎(chǔ)的巨人,而后世的王國維則絕對是那個將千百年文化積累升華的偉人,這種跨越千年的思辨之說無異于降維打擊,故而張清正只是一聽,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過了好半晌,才拍著大腿喊道:“好!好!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老人才回過神來,一抬頭,眼中似有光芒在閃動。

“若非對詩詞一道確有見解者,是絕說不出這些話來的。看來你這些年并未荒廢學(xué)習(xí)啊,此‘境界’一說,可把老夫畢生心血都比下去了。”

宋瑯趕緊拱手道:“先生謬贊了。若非先生珠玉在前,又豈有弟子今日之語?難不成有人生而知之,無需老師也能通曉一切?”

張清正心頭大慰,低頭看了一眼后,招呼道:“快,茶都涼了,咱們先喝茶,喝茶。”

眼看老頭子突然熱情了何止十倍,宋瑯順勢端起茶碗,以袖遮面,不禁露出幾分略顯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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