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有十萬人,但一個人很少能同時見到成千上萬的人。
宋牙以前見過。
個子矮小,只能看到人的腳和褲子,后面人推,前面人擠,背上背著的妹妹嚎啕大哭。
可幼兒的哭聲卻被嗡嗡的人聲給淹沒了,每一個人都成了一條大河中的一個浪花,前赴后繼,爭先恐后地向前跑著。
她的右手被母親死死攥著,攥出青紫,因為一旦放手,肯定就再難找到了。
有人想扯開他們之間的手向前鉆,母親惡毒恨極的咒罵聲像刀一樣活生生逼退那個男人,緊接著母親向她這邊掙了死勁鉆過來。
宋牙感受到身側的溫暖,抬起頭看到母親懷里淚眼汪汪又懵懂混沌的弟弟也低頭看向她。
好不容易逃到這座城里一天,領到的救濟糧還塞在胸口呢,就要封城打仗了。
一座城里有十萬人,她連一個浪花都不算。
宋牙趴在嚴令的肩頭,嚴令腳步很穩,她都不曾感受到晃動,但一刻鐘,沒有樹林遮擋的日光就灑在她的身上了。
太陽高懸在昆侖主殿的正上方,群山間的霧氣也被燦爛的陽光穿透,崇山峻嶺,森海林濤都顯露出原本的模樣。
寬闊的練武場上三千昆侖弟子身著藍青灰三色練功服執劍而立,隨著穿著素色長袍的內門大弟子的指示擺陣練劍。
千人練劍的劍氣破空聲極為震撼,宛若龍吟。
徐聆小碎步穿過練功場,盡管為了不打擾弟子已經選擇了外圍,但一路上還是不少人向他行禮問好。
“早,都早,辛苦了。”徐聆邊走邊抱拳一一回禮。
“好多人。”宋牙悶聲道。
嚴令想了想,嗯了一聲。
小孩也不是要他回,之后也不說話了。
傳送陣邊上有兩個高階弟子守著,因為傳送陣這種東西還是有利有弊的。
處理各峰事物的高階弟子和長老們來去確實方便省力,但是若是不懷好意之人通過這個陣往來昆侖,就讓人頭疼了。
“徐長老好。”
“都好。”徐聆笑瞇瞇道。
兩位弟子還在納悶徐聆怎么這么快就修補好陣法,一抬眼,看到嚴令懷里抱著個小童,便開口道:“原是異獸通靈了,徐長老這是要去異獸閣嗎?”
徐聆在陣里站定,嚴令抱著小童跟在身側,他抬頭正色道:“不是異獸,是我的師妹。”
陣法亮起,白光一閃,人影消失不見。
典學堂寬百丈,可容五千弟子席地而坐,云清子雖貴為昆侖掌門,但每一位弟子都要與他相處數年。
云清子親自為弟子們講學,從文史講到術法,其座下大弟子柴叔介,郎廷征二人皆是天下靈修至強之列中人,受其師影響也是常年在典學堂執教。
自云清子執掌昆侖以來,昆侖山就以勤學至善之流揚名在修仙界,太華山就不一樣了,整座山都是白衣劍修,天妖之禍里太華山被血洗,也許記憶深處的傷口永遠刻在了這座古老的門派的心上。
十年一開山,也就是說此刻昆侖山最小的弟子也在昆侖呆了十年之久,還需要每日修早課默心法的也沒有那么多了。
一進典學堂,墨香和檀香混合著迎了上來。嚴令感受到肩上的小小身軀抖了幾抖,緊接著一個清脆的噴嚏就回蕩在空曠的典學堂里。
背心法背得昏昏欲睡的百來個弟子都被吸引了注意,視線不免偷偷朝身后的門口看去。
云清子咳嗽一聲,所有弟子都又立刻正襟危坐起來,他拄著杖站在最里面的高臺上沖著徐聆點了點頭,然后轉身進了內殿,他身邊一名束冠穿著深藍色寬袖長袍的青年男子留下,對著徐聆等人遙遙一拜。
徐聆回了一禮,嚴令終于將宋牙放了下來,穿著粉色小褂和紫色小靴的小童腳一沾地就朝內殿跑去,徐聆早就料到一般伸手一拽,抓住了她的手腕。
“典學堂是修業讀書的地方,最要緊的就是尊師重道,舉止有禮,不要亂跑,也不可沖撞師長。”徐聆低聲道。
宋牙抬頭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空曠寬闊的大殿,西東兩側擺滿了足有三丈高的書架,殿中間擺著百張案桌,桌前每一人都挺著脊背背對著她。
徐聆牽著小童,從修課的弟子邊走過,不少看似認真念書的弟子余光朝邊上瞄去,只能瞥見一個粉色的小個子和徐聆長老。
坐在中間的一少年,念著書裝作一副思考問題樣子抬起頭,正好和站在正前方的看著他們的舒明遠對上視線,對方看了看他,轉過了視線,就在這一瞬少年袖中飛出一符,貼在了自己手肘處。
這時他們那一片看似在閉目默書的弟子眼前都看見了徐聆牽著一個個子小小的女童向內殿走去。
“昨晚郁鳴南他們說的昆侖主徒弟是不是這個?”
“不是說是一個看上去邋遢丑兮兮的小乞丐嗎?這還挺可愛的。”
“那肯定是洗漱過了,昆侖也不可能有十歲以下的小孩了。”
密語在幾人中間穿來穿去,外人看來安靜無聲,實則越來越多的弟子都加入進來,討論異常激烈。
“今日早課未時下。”突然一冷漠男聲響起,所有人猛地睜開眼看向站在前方冷笑著看著他們的舒明遠。
“術法不精不好好修習還用來七嘴八舌,理應多加練習。”
宋牙坐在竹席上,與云清子之間隔著一方小小的案桌。
“師侄是有何事找我?”云清子面目慈祥,宋牙看著他想起來小時候去廟里見過的太上老君塑像。
“那男,師父讓我來請名額,開山大典的。”宋牙扭著自己的手指磕磕絆絆地說道。
“是你要參加開山大典,還是主君的意見?”
宋牙想了想,開口回道:“是我自己要的。”
云清子捋了捋長長的胡子,點了點頭。
一陣風從云清子的袖中鉆出,在空中打了個彎,鉆入他身后的書架,一本厚重的案卷漂浮起來,晃晃悠悠地放在了案桌上。
“讓我瞧瞧,今年的開山大典。”云清子瞇起眼睛。
案卷自己突然開始翻動起來,本來也探頭看的宋牙被嚇了一跳。
紙張突然停住,停住的那一頁應該是花名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師侄,把手伸出來。”
宋牙朝他伸出手,“手心向下。”
宋牙依照他說的將右手手心向下懸在案卷上,這一頁原本只空了一列,此時宋牙看到空白處漸漸浮現出墨色的字跡,一筆一劃好似有只無形的筆在寫。
“這就好了,可以把手收回去了。”云清子說道。
宋牙收回手,云清子抬起手就要收起名冊的時候,宋牙突然開口:“等一下。”
“怎么了?”
宋牙歪著腦袋,手指向最后一行,“我叫宋牙,應該只有兩個字,這里為什么寫了三個字。”
“娃娃,主君沒有和你說嗎?”云清子笑了起來,“他可是一大早就過來放你的名諜。”
宋牙不明所以,搖了搖頭,站在后面的徐聆就看到兩個小團子晃來晃去,藍色的流蘇像是被風吹的風鈴,頗為可愛。
“不滿十五的孩子拜師,師父是要給取名的,你是昆侖主的第一個弟子,你師父寄予厚望,總不能讓你以后以乳名面世,宋牙這個名字是你與這個世間最初的聯系,而這個名字,是你師父給你面對這個大千世界的開始。”
“宋流光。”
人間無藥駐流光。
凌燕落負手站在洗星臺上望著無邊星空之時,想到了什么給唯一的徒弟取得這個名字,無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