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那一刻。

顧睢在心底道。

是更早的時候。

早到顧蕊剛到顧家的那一天。

那天陽光很好，金子似的灑在她華麗的衣裙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金邊。她的神情卻是怯怯的，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左右忽閃著，雙手緊緊捧著一顆圓溜溜的東西。

一見到顧睢，她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來：“你就是我弟弟嗎？”

她高興地將捧著的東西舉起來，那東西透過陽光折射出金色的光芒，燦爛得像個小太陽。顧蕊把它塞到顧睢懷里：“我把太陽送給你。”

他本應該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姐姐產生厭惡，看著她亮晶晶的圓眸時，卻不由自主地接過她懷里的水晶球，呆呆地點了點頭：“姐姐。”

很多年后，在顧蕊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經送過他這樣一個東西的時間里，它一直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太陽。

早在他接過它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的，必輸無疑。

偌大的顧宅里，大人們總是忙得不見蹤影，兩個孩子成了彼此的依靠。他們一起讀書，一起練琴，一起看完恐怖片后縮在被窩里瑟瑟發抖。就這樣磕磕絆絆一起長大，直到顧東騁出現。

他已經不是孩子，卻還是獨占欲發作，對顧東騁充滿敵意。父母忙得像旋轉的陀螺，一年到頭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好在他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姐姐，卻為什么又要冒出來一個便宜弟弟來分？那孩子仿佛身體里全都是水，只知道黏著顧蕊抽抽嗒嗒地哭。顧蕊大概是可憐他，總是耐著性子哄他，看得他煩不勝煩。那次他去找顧蕊，樓梯轉角遇上了顧東騁，顧睢厭惡地瞥了他一眼便要繞過去，卻聽見身后撲通倒地的聲響：“姐姐……”

他細聲細氣地喊顧蕊，仿佛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似的。

顧蕊快步走過來扶起他，顧睢冷聲道：“不準叫她姐姐。我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

顧東騁往顧蕊身后縮了縮，眼淚說來就來：“哥哥推我……我是不是哪里做錯了……”

顧睢額角青筋直跳，幾乎忍不住揍他，卻聽顧蕊道：“他還小，你讓著他一些。”

顧睢忍無可忍，轉身就走，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悠，夜深了也不肯回去。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有這么大的氣性，和一個滿嘴謊言的小孩計較，卻到底還是一口氣堵著，氣她居然信別人鬼話。

明明他們兩個才是最親密的人。

最親密的人……他莫名愣了愣，在初秋的夜里出神。不知什么時候忽然下起了雨，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衣服已經濕了一半。面前忽然多了一把傘，顧蕊撐著傘無奈伸出手：“真是讓人好找。你和一個小孩計較什么？”

“我沒有推他。”

“我當然知道。只是他到底是我們的弟弟。”

“他不是你弟！”顧睢大聲道，“也不是我的。”

顧蕊看了他一會兒，末了還是笑了，牽住他的手：“好了。我的弟弟只有你一個。回家吧。”

顧睢低頭看著她的側臉，握住了她的手。他既想她是姐姐，又突然希望她不是。

少年的心在潮濕的雨夜里發芽，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肆意瘋長。

一晃經年，回憶如昨。

“我有辦法讓父親同意你娶她。”耳邊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顧蕊直直地看著他，“只要你將你的股份轉讓給我。”

顧睢平靜地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他如此干脆，以至于顧蕊懷疑他是否真的聽清她說了什么。顧蕊挑眉：“即使她接近你是因為被我收買，你也愿意？”

顧睢平靜點頭。月淳是個好姑娘。他已經替她找到了很適合她的工作，她會有新的生活。

空氣中隱隱浮動著月季的香氣，顧蕊恍惚了一下，忽然懷疑贏的那個人是否真的是自己。她得到了很多，但她放棄的也許更多。顧蕊沉默了片刻，臨走時道：“她是個好女孩。我并沒有收買她。”她停頓了一下，轉過了身，“祝你們幸福。”

最后她出門的時候顧睢抱了她一下，輕輕把玉鐲放進她的大衣口袋，深吸了一口她發間的香氣：“姐姐。我一直希望你能幸福。不要再委屈自己。祝你幸福。”

如你所愿，你想要的我全都給你。你不需要委屈自己，借助別人的力量。

顧蕊以為自己早已修煉得鐵石心腸刀槍不入，此時卻猝然被這簡短的句子擊中了心臟，涌出一股強烈的苦澀的淚意。她飛快地眨掉睫毛上的水滴，把頭深深地埋在顧睢的肩上，回抱住了他。她想起很久以前，他們還是孩子時的擁抱，沒有仇恨，沒有利益，她能清晰記起他衣領干凈的草木香氣。

一直是她對不起他。放手時顧蕊輕而又輕地，像說給自己聽：“對不起。”

顧睢只是微笑地、深深地看著她。

很多年后顧蕊回憶起這一幕時總是會一個人陷入沉默。那時候她并不知道，這是她和顧睢的最后一面。

就像她不會知道，早在她去找他之前，顧睢就已經訂好了去墨爾本的機票，寫好了股權轉讓書；她也不會知道，口袋里的玉鐲本就是顧睢要送給她的禮物；她更不會知道，顧睢不是因為愛月季花，所以喜歡像白月季的月淳；而是因為喜歡像紅月季的她，而愛上了月季花。

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他永遠不能說出口的感情，連同那張被他更換的親子鑒定單，注定無人知曉，無處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