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給我的兒子

在幽暗的小屋里,我父親躺在窗下地板上,他穿著白衣裳,身子伸得老長老長的;他的光腳板的腳指頭,奇怪地張開著,一雙可親的手安靜地放在胸脯上,手指也是彎的;他那一對快樂的眼睛緊緊地閉住,像兩枚圓圓的黑銅錢,他的和善的面孔發黑,難看地齜著牙嚇唬我。

母親跪在那里,上身沒穿衣裳,下半身圍著紅裙子。她用那把我愛拿來鋸西瓜皮的小黑梳子,把父親又長又軟的頭發從前額梳到后腦勺;母親老是自言自語,聲音粗重而且沙啞,她的灰色眼睛腫得仿佛要融化似的,大滴大滴的淚水直往下滾。

外祖母拉著我的手。她長得圓圓的,頭大眼睛也大,松軟的鼻子挺可笑;她穿一身黑衣裳,整個人都是柔軟的,好玩極了;她也哭,哭得挺別致,仿佛挺熟練地伴隨著母親哭,渾身發抖,拉著我往父親身邊推;我躲在她背后,死撐著不愿去;我又害怕又覺得怪別扭的。

我從未見過大人哭,也不明白外祖母再三地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跟爸爸告別吧,你再也看不見他了,親愛的孩子,他不到年紀,不到時候就死了……”

我得過一場大病。才剛下地。我病著的時候記得很清楚:父親高高興興地看護我,可是后來,他忽然不見了,卻換了一個奇怪的人——外祖母來看護我。阿廖沙·彼什科夫(即高爾基)三歲時(1871年)在阿斯特拉罕流行霍亂,他父親馬克西姆看護他,不幸染病身亡。

“你從哪兒來的?”我問她。

她回答:

“從上邊,從尼日尼尼日尼是尼日尼·諾夫戈羅德(即高爾基市)的簡稱;俄語“尼日尼”是“下面”的意思,所以小孩子誤會他外祖母是說從下面來的。來的,不是走來的,是坐船來的,在水上不能走,小鬼!”

這真可笑,使人摸不著頭腦,因為在我們家樓上住著幾個染了頭發的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著一個黃臉的加爾梅克加爾梅克是俄境內一個少數民族。老頭子,是販賣羊皮的;沿著樓梯,可以騎著欄桿溜下去,要是摔倒了,就翻著筋斗往下滾,——這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這和水有什么關系呢?一切都亂套了,都糊涂得令人好笑。

“為什么我是小鬼?”

“因為你多嘴。”她也笑著說。

她講起話來又親切,又快樂,又流利。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我就和她要好了,現在我希望她快點領我離開這間屋子。

母親使我感到壓抑;她的眼淚和號哭都在我心里引起新奇的、不安的感覺。我第一次看見她這個樣子,——她一向態度很嚴厲,很少說話;她總是打扮得干干凈凈,平平帖帖的,她的個子高高大大,像一匹馬:她有一副筋骨堅硬的體格和兩只勁頭極大的手。可是現在,不知為什么,她全身都膨脹起來,弄得亂七八糟,看去令人怪不舒服的,衣服也全撕得破破爛爛的;頭發本來梳得很齊整,像一頂光亮的大帽子,現在披散到赤裸的肩膀上,耷拉到臉上,編辮子的那半頭發,來回擺動著,觸動睡著了的父親的臉。我已經在屋里站了很久,可是她連一眼也不看我,她老是梳父親的頭發,不斷地號啕大哭,眼淚撲簌簌地直流。

穿黑衣裳的鄉下人和警察從門縫里伸頭看看。警察氣哼哼地叫了一聲:

“快點收拾!”

窗戶是用黑披肩遮著的;披肩給吹得像船帆似的鼓起來。有一次,父親帶我劃帆船,忽然霹靂一聲雷響,父親笑起來,膝頭緊緊夾著我,大聲說:

“沒關系,不要怕,‘大蔥頭父親對阿列克謝的親熱的稱呼。!”

母親忽然從地板上費勁地挺身站起,馬上又坐下去,仰面倒下,頭發鋪散在地板上。她緊閉著兩眼,刷白的面孔變青了。她像父親那樣齜著牙,聲音可怕地說:

“把門關上……阿列克謝,滾出去!”

外祖母推開了我,跑到門口喊道:

“親愛的人們,不要怕,不要管她,為了基督,請你們走開吧!這不是霍亂癥,是生孩子,請原諒,好人們!”

我跑到黑暗的角落里,躲到箱子后面,從那里看母親在地上打滾,呻吟,牙齒咬得格格地響,外祖母在她身邊爬著,親切地,快樂地說:

“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忍住點兒!圣母保佑……”

我嚇壞了。她們在父親身旁的地板上忙成一團,碰他,唉聲嘆氣,喊叫,可是他一動不動,仿佛還在笑呢。她們在地板上忙了很久。母親好幾次站起來又倒下去。外祖母像一個又黑又軟的大皮球,從屋子里滾出去又滾進來;后來,忽然在黑暗中有一個小孩哭了。

“榮耀歸于主!”外祖母說,“是個男孩!”

說罷她點上了蠟燭。

我大概是在墻角睡著了,以后的事全記不得了。

留在我記憶中的第二個印象,是雨天,墳場荒涼的一角。我站在溜滑的黏土小丘上,看父親的棺材放進一個坑里;坑底全是水,還有幾只青蛙,其中兩只已經爬到黃色的棺材蓋上了。

在墳旁邊,有我,有外祖母,有渾身淋濕了的警察,還有兩個手拿鐵鍬的臉色陰沉的鄉下人。溫暖的雨點像細碎的玻璃珠子,不停地灑在大家身上。

“埋吧。”警察往一旁走開,說道。

外祖母哭了,用頭巾的一角捂著臉。兩個鄉下人躬著腰急忙往墳坑里撒土,打得水啪哧啪哧地響;那兩只青蛙從棺材上跳下來,開始往穴壁上爬,但是土塊把它們打落到坑底了。

“走吧,廖尼亞也是阿列克謝的愛稱。。”外祖母抓住我的肩膀說。我從她手里掙脫了,我不想離開。

“你真是的,主啊。”外祖母不知是埋怨我還是埋怨主,她低著頭,默默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墓穴都填平了,她還站在那里不動。

兩個鄉下人嘭嘭地用鐵鍬平地。刮起一陣大風,把雨刮跑了。外祖母攙著我的手,領我穿過許許多多發黑的十字架,向老遠老遠的教堂里走去。

“你怎么不哭啊?”我們走出圍墻的時候,她問我,“應當哭一場!”

“我不想哭。”我說。

“不想哭,那就不要哭好了。”她悄悄地說。

很奇怪:我很少哭,即使哭,也是因為受了氣,不是因為疼。父親常常笑我流淚,母親也總是吵我:

“不許哭!”

后來,我們坐著一輛小馬車在寬寬的很齷齪的街道上走,街兩旁都是深紅色的房屋;我問外祖母:

“那兩只青蛙爬不出來吧?”

“爬不出來了,”她回答,“不要緊,有上帝保佑它們呢!”

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這么親熱、這么頻繁地念叨著上帝。

過了幾天,我、外祖母和母親,搭上了輪船,坐在小小的船艙里;剛生下來的小弟弟馬克西姆死了,包著白布,外面纏著紅帶子,躺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和箱子堆上,從那又圓又鼓、像馬眼睛的小窗戶往外眺望;在潮濕的窗外,泛起泡沫的混濁的水不斷地流,時常飛濺起來,舐著窗戶玻璃。我就不由得跳到地上。

“不要怕。”外祖母說,她兩只軟綿綿的手輕輕地抱起我,又把我放到包袱上。

水面上是灰蒙蒙的濕霧,遠方是黑色的土地,接著它又消失在霧里和水里了。周圍的一切在顫動,只有母親把兩手放到腦后,倚著船壁僵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她的面孔陰暗,鐵青,瞎子一般,她兩眼緊閉,老是一聲不響,人完全變樣了,變成了一個新的人,連她穿的衣服我都覺得陌生。

外祖母不止一次低聲對她說:

“瓦里婭阿列克謝的母親瓦爾瓦拉的愛稱。,我說,你最好吃點東西,少吃一點,好不好?”

她沉默著,一動不動。

外祖母和我說話時,輕聲細語,和母親說話時,聲音高一點,但不知為什么很小心,膽怯,而且話不多。我覺得她怕母親。我看出這一點,這使我對外祖母更親近了。

“薩拉托夫,”母親突然生氣地大聲說,“那個水手呢?”

連她說的話也很奇怪,令人聽不懂:薩拉托夫,水手。

進來一個寬肩膀、白頭發的人,穿著一身藍衣裳,拿來一個小匣子。外祖母接過小匣子,把小弟弟的尸體放到里面,裝好后,外祖母伸直胳膊托著小匣子向門口走去,但是她太胖,要側著身子才能擠過狹窄的艙門,她停在門口,可笑地不知所措。

“看你,媽媽!”母親叫了一聲,從她手里奪過棺材,于是她們倆不見了,我還留在艙里,仔細地打量那個穿藍衣服的男人。

“怎么樣,小弟弟死了吧?”他彎下身來對我說。

“你是誰啊?”

“我是水手。”

“薩拉托夫是誰啊?”

“是城市。你往窗外看,那不是!”

土地在窗外移動著;黑暗而陡峭的土地霧氣騰騰的,像是剛從大圓面包上切下來的一大片面包。

“外婆到哪兒去了?”

“埋外孫子去了。”

“把他埋到地底下嗎?”

“不埋到地底下埋到哪兒?”

我講給水手聽,埋父親的時候,活埋了兩只青蛙。他抱起我,摟緊我親了親。

“唉,小弟弟,你還不懂事呢!”他說,“用不著可憐青蛙,不要管它們!你可憐可憐媽媽吧,你看她難過得成了什么樣子!”

汽笛在我們頭頂上嗚嗚地響了。我已經知道這是輪船拉笛,所以不害怕。那個水手急忙把我放下,拔腿就往外跑,一面還說:

“要快跑!”

我也想跟著跑。我走到門外。在半明半暗的夾道里一個人也沒有。離門不遠,樓梯上的鑲銅閃著光。我往上一看,看見一些人背著背袋、提著包袱。很顯然,大家都要下輪船了,那我也應當下輪船。

可是,當我和一群男子一起走到船舷踏板前面,大家都對我嚷起來:

“這是誰的孩子?你是誰的孩子?”

“我不知道。”

有老長時候,人們擠我,扯我,摸我。最后,那個頭發斑白的水手來了,抱起我,解釋說:

“這是從阿斯特拉罕上來的,從艙里跑出來的……”

他抱著我跑到艙里,把我往行李上一丟,就走了,一面指著我嚇唬說:

“再動我就打你了!”

我頭頂上的吵鬧聲漸漸地靜了,輪船已經不在水上噗噗地響,也不打顫了。艙里的窗戶給擋上了一堵潮濕的墻;變得又黑又悶,包袱好像脹大了,擠得我難過,一切都變得不好了。也許,我就這樣永遠一個人留在這空蕩蕩的輪船上吧?

我走到門跟前。門開不開,銅門把擰不動。我拿起盛著牛奶的瓶子,使大勁兒朝銅把打過去。瓶子碎了,牛奶濺了我滿腿,流進了靴筒里。

我因遭到失敗而感到懊喪,便躺到包袱上,悄悄地哭起來,哭著哭著,噙著淚水就睡著了。

我醒來時,輪船又顫動著噗噗地響了。船艙的窗戶明晃晃的,像一個太陽。外祖母坐在我身旁梳頭,皺著眉頭,老是自言自語地咕噥著。她的頭發多得出奇,密密地蓋著兩肩、胸脯、兩膝,一直垂到地上,烏黑烏黑的,泛著藍光。她用一只手從地上把頭發兜起來提著,挺費勁地把稀疏的木梳齒兒梳進厚厚的發綹里;她的嘴唇歪扭著,黑眼珠兒閃耀著氣憤的光芒,她的臉在大堆的頭發里變得又小又可笑。

她今天樣子很兇,但當我問起她的頭發為什么這樣長的時候,她還是用昨天那樣溫暖而柔和的腔調說:

“看來這是上帝給我的懲罰,上帝說:給你梳這些該死的頭發去吧!年輕的時候,我夸耀過這一把馬鬃,到老來,我可詛咒它了。你睡吧!還早著呢,——太陽睡了一夜剛起來……”

“我不想睡!”

“不想睡就不睡好了。”她馬上表示同意,一面編辮子,一面往沙發那邊瞧,母親就在沙發上躺著,臉朝上,身子直得像一根弦。“你昨天怎么把牛奶瓶子打破了?你小點聲說!”

外祖母說話好似在用心地唱歌,字字句句都像鮮花那樣溫柔,鮮艷和豐潤,一下子就牢牢地打進我的記憶里。她微笑的時候,那黑得像黑櫻桃的眼珠兒睜得圓圓的,閃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愉快光芒,在笑容里,快活地露出堅固的雪白的牙齒,雖然黑黑的兩頰有許多皺紋,但整個面孔仍然顯得年輕,明朗。但這面孔卻被松軟的鼻子、脹大了的鼻孔和紅鼻尖兒給弄壞了。她從一個鑲銀的黑色鼻煙壺里嗅煙草。她的衣服全是黑的,但通過她的眼睛,從她內心卻射出一種永不熄滅的、快樂的、溫暖的光芒。她腰彎得幾乎成為駝背,肥肥胖胖,可是舉動卻像一只大貓似的輕快而敏捷,并且柔軟得也像這個可愛的動物。

在她沒來以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覺,但她一出現,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領到光明的地方,用一根不斷的線把我周圍的一切聯結起來,織成五光十色的花邊,她馬上成為我終身的朋友,成為最知心的人,成為我最了解、最珍貴的人,——是她那對世界無私的愛豐富了我,使我充滿了堅強的力量以應付困苦的生活的。

四十年前,輪船走得很慢;我們坐了好多天的船才到尼日尼,我清楚地記得最初的幾天是多么美。

天氣變好了,我和外祖母從早到晚都待在甲板上,頭上是明凈的天空,伏爾加兩岸被秋天鍍上一層金,又縫上了綢緞。橘紅色的輪船逆流而上,輪槳徐徐地、懶懶地拍打著瓦藍色的水,發出隆隆的聲音,船尾用一條長長的牽引索拖著一只駁船。駁船是灰色的,樣子像一只土鱉。太陽在伏爾加河上空靜悄悄地浮動著;周圍的景致時時刻刻變換著,時時刻刻都是新的。翠綠的山好似大地的富麗衣服的華美褶兒。沿岸有城市和鄉村,遠遠看去宛如一塊塊的甜點心。水面上漂著金黃色的秋葉。

“你瞧,多么好啊!”外祖母不斷地這樣說,一會兒跑到船這邊,一會兒跑到船那邊,她容光煥發,高興得睜大了眼睛。

她常常對著河岸出神,把我也給忘了;她站在船邊,兩手交叉在胸前,微微笑著,一聲不響,眼里含著淚水。我拉拉她的挑花的黑裙子。

“啊?”她抖擻了一下,“我仿佛在打瞌睡,做了一個夢似的。”

“你哭什么?”

“親愛的,我哭是因為快樂,因為年老,”她微笑著說,“我已經老了,你知道吧,我的歲月過了六十整了。”

她聞了聞鼻煙,開始給我講一些珍奇的故事:講慈善的強盜,講圣人,講各種怪獸和妖魔。

她講童話故事的時候,聲音很低,很神秘,她俯下身子湊近我的臉,睜大了眼珠兒注意地看著我的眼睛,就仿佛往我心里灌輸一種使我振奮的力量。她說話像唱歌似的,越說越流暢。聽她說話使人有說不出的愉快。我每次聽完以后,總是要求:

“再講一個!”

“好,再講一個:有一個老家神坐在灶爐底下,面條兒扎進了他的腳掌兒,他搖來晃去的,哼哼吱吱地叫:‘哎喲,小老鼠,疼啊,哎喲,小老鼠,我受不了啊!’”

外祖母抬起一只腳,兩手握著它,懸空擺來擺去,可笑地裝出一副苦臉,仿佛她自己感覺疼痛似的。

水手們(一群長胡子的和藹的男人)站成一圈兒,他們一面聽,一面笑,夸獎外祖母,也要求說:

“老太太,再講一個吧!”

然后他們都說:

“走,跟我們一塊兒吃晚飯去!”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請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請我吃西瓜和香瓜。這都是偷偷地做的,因為船上有一個人禁止吃瓜果,他會把瓜果奪走扔到河里的。他穿得很像警察,制服上釘有銅扣子,整天價醉醺醺的,人們都躲開他。

母親很少到甲板上來,總是躲開我們。她始終沉默著。她身軀高大,挺直,面孔發黑,鐵似的冷靜,粗大的淺色辮發像王冠似的盤在頭上;她全身結實而有力。我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有一層霧或者透亮的云包圍著她,她那對跟外祖母一樣大的灰色的眼睛,從這云霧里遠遠地冷漠地眺望著。

有一次她嚴厲地說:

“人家笑您呢,媽媽!”

“管他們呢!”外祖母滿不在乎地回答,“讓他們笑去吧,讓他們笑個痛快!”

我記得,外祖母一看見尼日尼,就高興得像小孩子似的。她拉著我的手,推著我走到船舷旁邊,大聲地說:

“你瞧,你瞧,多么好看!那就是尼日尼,我的天啊!瞧它,簡直像神仙住的地方!你再瞧那教堂,活像在空中飛翔似的!”

她幾乎哭了出來,央求我母親說:

“瓦留莎,你倒是看一看啊,嗯?大約你把這些地方都忘了吧?高興高興吧!”

母親陰沉地笑了笑。

輪船停在美麗的城對面河心當中,河上擠滿了船只,幾百根尖尖的桅桿聳立著。一只滿載著人的大船向輪船靠攏來,鉤桿抓住放下來的梯子,人們一個個地從那只大船走上甲板。有一個干瘦的小老頭在最前頭飛快走著,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衣服,胡子是赤金色的,有著一個鳥嘴鼻子和一對綠瑩瑩的小眼睛。

“爸爸!”母親深沉而響亮地喊叫了一聲,就撲到他的懷里,他抱著她的頭,急忙用那通紅的小手撫摩著她的兩腮,聲音尖厲地喊道:

“怎么啦?傻孩子。噢喲!原來是這么著……嗨,你們這些人啊……”

外祖母像陀螺似的亂轉,轉眼工夫就把所有的人都擁抱過,親吻過;她推著我走到人們面前,急忙地說著:

“快點快點!這是米哈伊洛舅舅,這是雅科夫舅舅……納塔利婭舅媽,這是兩個表哥,都叫薩沙,卡捷琳娜表姐,這都是我們一家子,你看有多少!”

外祖父問她:

“你身體好嗎?老媽媽。”

他們對吻了三下。

外祖父把我從擠在一起的人堆里拉出來,按著我的頭問道:

“你是什么人啊?”

“我是從阿斯特拉罕上來的,從船艙里跑出來的……”

“他說什么?”外祖父問我母親,沒等回答,就推開我說道:

“顴骨跟父親的一樣……下船吧!”

下了船,我們一群人沿著斜坡往上走,坡上鋪著大鵝卵石,兩旁高高的陡坡長滿了枯黃的踐踏了的野草。

外祖父和我母親走在大家的前頭。他的個兒只到她的肩膀,他走起路來步子細而快,她卻宛如在空中飄浮著,從上往下望著他。兩個舅舅默默地在后面跟著:米哈伊爾米哈伊爾即米哈伊洛。舅舅的黑頭發梳得光光的,像外祖父一樣干瘦;雅科夫舅舅的頭發是淺色的,曲卷著;還有幾個穿著鮮亮衣服的胖女人和六個孩子,這些孩子都比我大,都是安安靜靜的。我和外祖母、小個子舅母納塔利婭一塊兒走著。她面色蒼白,藍眼睛,挺大的肚子,常常停下來,氣喘喘地低聲說:

“噢唷,我走不動了!”

“他們干嗎要驚動你?”外祖母氣憤憤地說,“一家子蠢貨!”

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我都不喜歡,我覺得自己在他們中間是陌生人,甚至連外祖母也有點失去原先的光彩,顯得疏遠了似的。

特別使我不喜歡的是外祖父;我在他身上立刻聞到敵意,他引起我對他的特別注意和一種畏懼的好奇心。

我們上了坡。坡頂上靠右邊斜坡開始有大街的地方,坐落一所低矮的平房,涂著臟污的粉紅油漆,房蓋低低地壓下來,窗戶是往外鼓的。從外面看,我覺得很大,可是里面,分成一間間的半明半暗的小房間,很擁擠;像在靠碼頭的輪船里似的,到處都是怒氣沖沖的人忙來忙去,小孩子像一群偷食的麻雀亂竄亂跳,到處聞到一種刺鼻的從未聞過的氣味。

我到了院子里。院子也令人不愉快:滿院子掛的都是整幅的濕布,到處擺著桶,桶里盛著稠糊糊的五顏六色的水,里面泡著的也是布。在墻角一間低矮的快要倒塌的旁屋里,爐子里木柴燒得正旺,有什么東西煮沸了,嘟嘟地響,一個看不見的人高聲說著奇怪的話:

“紫檀——品紅——硫酸鹽。”

主站蜘蛛池模板: 双峰县| 卢湾区| 兴和县| 泽库县| 江永县| 柳林县| 焉耆| 建水县| 龙泉市| 西贡区| 井冈山市| 深州市| 霍城县| 滨海县| 新野县| 富顺县| 台中县| 新余市| 秦皇岛市| 灌南县| 墨玉县| 曲阳县| 望奎县| 基隆市| 博罗县| 凤凰县| 绥宁县| 巴彦淖尔市| 珠海市| 平乡县| 全州县| 辽阳市| 洪湖市| 海丰县| 元朗区| 雅江县| 务川| 孟州市| 泰安市| 东阿县| 巴塘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