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夕陽晚唱余情悲(元明清)
- 詩人的心路歷程
- 張道良
- 2926字
- 2020-04-29 21:11:03
—元明清寫酒詩詞之我見
元明清詩詞創作可以說是夕陽晚唱了。詩詞畢竟多是抒發內心感受的文學形式,具有很強的個人主體性,而元明清封建制度高度發展,對人性的壓制是很嚴重的,不利于詩詞創作。特別是明清,皇權專制,科舉制度桎梏人的思想,晚明時期因商品經濟發展而產生的追求人的自由等新思想遭封殺,滿清是文化落后的少數民族治理國家,出于文化自卑,對漢人知識分子的專制更加殘酷,康雍乾時期的“文字獄”令人恐懼,這樣的社會環境肯定嚴重影響詩詞創作。只有專制沒有自由,隨時找個理由落個罪名就可以奪去生命,誰還能自由抒發性情。
當然,元明清詩詞創作的衰落還有當時文人的創作轉向有很大關系。元的散曲和雜劇是新的文學形式,對于求新求變的文人肯定有很大的吸引力,人的創作精力有限,自然影響了詩詞創作。明清小說創作更加適合眾多民眾的需求,讓眾多文人轉向此領域的文學創作,勢必影響詩詞創作。新的形式,新的需求,新的創作,詩詞創作衰落也是歷史必然。同時,每一種文學體裁自有其興起、發展、興盛、衰落、復興的過程,詩自漢末興起,詞自五代興起,經歷了唐宋的興盛,到元明清衰落也是自然,畢竟形式上的創新,內容上的抒寫,格調上的構建等都難以進一步開拓,難出大作,難出大家,文人創作轉向也是必然,有開創新局面、抒寫新篇章的心理需求。
基于上述原因,元明清詩詞缺乏亮色,給人的美感不是十分強烈,形式沒有什么創新,意境沒有什么拓展,不夠開闊,內容多是拾前賢牙慧,多平淡之作,無大家產生。后人追捧的清初詞人納蘭性德寫詞不少,真正感人的不多,真正獨創的東西太少,寫酒的詞《長相思·山一程》描寫草原深夜景致,一片蒼茫寂涼中帶有一股雄渾古拙的原始美,稍有男性陽剛氣,其余多有女人脂粉氣。總的來說,元明清詩詞少曹操的慷慨任氣,少陶潛的沖淡平和,少李白的鏗鏘激昂,少蘇軾的爽健流暢,總體水平不高。自然而然,元明清寫酒的詩詞缺乏令人震撼的名篇佳作,傳播廣遠的寫酒詩詞也不多。
但是文學發展自有其慣性,盡管其他文學形式在繁榮,最具歷史傳統的詩歌仍然是抒發人生情懷的主要文學樣式。元明清詩詞相對于詩詞的歷史來說是夕陽晚唱,然仍有其獨特的韻味,就是夕陽晚唱余情悲,顯示出文人的悲寂、悲憤、悲痛。明中后期,人本主義將個人解放,承認個人權利,承認個性尊嚴,個人從封建專制集體意識走向個人意識,追求個性解放,追求個人自由獨立,但專制制度依舊,甚至變本加厲,人心渴望自由,兩者矛盾沖突激烈,而強大的封建專制扼殺了文人的反抗,文人心已死,體現在詩詞中,特別是寫酒的詩詞中氣度小、意境窄、格調低,一股末世情詞。下面結合具體的詩詞略加分析。
元代寫酒詩的詩人不多,寫酒詩稍有名氣的是詩人元遺山,他的詞《臨江仙》和詩《橫波亭》值得一讀。“浩歌一曲酒千鐘,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狂飲高歌,男子漢行為處世,何必計較窮困或通達。通觀全詞,詩人心緒還是落寂而惆悵。“倚劍長歌一杯酒,浮云西北是神州”,有點豪氣,但整首詩有清寂之感,有點寒意。元代后期實為元詩真正的高峰,有薩都刺、楊維楨、顧瑛等代表詩人,他們也沒有太高的成就,寫酒的佳作不多,薩都刺的《九日》“斗酒聊舒太白感”,有點豪邁氣概,但意境不深厚,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總之,元代詩詞格調不高,缺乏前賢寫酒詩豪放大氣,也缺乏清爽醇厚,還是小家子氣多些,讀起來沒有熱血沸騰的感覺。
在明一代的文人是相當痛苦的,封建皇權登峰造極,定型的八股取士等僵化的制度壓得文人喘不過氣來。明中晚期新思想萌芽,而專制制度密不透風,文人對傳統的反叛,以李贄鼓吹異端學說被捕自殺而失敗,表明晚明文學發展勢頭受到阻遏。不能真情實意的表心意,體現在寫酒詩詞上不大氣,哀哀怨怨,吞吞吐吐,無雄壯放達之氣。缺乏對詩詞的開拓,少語言的雅致,少內容的拓展,少意境的營造,少格調的構建,缺乏大氣之作,作品沒有了以往詩詞的恬淡、豪放、平和、通透,詩歌呈現年老力衰勢頭,似為強弩之末,實是悲情。
高啟是位隱士,與朱元璋不合作而被殺,其為明初詩一大家,他的《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寫道,“我懷郁塞何由開,酒酣走上城南臺”,雄渾起頭,中間感慨,抑揚之中見深厚。政治高壓下,心理敏銳的他更焦慮和驚惶,《步至東皋》寫道,“斜日半川明,幽人每獨行。愁杯逢暮慘,詩意入秋清。鳥啄枯楊碎,蟲懸落葉輕。如何得歸后,猶似客中情?”詩中毫無優游山林的閑適,而是充滿了陰暗幽凄。皇權絕對性,“誅心”式殺戮,元末比較自由的文風明初戛然而止,此后便是漫長衰微冷落期。
明中期文學復蘇,王陽明學說主張個人的內省體驗,懷疑權威,反對舊傳統的思潮影響文壇,詩詞創作稍微恢復生機。唐寅科場夢碎,有意識強化了“狂誕”現象,其《桃花庵歌》在精神上、語言形式上走出古典傳統方面進行了嘗試,其中寫酒詩寫得格調不高,幾乎把自己寫得“如乞兒唱《蓮花落》,品相不行”。明初詩人袁凱的《客中除夕》“一杯柏葉酒,未敵淚千行”好多淚,明中后期詩人徐熥《酒店逢李大》“偶向新豐市里過,故人樽酒共悲歌。十年別淚知多少,不道相逢淚更多。”盡是淚啊淚,仿佛女人狀,無英雄陽剛氣,明詩人給人凄凄慘慘的,似乎有訴說不完的悲情。金性堯選的《明詩三百首》所選明中后期的詩寫淚要比寫酒多,給人感覺就是詩人像怨婦。明中期文學復興更多的是對唐詩的仿照,如李攀龍《塞上曲四首·送元美》“白羽如霜出寒塞,胡烽不斷接長安。城頭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馬上看。”過于依傍唐人了。
晚明公安派倡導“性靈說”,袁中道《感懷詩(之五)》頗有李白式的狂傲,下筆隨意,卻也淋漓痛快,但寫得過于輕率,像大白話,缺乏韻味,不耐讀,缺乏深沉,不醇厚。竟陵派偏重心里感覺,境界小,寫不出大氣的詩詞,不值多談。
清在思想控制上付出了最大努力,卻無法切斷晚明思潮所代表的歷史進步。陳維崧以感慨身世、懷古傷今的抒情之作最具特色,以《賀新郎·甲辰廣陵中秋小飲孫豹人溉堂歸歌示阮亭》為例,該詩感慨南明政權失敗,寄寓故國之思,抒發英雄失志之悲憤,辭氣慷慨,感情真切,但色調暗淡。納蘭性德詞多為女兒之狀,少陽剛之氣。清中期袁枚發展了“性靈說”,但詩詞成就并不超越前賢。袁枚《傷心》詩中有句“椒酒虛供涕淚多”,明清的詩多寫流淚,不知道明清詩人因何老愛流淚,畢竟“男兒有淚不輕彈”嗎?!袁枚詩中多寫美人伴讀情狀也就不奇怪了。龔自珍將重視自我主體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作為時代先覺者,不遁世自適,其精神痛苦可想而知。龔自珍《雜詩》“多君媕雅數論心,文字緣同骨肉深。別有樽前揮涕語,英雄遲暮感黃金。”英雄遲暮,江山潛伏危機,而又無可奈何,是多么深切的痛苦。查慎行《寒夜次潘岷原韻》中“薄醉醒來句忽成”,讓人感到深深的寒徹。倒是清朝掘墓人之一的女詩人秋瑾《感憤》發出了時代之感嘆,“貂裘換酒也堪豪”,她滿腔熱血欲為拯救祖國危亡而灑出,勝超千千萬萬的男兒,真是“巾幗不讓須眉”!令人熱血沸騰。
元明清詩詞,名詩人不多,名篇章不多,但在詩歌發展的衰落期詩人還是唱出了內心的歌,盡管不那么歡樂,不那么豪壯,甚至還有點拘束,有點小家子氣,但畢竟抒寫了內心的感受,可能是悲涼的、凄婉的,還是值得慢慢去品味,其中有真味。研讀元明清詩詞,夕陽晚唱有余情,但悲不見功業成,舉杯痛飲寄未來。
2019年10月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