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菁州喧鬧未歇，一條條長街小巷燈火不滅，宛如游走在蒼茫夜海的長龍。

碎心河畔的楊柳街聚集了全菁州最有名的歌坊舞榭，從街頭到街尾，楊柳飄絮，胭粉繞鼻。

楊柳街中，一家名名字取單字“肆”的酒樓違和地?fù)诫s在眾多青樓歌坊中，它沒有浮夸的粉飾，也沒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在門前招攬客人，只有一名穿著短打的年輕小伙子正盡忠職守地候在大門外。

然而，熟悉“肆”規(guī)矩的人都知道，這酒樓門里門外可大不一樣，就像現(xiàn)在，大門之外安靜得仿佛被世人遺忘，門內(nèi)廳堂的露天戲臺上，卻在上演著好戲。

“酒樓茶肆有什么好，還得熬夜這漫長的夜來討人歡心，若琴聲能遇知音倒也罷，若不能，豈不是白費(fèi)了小美人的一番心血？不如爺來做你的知音，可否？”

寬大的戲臺上，一名衣著華貴、五官清雋卻透著野氣的男子傾身越過琴臺，右手握住那身穿素衣卻掩藏不住清秀的少年的手腕，目光深沉如深夜的星。

“還請公子……自重……”清秀少年似是從未碰到過此類事件，被嚇得臉色蒼白，眼神惶恐地反手想要掙脫，卻被握得更緊。

“自重？”那男子似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揚(yáng)著眉側(cè)頭與臺下的三兩好友相視一眼，惹來滿堂大笑。

這年頭，好男風(fēng)可不稀罕，當(dāng)朝忠誠都有傳出豢養(yǎng)男寵，更別說是在菁州這等山高皇帝遠(yuǎn)無人管制的偏壤之地，地方官一向少管閑事，更何況這少年卻實(shí)長相出眾，是個(gè)可人兒。

他徐徐抬起左手，伸出修長一指輕浮地挑起那少年線條分明的下巴，俯首在他耳畔輕聲說：“怎么辦？從小到大還沒人教過我自重二字怎么寫，要不小美人言傳身授，告訴爺我什么是真正的自重？”

此話一出，又惹得滿堂大笑。

那少年頓時(shí)偏頭，眉宇間盡是惱羞，白皙的頸側(cè)與耳尖早已染上分紅。

“公子何必為難一名少年。”

在那少年抿著嘴角眼眶微紅不知所措之際，二樓廊道上傳來一聲妖嬈清亮的女聲。

眾人抬頭看去，見一名身著若楓紅衣，襯得膚色更顯白皙的女子緩緩走下樓梯、，一雙明亮中透著綿綿嫵媚的丹鳳眼溫情又纏綿，不點(diǎn)而紅的朱唇微翹。

華服男子聞聲識人，嘴角一勾松開了少年的手腕，那少年一得自由，馬上抱起琴逃離這個(gè)是非之地，卻在轉(zhuǎn)身離去之際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回眸再看了那清雋男子一眼。

這紅衣女子是“肆”的掌柜，也是菁州出了名的美人，多少權(quán)貴想蓋一座金屋藏嬌，奈何此嬌并非等閑，只能不了了之，更有不識相的以權(quán)相逼，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是因貪污受賄被查而流放，就是被江湖人登門“拜訪”，落得個(gè)半身不遂的下場。

流言紛飛，有說“肆”掌柜早已被京中某位王爺納入府上，也有說她身后有連串的江湖人撐腰，既是菁州出了名的美人，也是菁州最不能惹的美人。

“穆掌柜難得為人出面，”這男子笑得和氣，朝那清秀少年離去的方向掃了一眼，“不知道今日撫琴的少年是誰閨中的？能得美人親自解圍。”

穆菁垂眸一笑，人畜無害的眉眼間盡是萬種風(fēng)情。

“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來深夜光臨寒舍也非只是為了為難區(qū)區(qū)一名少年，畢竟以公子這般出眾的長相與身份，家中小妾怕是已經(jīng)排了七八房，什么美人沒男子沒見過。”

作為一個(gè)江湖人，她最擅長一張“面具”游走于形形色色的人之中，更能在說假話時(shí)將面部表情管理得天衣無縫，仿佛就是天生的戲子。“長風(fēng)是近日才入的肆，不懂規(guī)矩，擾了公子雅興，不知公子賞不賞臉，樓上雅間已備好清酒兩杯，就當(dāng)是給肆一個(gè)賠罪的機(jī)會。”

“哇……”

美人邀約，贏得滿堂傾羨與喝彩，起哄聲聲聲響起，恨美人相邀的不是自己，在座之中唯有一人，始終雙手環(huán)胸散漫地靠著椅背，冒著青色胡渣的臉一直沉著，仿佛周身都帶著陰霾之氣。

“穆掌柜客氣，哪能讓美人賠罪，聽聞肆的酒天下無雙，我來了自然是要嘗一嘗，不過……”

美人相邀，男子很是受用，笑著理了理自己寬大的衣袖，偏頭看了眼那位“不好惹”的“大爺”，“對好酒的認(rèn)知，我遠(yuǎn)不如我的兄長登峰造極。不知穆掌柜可否多備濁酒一杯，讓我家兄長也嘗一嘗？”

穆菁順著他的視線打量起了那男子口中的“兄長”，一身簡便棕青衣袍，劍眉星目，此時(shí)頭發(fā)松松地束著，看起來十分隨意，普通的江湖人士裝扮，卻難掩一身氣質(zhì)。

若他真是江湖中人，從前定是一位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那人顯然已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gè)便，且心中怕是已經(jīng)有了定數(shù)。

穆菁勾勾唇，收回目光，朝那男子做了個(gè)“請”的手勢，便轉(zhuǎn)身先行上了樓。

“肆”的雅間不大，但卻裝飾雅致，不似平常酒樓的浮夸，且面向戲臺的那一面不立墻，透過雕花闌珊可以清楚看見戲臺上的一切，是少有能一覽全場的布置。

那兩人隨后進(jìn)來，坐在了穆菁對面。俊美中帶著點(diǎn)野氣的“弟弟”是個(gè)實(shí)誠人，一入座便將自己身前的酒推到了兄長面前，而后徑自給穆菁與自己斟了一杯熱茶，動(dòng)作自然得仿佛三人是舊日好友。

穆菁已知今晚的主角是對面對位渾身散發(fā)著陰霾氣息的“兄長”，也不客套，“兩位來此何意？”

“實(shí)在抱歉，在下兩日前曾對穆掌柜下過拜貼，但是一直沒有回應(yīng)，因事情緊急耽誤不得，故才出此下策。”

那位給人感覺散漫不正經(jīng)的江湖男子端正了坐姿，一雙星眸帶著歉意看著穆菁，雙睫好看得不像是男子該有。

他說得誠心，穆菁聽得很隨意，“想找雪花神偷，帖子下在肆，可不能如愿哦。”

正細(xì)細(xì)聞著茶香的俊美男子聞言急急道：“穆掌柜先別急著拒絕，我大哥與寒姑娘也算是相識一場，若掌柜能告訴我們寒姑娘的下落，剩余之事自然不再勞煩掌柜。”

青衣男子也抬起酒杯，臉上蕩起少有波瀾，“在下與寒姑娘是舊相識，不過之前有過小小誤會，估計(jì)寒姑娘這輩子都不會再想見到在下，只能有勞穆掌柜從中牽線，酬勞多少都不是問題。”

“當(dāng)然不是酬勞的問題。”穆菁滿心疑問，一雙鳳眼深深地打量著眼前人，絲毫不讓步，“不瞞公子說，我與她已有數(shù)月未見，再見不知何時(shí)，怕是幫不了兩位。”

那男子沉默了片刻，很是無奈地輕嘆一聲，將杯中的佳釀盡數(shù)喝下，“如此的話，今夜打擾穆掌柜了。”

他身旁的俊美男子皺了皺眉，卻也未說什么，以茶代酒致謝后兩人便要離去，卻被穆菁叫住。

“公子可方便留下姓名，待他日東雪有了音訊，我好轉(zhuǎn)告她……”

穆菁哪是為了方便轉(zhuǎn)告，她私心地想知道這位所謂的舊識姓誰名誰，待今夜見了那“破情寡義”之人，得好好盤問一番。

“在下姓陸，單字沉，有勞穆掌柜。”話音落下，朝穆菁頷首，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