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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葉歸葉,塵歸塵

作者:周雙付

阿葉清晨起了個大早,大嫂阿蓮燒了一碗地瓜粉,外加兩個荷包蛋,雞蛋是剛從雞窩里撿的。阿葉囫圇地匆匆吃下,用牛仔包把緊要的行李裝袋。

“阿狗啊,你今天出門啊?”父親從堂屋走出來問。

“哎,歷書上說今天的日子好哩。”阿葉一邊把棉被打包一邊說。

“好哩,出門了就要靠自己嘞,凡事要讓三分,不跟人逞強,聽師傅的話。”父親從太師椅上坐下,從墻邊的柜子上取過水煙筒,劃了根火柴點上,吧嗒噓吧嗒噓地抽了起來。

大嫂提過一個藍色網兜,里邊裝著紅白相間的搪瓷臉盆,臉盆里套著紅白相間的牙杯還有牙刷、毛巾、上海牌香皂。

“出門在外,要多想多帶些,都用的到哦。”大嫂像個母親的似的交代著。

阿葉只管嗯哦地答應著,心卻早已飛到那個他想象中的世界去了。

門外走來一個四十多歲胡子拉碴的漢子,背上馱著一編織袋的物什,來的是村里的石匠阿松。阿松年輕的時候,老婆帶著孩子就離了家,不知所蹤,阿松也就在等待中沒有再娶,孤身一人在外打石頭。

“萬叔,葉子準備好了吧,可以走了,趁著日頭沒出來,涼快。”

沒等父親答應,阿葉就三蹦兩跳的迎出來。

“我好嘞,阿松哥。”

父親起身,放下水煙筒接過話茬,“阿松,阿狗就交給你嘞,他要是不乖,學藝不認真,你就代表我管教他就是。”說完,笑嘻嘻地看著阿葉。

阿松憨厚地笑著,露出兩個鑲嵌的金色假牙。阿松家和阿葉家是世交,阿松的父親在四七年國民黨抓壯丁逃跑的時候被槍托打傷了腿,走不了路被遺棄在行軍路上。是阿萬在樹林里發現了正在騰挪的阿松父親并憑著年輕的體格硬是背下了山,雖然阿松的父親沒有完全康復,成了跛子,但能過一個基本的生活,阿松一家常以救命恩人對待阿萬。

“萬叔,蓮嫂,你們放心嘞,葉子我就帶走咯,我會把他管好,讓他學好手藝以后好生活嘞。”說著依舊馱起那袋用尿素袋裝的物什。

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門樓,徑直朝大路走去。

大路的墻上,整片虎耳草白色的八字小花正開的盛,竹林外的山脊線露出了魚肚白。

阿葉是家里的小弟,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母親在阿葉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撇下一群老小離了婚。母親離家的時候,姐姐阿珍三歲了,緊追在后面,邊哭邊喊著“阿媽阿媽等等我,不要走……”,但母親去意已決,步履越來越緊湊,對追上來的阿珍使勁扔著小石頭嚇著,“你給我回去。”在山坡上開荒的林叔對著母親喊,“阿彩,你干脆搬一個大石頭把她砸死算了咯。”阿珍終究沒能攆上母親那小跑的步子,在淚眼婆娑中從此把母親跟丟,一起跟丟的還有母親背上那個還沒取名的弟弟。

這個時候的父親阿萬,正在后山和公社的小隊長阿谷干活掙著工分,大哥阿虎還在祠堂停棺房邊的學堂里念著書。二哥阿盛正和幾個伙伴在門樓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把摘來的虎耳草和垂盆草的葉子搗爛,一碟一碟的裝在碎瓦片上,玩著過家家。阿葉,一個人沉沉地睡在堂屋外翻曬的垃圾堆里,日頭曬得暖洋洋,這暖讓他覺察不到母親的離去,夢里還含著母親的乳頭吮著笑著。

日頭下山了,阿萬疲憊的回到家,阿虎像一只出籠的小鳥興高采烈地放學了。阿盛嚷嚷著肚子餓,只有阿葉坐在門外的泥地上捉著蟲子玩。家里冷冷清清,沒有鄰居家飄出的飯菜香。

林叔扛著鋤頭回來了,手里牽著臉上留著幾道干涸淚痕的阿珍。

“你們家的阿彩,走嘞。”林叔咣當地放下肩上的鋤頭,生氣地說。

“往哪邊走嘞?”呆若木雞卻又有所預感的阿萬問。

“喏喏,田垟邊那條小路。”林叔應了一句,搖搖頭嘆了口氣,提著鋤頭回了家。

大厝里的鄰舍們都圍了過來,議論著昨晚萬與他老婆吵架的情景。林嬸從家里探出頭來,“阿萬,你把孩子們帶我家來,地瓜絲不夠吃我再煮點野菜湯,你們把晚飯吃了再說。”阿虎抱起了阿葉,阿萬左右手拉著阿盛和阿珍,往林嬸家的橫樓走去。

“阿彩怎么說走就走嘞?都這么小,忒狠心。”林嬸嘴里含著飯說。

“不怪她,家里實在太困難,早上聽隊長說嘞,說現在全中國都困難。”阿萬呼呼地喝了一口醬湯。

“聽說東溪村那邊有幾個人吃了觀音土,肚子脹得很。有好幾個都餓死嘞。”林叔把鍋里僅有的一點白米飯打到阿葉的小碗里。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阿萬把油燈點起,蓋上玻璃罩,調長了燈芯,阿虎把阿葉放進裝著溫水的木盆里,生疏著洗去阿葉身上的污垢,擦去阿珍臉上的淚痕。窗外叫了一天的金蟬跟青蛙打了聲接班的招呼就休息去了,田里的青蛙和蟈蟈們開起了會,熱烈的爭吵聲湮沒了阿珍和阿葉的哭鬧,但終究喚不回遠去的母親,在抽泣聲中沉沉睡去。

在公雞的啼鳴中,一夜未眠的阿萬早早就起床,擦了一把臉,搖醒了熟睡中的阿虎。睡眼惺忪的阿虎下樓,把昨晚做到一半的寫字本,放進了軍綠色的軟布書包里,寫字本上的幾滴淚水早已被綠格子的紙吸盡風干。

“阿虎,飯我也燒不來,你平日跟你媽有學了點下廚本事的,在家里煮點米湯,把昨天燒的地瓜絲握個團,撒點鹽再吃,帶好弟弟妹妹,我去找一找你阿媽。”萬說完話沒等阿虎回答就帶上雨傘出門去了,望著父親高大的背影,阿虎的一句“我還要上學堂的嘞”也沒能說出口。從此,大哥只能遠遠地聽著對面山頭上那把懸掛在祠堂橫梁下的鋤頭片傳來的當當聲,卻再也沒能回到學堂。

阿彩離去的心,任由阿萬的苦口和孩子們的眼淚也終究沒能喚回來,她改嫁到了幾十公里外東路村的一個退役老兵家,吃飯不愁。

阿葉就在這樣的家里,漸漸地的長大。

“你多虧取名叫阿狗喲,要不然怎會長得大。”這是阿萬掛在嘴邊經常對阿葉說的話。從小阿萬就對阿葉特別地疼愛,有什么不常見的小吃物總是“阿狗阿狗”的叫著,直到塞進阿葉的嘴里才露出滿意的笑臉。

阿松比阿葉年長二十多歲,是輩分上的哥哥。阿松帶著阿葉,走過兩個山崗,路過一段坡路。“你看,這段石嶺是你爹做的,被水沖掉幾回,你爹都給修好,這是積功德的事哦。”

“哦,功德是啥?”阿葉好奇地問。

“功德就是陰德,能影響子孫萬代的,你長大了也要多做好事就會有好報應。”

“嗯。松哥,打石頭累嗎?”

“累是累的,不過咱手藝學精了,肌肉筋骨練起來了也就不覺得累。年輕人不能怕累怕苦,要不然啥也做不成嘞。”

“等一會到了東家那里,你不要這樣叫我,要叫我師傅。還有東家家里的絲絲毫毫都不要去動,不是咱的東西咱不能拿。”

“哎哎,記下了。”阿葉喏喏的回應。

兩人進了楊柳村,東家阿奎遠遠地就打上招呼,“哦喲,阿松師傅來啦,快快進來。”阿松也不客氣,和奎家里的人打了招呼,就放下了袋子,把葉介紹給他們。

“這是我今年招的徒弟,叫阿葉。”

“哦,阿葉,你跟阿松師傅學手藝,吃飯不愁嘞。”阿奎笑著說道。

賓主寒暄過后,就坐下來休息。阿奎招呼著晚飯的事情去了。

“葉子,等一下在東家吃飯,一定要記得筷子要從自己這邊的碗里夾菜,飯要吃得快也要吃飽,不要發出吧嗒聲哦。”阿松轉身跟阿葉小聲地說。

阿奎安排了里間的一個木床,木床上刻著許多鳳凰牡丹的圖案。阿松解下棉被鋪上,吃過晚飯后就早早地睡下。

阿奎家的土房去年被后山垮塌的泥流沖毀了,準備從老厝邊上的青石場采石拿來蓋新房。石場離老厝太近,不能用炸藥,只好請打石師傅來手工鑿開。

阿松從那編織袋里取出了一個裝著許多件鑿石器具的木箱子,箱子里有大小鐵錘、大小鐵鏨、手套、風箱,一個對半切開的毛竹片,還有一個泥胎的小爐子。

阿葉從東家阿奎的樓梯下取來木炭,在小爐上引著了火。阿松取來各式鐵鏨,依次放入火爐燒紅,捶打,再燒紅,再捶打,片片紅色的鐵屑掉落。把捶打好的鐵鏨直立到盛滿水的毛竹片里,“嗤”的一聲,水汽冒起。這個時候的阿松和阿葉,像極了鐵匠。

阿松背著一箱子的工具,帶著阿葉來到阿奎老厝邊的青石場。

“先用小鐵鏨沿著一條直線一個一個的鑿,都鑿完了,用撬棍就可以撬開大石頭了。大石頭鑿成小石頭了再看東家的需要去雕刻。”阿松比畫著對阿葉說。

阿葉從小就干農活,十九歲了還毛愣愣的,但握起鐵鏨鐵錘的手臂上盡是繃緊的腱子肉。

兩個月后,阿奎的青石場里,擺滿了許多條石、方石、鼓石,還有幾條長柱石和廊石。又順帶著打了兩口石豬槽、大小石臼和磨盤等小件貨。

“你們聽說沒,廣播里說是要對外國人開放中國,你們說外國人會不會進來搶我們東西?”飯間,阿奎高聲笑著說。

“管他什么開放,我們老百姓只要太平,有飯吃有衣穿就什么都好。外國人要是再敢來搶東西,我們也不是吃素的。”阿奎媳婦舉著飯鏟瞪著阿奎瞪著。

“哈哈,就是就是,我們現在的國家可不是慫包一個。”阿松附和。

“我們國家就是被這幫人坑害了那么多年,要不然早就發達了。”阿葉停下咀嚼的嘴插了一句。

阿松結算了工錢,把工具被褥原樣打包。

“阿松師傅要到哪里去打石?”阿奎扛起鋤頭準備下地。

“我朋友寫信來,說陜西那邊有大工程做,我們這就準備去。”

阿松和阿葉離開了楊柳村,在拖拉機的晃晃悠悠中到了蓮都村,坐上了去西安的汽車。阿葉帶著從來沒有過的欣喜心情一路小跟著,曬黑的臉上滿是憨厚的笑容。

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從未出過遠門的阿葉,只知道下車吃撒,上車睡覺,出門的興奮勁早已不在。這天阿葉正糊里糊涂的睡得正香,阿松從臥鋪上起來,朝窗外望了望,搖醒了阿葉。

“到嘞到嘞,總算到站嘞,我的媽呀。”說罷,啊的一聲伸了個懶腰。

睡眼惺忪的阿葉托著行李踉踉蹌蹌地跟在阿松的后面,走向站口。一塊“安邦汽車站”的牌子下,站著一個人,身穿軍綠色上衣、深藍色布褲,一雙鋪著厚塵的皮靴,老遠就向阿松擺手,“阿松,到了哦,哈哈,坐車坐暈頭了吧。”說完爽朗地一笑。阿松把一個棉被包扔到來人的手里,“謝茂才,真沒想到你小子會來接站啊,看來晚上有好酒好菜招待哦。”阿松把手搭在來人的肩上,邊說著話邊往外走去。熾熱的日頭耀的剛睡醒的阿葉睜不開眼,這個塵土滾滾的世界著實是超出了阿葉的想象,外頭的世界許是不像老家那樣都是青山綠水的,喉頭只覺得干渴。

來人正是阿松口里說的朋友,三十多歲的人,黃卷的頭發,干風吹慣的臉上,一笑百褶起,潔白的牙齒不相稱的露著。三人出了站口,雇了一輛六輪拖拉機朝火車站開去。

“阿葉,快叫謝師傅。你別看他笑嘻嘻沒調數的樣子,他可是我們泰順石雕的前輩嘞。”

“謝~師~傅~好~”顛簸的土路讓阿葉說的話斷斷續續。

“哦好好,年輕真是好啊,可以出來見世面嘞。我在你這樣年紀的時候,還貓在老家學手藝。”在突突的拖拉機馬達聲中,阿葉側著耳勉強聽清,茂才扯大了嗓子卻嗆了一口黑煙。

一行人坐上前往紫云的綠皮火車,一路上說笑自用泰順的方言蠻講,鄉調貫耳,旁人側目。火車越往前開,之前的黃土坡卻不見了蹤影,隨之而來的是青山綠水,一條青綠色的漢江靜靜地流淌著。靠著車窗的阿葉看著這美麗恬靜的風景,似乎又回到了家鄉,回到老父親身邊。長途汽車的疲憊早已抖落干凈,對岸松林邊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大字牌子被風雨洗刷的有些白里透著紅。

“阿爹和哥嫂他們都好吧……”阿葉下意識地望著兩手的新繭喃喃自語。

“各位旅客,列車即將停靠大米河火車站,請準備下車的旅客帶好隨身物品。”車廂里廣播的聲音喚回了思緒飄向老家的阿葉。阿松背著行李跟在茂才后面,三人先后出了火車站。站外停著一輛藍色的三輪拖拉機,躍馬牌的標志特別醒目。

“來來來,都坐上,我們的采石場就在前邊的鎮子里,叫洞溪鎮。”

“茂才叔,這個紫云縣跟我們泰順縣真像啊!就是比我們多了一條江。”阿葉興奮地說。

“是是,還真想不到,陜西還有這么好看的地方,跟我們江南差不多了。以前沒來過陜西,以為到處都是黃土高坡溝溝坎坎的呢。”阿松笑著接茬。

謝茂才只管開車,轉過臉笑笑。前面有個頭上系著羊角汗巾的老漢趕著幾頭黑豬占了車道,茂才扯著嗓子喊上:“哎喲老表哎,你咋個趕豬的嘛……”硬摁了幾聲喇叭,三輪車吭吭吭的擦過豬身向前開去。老漢翹著旱煙嘴,木然地望著卷塵而去坐著車斗里同樣木然的阿松和阿葉。

阿松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眉頭蹙起,但又說不清楚為什么。

車子停在了江邊,戴著斗笠的船老大大聲地向茂才揮手,“陸上的客人快些嘞,開船咯——”換坐鐵殼船渡過漢江,岸邊早有一輛拖拉機等在那兒,拖拉機在土路上顛簸了一段后,在一排青磚的二層小樓前停下。一個坐在門口石凳子上長的四方臉的人迎了上來。

“黃毛,人接回來啦。”四方臉含著一根水煙斗咕嚕著。

“常哥,接回來嘞。休息呢,都沒事吧?”茂才拉完手剎,拍了拍土。

“沒得事,有俺大哥罩著,有啥事么。”取下煙斗的常彪撇著嘴說。

茂才領著阿松和阿葉,掀開厚厚的門布簾走進了小樓。屋里煙霧繚繞,一張木桌子邊圍著十余個人,正亢奮地玩著牌九。

茂才走到坐在靠墻的一個穿花襯衫光著頭的人那,輕扯一下那人衣袖說:“武哥,這倆就是我朋友,從江南帶來的雕刻師傅。”花襯衫叼著煙,手里搓著兩張取到手的撲克牌,瞥了一眼阿松和阿葉,“哦哦,好,黃老師,你安排他們住樓上,跟你一起住好嘞,你們江南人呀嫩氣,沒啥事的話,明天開工,工錢照算。”“好嘞,謝謝武哥周全。”阿松遞上一包“西湖”牌香煙,武哥邊拿牌邊接下,嘴里“嗯嗯”算是打了招呼。

茂才領著阿松和阿葉蹬上石頭做的樓梯,上了二樓東邊間,取下行李。房間不大,倒是挺整潔。門外走來一個高個女子,穿著黑色的土布褲子,塞進褲腰的白色的確良襯衣,把渾圓的胸勾勒的顯眼,一邊走一邊顫著。

“阿才哥,你回來啦。這是你老鄉吧?”女人自顧進了房間,把陽臺外收到的衣服掛在墻邊的繩子上。

“誒,春香,房間是你幫忙收拾的?辛苦嘞。”茂才憨笑著說。

“才哥客氣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唄,我哥這么說的。”春香說笑著朝門外走去。

阿松賠笑著,一邊打開行李,一邊瞪眼推了把還直愣愣看著門外的阿葉。阿葉相信他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女子,五官標致,身材高挑,瘦而不骨,烏黑的短發隨意地編著,細細的眉毛下,嘟起的下眼皮托著兩個亮閃閃的大眼睛。阿葉紅著臉站起身向窗外望去,遠處平靜的漢江無爭地流淌著,對岸一列火車嘩噠噠的駛過。

樓下傳來轟隆咣當的嘈雜聲,桌凳翻在了墻根。一個捧著臉咧嘴的男人被怒氣沖沖的武哥扯著領子拉到了門外。茂才起身下樓去,阿葉正要跟上,被阿松一把拉住:“人在生分地,勿要管閑事。”

“你他媽了巴子的,敢在爺這耍詐,活膩歪了吧,啊?”

“武哥,我沒沒沒耍詐,你看這牌的花色一樣的。”男人被推搡的后退了幾步。

“一樣?天下的撲克牌都一樣,有不一樣的嗎?啊?”武哥向前逼去。

“武哥,我今晚攏共贏了十三元,全都不作數成嗎?求求你放過這回,下回不敢再……”男人把褲袋里的錢悉數掏出捧著。

“還有下回?贏?你這是偷。老子早就看你不對勁兒啦,你知道嗎?你家祖墳冒藍煙啊你把把都大呀?花腸子別在爺的地盤上混。”說著向那男人的臉扇去,左手伸去把錢接過。

“滾。”常彪朝那背影使勁兒啐了一口。

“散了散了哦,今天來了新師傅,明天工地還有好多的活要干嘞。”常彪提高嗓門喊著,四方的臉如同骷髏般。圍觀的人在默然中陸續散去。

陜南的天醒得特別早,湛藍湛藍的,山清水秀。如果不是這到處濃重的北方口音,還有路口的木牌上寫的地名——劉家溝,阿葉誤以為這里就是江南的家鄉了。

“這個點,阿爹踏著露水又去山上放牛了吧……”阿葉望著遠山的魚肚白自言。

“誰放牛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哦沒有,春香姐你起來啦。”

“想家了吧,第一次出遠門?”春香背著手,微抬美頜地看向阿葉,揚起的嘴角帶著稍稍地壞。

常春香,陜北米脂人,常耀武是她的親哥。原來耀武在漢口混社會,一個人逍遙自在。怎奈在一個暴雨夜過后,老家的兩口窯洞垮塌,生生把父親壓在了里面沒能再出來,母親早年過世,春香因為在山上撒苞米躲過了一劫。老話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雖然陜北黃土風吹得緊,可是春香依舊生的水靈,性子也生得潑辣。挺起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在黃白的臉蛋下,日漸隆起的胸脯引來越來越多男人的注意,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鄉,一個不小心會遭了哪個小子的殃。索性沒等書讀完,耀武就帶著春香來到洞溪鎮,承包下劉家溝的仰天臺。仰天臺原本是一座荒山,扒開地皮后才發現山中可開采的板巖和大理石儲量大的驚人,當地人看到好處后時常上來挑釁,要把耀武趕走好自己開采,耀武手里高揚著承包合同卻差一些被撕毀。為了守住這攤心血地,耀武開始招兵買馬,叫來幾個原本在湖北混社會時的弟兄,大小跟班十幾人,講理不成就拼狠,兩年下來才逐漸在劉家溝穩住了地盤,“天不讓你做好人那你就做壞人。”是耀武常掛嘴邊的一句話。

“是有點想家了。主要還是牽掛老爹,老爹六十多了。春香姐……”阿葉羞澀地看著春香說。

“別一口一個姐的,咱倆誰更大還沒定呢!”春香噘著嘴瞪道。

“我六二年的,屬老虎,你呢?”

“哈哈,你還叫我姐,找抽呢,我六三年的,兔子,哼哼。”

“真的假的啊,不像啊。”

“你——你是說我老嗎?”春香不高興地說。

“誰說我妹妹老啊?”耀武和茂才走了過來。

“武哥好。”阿葉撓撓頭。

“武哥,這是阿松的徒弟阿葉,不常出門不懂規矩你別見怪。”茂才著急辯到。

“阿葉,春香是比你小,只是北方人人高馬大,吃的多粗糧,再有干風里吹吹才會看起來皮膚不嫩,要是春香到我們的江南住上一段,可要賽貂蟬咯。”茂才看著武哥呵呵笑道。

春香聽了之后,一邊玩著短辮一邊噘嘴橫了阿葉一眼。看著阿葉一臉無辜又詞窮的樣,忍不住哈哈大笑地跑開了。

“這丫頭,呵呵,野慣了。你們都不要在意。走,去工地,開工了。”武哥無奈地搖搖頭,揮手后向小樓走去。

仰天臺,分左右兩個山頭。左邊的山頭儲蘊的是板巖,中間一條土路延伸到山頂的仰天山,右邊較矮的山頭主要是大理石。耀武來到這里,經人提點后,與劉家溝村簽署了承包合同。勘探結果確定后,雇傭村民從漢江渡口開挖了一條土路到仰天臺,并長租下山腰處原來公社茶場的漏雨破舊的兩層小樓作為基地,把板石當作瓦片鋪在屋頂上,青磚的墻、藍黑的屋頂,藍色木框的窗戶,前面的空場地也鋪上板石,春香再種上一些花花草草,原本破落的屋子換了新顏。

“好了好了,現在我來分一下組。”武哥手下的一個叫劉軍的喊著。

“謝師傅帶著原來的采板巖的九個人去左邊的山頭,阿松師傅就帶隊負責右邊的大理石山。注意一個,板巖山不能用炸藥,大理石這邊可以用炸藥。”

人群一分為二地向左右進發,劉軍和幾個兄弟守在了路口。路口邊的板車里,幾件厚厚的棕衣下面,放著幾把利索的板刀和鋼管。

清晨的氤氳霧氣迷漫著江邊的茶園,茶園里陸陸續續來了許多的采茶男女。未采三根葉,山歌號子先響起。

“嘿——咱們——唱山歌嘞——”河邊茶園里的一個女聲開了場。

“唱就唱來(呀么)你先來嘞——”采石場邊的一個山頭有了回應。

“來就來咯——哦,姐在河下放花牛喂——,郎在高山打石頭——石頭落在花牛背喂——看姐抬頭不抬頭——牛兒抬頭望青草喂——姐不抬頭看水流。”

女聲唱完,山頭上一片寂靜沒有回,只有打石頭的“哼喲嘿喲”的打釬號子。河邊茶園里傳來了一片肆意的笑聲。劉軍是地道的紫云人,他不服氣地說:“誒誒誒,怎么的,沒人回剛才挑啥頭啊,剛才誰說要唱的?那還不被這群娘們看扁咯,我來!”

“嘿——娘子喂——走在人前呀么把頭低,乖姐問我可有妻哦——我的妻子就是你哩——你在人前要少提,蓮蓬結子在心里嘞——”唱完的劉軍咧著嘴得意的笑。

“山上的哥哥喲——有心戀姐你就戀,你趁奴家在茶園。再過三天茶摘完喲——郎回湖廣姐回川,咱們相交一回難上難咯——”

劉軍正準備扯起嗓子回下去,被上山的常耀武喝止。劉軍收起了嬉皮,“武哥好。”

河邊茶園里傳來一頓男子的訓斥:“干啥呢嘛,采茶嘞,等一下子日頭爬得高了又喊熱。現在是一天一個價嘞,力氣那么大,飯不要吃個么多咯。再說山上的人哪個不是拿刀弄棍的?一匹梁都給圈去嘞。昨天阿大去玩個牌九,贏來的錢被坑回去不說,臉還被扇了幾扇嘞。”

茶園里沒再傳出山歌,只有窸窸窣窣的茶樹與葉子分離的聲音。采石場的阿葉卻被這勾魂的山歌給迷住了,這熟悉的旋律讓他想起家鄉泰順的畬家女子雷小青來了,直到一陣劇痛從左手腕傳來,魂魄才歸了位,正在替人扶釬的阿葉被揚起的鐵錘重重砸傷,一時間血肉模糊,血滴灑到了碎石塊上。

阿松立馬從雕刻場飛奔過來,背起哀號的阿葉就直奔小樓。常耀武正搖著蒲扇在廳堂內間正瞇眼,聽得哀號便起了身,向屋外走去。

“武哥,小葉被錘子砸傷嘞,麻煩你給找個醫生。”

“阿松師傅,我這半山腰沒得醫生呀。怎么這么不小心的,這才幾天啊就這樣。”常耀武皺著眉應到。

“那怎么辦呀?這手不治還不廢了。”阿松焦急地說。

“阿彪,你帶他倆去對岸鎮里的衛生院,快點,順便叫黃老師回來。”常耀武沖著大門外喂狼狗的常彪喊到。

蛙鳴嘯天的小樓里,春香把搗爛的骨傷山草藥輕手地敷在阿葉的左手腕,再一圈一圈地繞上紗布,留個活結掛在脖子上。“還疼嗎?”春香吹著傷口問到。“現在好多了。”“還好醫生說是皮肉傷,要是骨頭斷了以后可怎么雕石頭?”“呵呵,聽山歌走神嘞!”阿葉搔掻后腦殼。阿松早已在路上說了太多批評的話,正和茂才呆坐在屋角悶聲抽著煙。阿松帶來的一條五一和一條西湖早已抽完,正抽著茂才的冰山牌香煙。耀武突然使勁拍了一下阿葉的大腿,“你小子,虧了沒砸破臉蛋,要不然我這小妹可有的哭了。”說罷哈哈大笑。堂屋里的人跟著哄堂大笑起來,春香瞪了一眼耀武,“哥,你說啥呢?!”“阿葉,我們去外面走走。”說著扶起阿葉朝門外走去,到的門口轉身朝耀武捏著拳頭嘟起嘴示威。堂屋里又是一陣大笑,這次連焦慮的阿松也跟著笑了起來。

“阿葉,你怎么聽聽山歌就能走神的啊?我們紫云這經常唱山歌的,我也會哼兩首,沒啥稀奇的。”

“我老家也有唱山歌的,是一個小民族畬族他們才會唱。我阿爹都叫他們畬客,他們人很熱情,阿爹年輕的時候去挑擔走路,都會常常經過喜歡居住在山頭上的畬人,他們就會熱情地唱起歌來歡迎客人。”阿葉若有所思地說。

“嗯,這樣的嗎?然后你就聽入神把手差點打折了?不對吧?”春香把手別在后面,有些壞壞的看著阿葉。

“是這樣的。我……我……我……,我也在畬寨做過幫工的,我們那里跟紫云一樣都是山溝溝,還不如洞溪,以前窮得很,勞力不用錢去買,只要換著干就可以的。”

“還不對。說,到底是啥原因?”伶俐的春香緊追不放。

阿葉望著對岸小燈點綴的洞溪鎮,轉身凝重地看著春香,看的春香直發毛,早已入秋的天氣顯得更涼。春香使勁搓著潤如玉瑙的手臂。

“春香,我也沒想瞞著你,我走神確實不是因為山歌,而是山歌里的一個女孩。”阿葉望著月夜下的漢江,向春香講述起三年前的那場事故。

三年前,阿葉代替父親去幫畬寨雷朝亮家換工,幫助掘園播種和水稻地瓜的鋤草,在雷家待了一個多月后才回的家。但這五十多天,卻給阿葉留下終身銘刻的愛和遺憾。他認識了雷朝亮的女兒雷小青,那年他們都只有十七歲。雷小青喜歡唱山歌,不管是茶歌、婚嫁歌、還是長長的《盤瓠王歌》都會唱,是寨子里會唱山歌最多的女孩,歌聲甜美,經常把別人唱的對不上。相似的年齡,長得清爽,性格又活潑伶俐的雷小青很快吸引了阿葉,兩人在田間地頭經常邊干活邊嬉鬧,拔秧苗的時候,阿葉會在田里尋找野荸薺給小青吃,小青卻乘機抹了阿葉一臉的田泥;他們一起摘花做花餅、摘葉子做綠豆腐、在刺林里穿梭為小青采來許多山莓……

保守的年代里,情竇初開的兩個人,相互喜歡的情愫始終沒能說出口去,只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閃亮的光。雷朝亮也沒太把阿葉當一個幫工來對待,只有玩的離譜的時候才會去像對待自家孩子似的去喝止。阿葉從小沒有得到過母親的愛,雷朝亮老婆藍秋花看著和自己女孩差不多大的阿葉,也對阿葉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從來不偏心,阿葉在藍秋花慈愛的臉龐上短暫地享受到母親臉上才有的暖。

山里的天氣雖然白天炎熱但是夜里卻是很涼快的,鄉親們勞作了一天后都會睡得很沉。就在幫工快要結束的一天凌晨,雷朝亮家所在的建造于光緒年間的老房子里,堆放在陰溝邊受潮的稻草引發了自燃。突然半夜起的火,火勢迅速吞沒了有著八十多年的木房子,所有人凌亂的奔逃,有的人在火還沒燒到的地方迅速地搶救著僅有的粗制家具和糧食,小青憑著自己腳步快,在第二次跑回二層里屋搶拿棉被的時候,走到一樓樓梯腳被墜下的一條著了火的橫梁壓住了腿,火迅速引燃了小青單薄的衣服,阿葉被間斷的慘叫聲引去,正要沖進去救,卻被不知情的寨子里的人拉住,解釋的話沒說完,整個里屋在火魔的肆意下迅速解體,紛紛朝小青砸下去,慘叫聲戛然而止,留下淚眼無聲的阿葉站在火場外。“小青——”“小青被壓里面了哪啊哈——”阿葉失控的尖叫哭聲喚醒了寨子里的男人,紛紛把水集中向里屋著火的位置潑去,等到人們把小青搶抬出來的時候,早已沒有了人色,黑漆漆的身體,腳趾被燒成了焦炭,只有半只被壓在梁下還沒來得及過火的鞋子和從左手腕上脫落的彩色石串能辨認。在殯場里痛哭的不止有小青的父親母親和尚未懂事的弟弟,還有鄰舍的叔嬸,還有外人阿葉。寨子里的人們紛紛流著淚為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女孩,為這個曾為寨子帶來許多歡笑的女孩唱起了山歌,安慰她去往天堂的靈魂。

講完往事的阿葉控制不住的抽泣著,扶著欄桿顫抖著蹲了下去,分不清鼻涕和眼淚的臉上洗不盡那年夏天的痛。早已淚眼婆娑的春香也蹲了下來,拍著阿葉的肩膀安慰著。

“咦,外面黑啾啾的,你倆蹲那里干啥嘞?”常彪出門方便。

“你不要過來。”春香朝常彪大聲喝道。常彪平時就不敢惹這個潑辣的老鄉妹,更怕被常耀武刮鼻子,又退了回去,沿著墻根去了屋后。

“春香,我當時只要一個箭步,也許就能拉出小青呀。都怪我還跟大叔解釋什么。”

“葉哥哥,這事不怪你,這是小青的命,命就是那么的湊巧。小時候我家的窯洞塌了,要不是我在苞谷地里撒種子,我也會跟我爹一起埋里頭了。”春香停止了抽泣。

長吁一口氣的阿葉站了起來,手腕的疼痛讓他皺起了眉頭。

“快把臉擦干凈,別讓里頭那堆老爺們看見了,又得笑話你了。”春香掏出手帕遞給了阿葉。阿葉使勁地擦了一把臉,唏噓一陣說,“你看我把你這么香的手帕給弄臟了,改天洗干凈了還你。”“上邊都是你鼻涕,我才不要呢。你洗干凈了留著吧,你這個榆木疙瘩。”“我不疙瘩。”“你不疙瘩我疙瘩,行了吧。”說完倆人對視一笑。

堂屋里的人都各自回了房,春香扶著阿葉回到房間門口后也回到自己房間。今夜這兩個人終將度過一個難眠的夜。

冬去春來,轉眼的時光,阿松和阿葉來到紫云已經三年過去了。茂才的板石雕刻產品碑刻碑雕系列和阿松的大理石雕刻產品讓常耀武的腰包逐漸地鼓了起來,常耀武索性成立了陜西漢王石工藝有限公司。仰天臺上兩年前爆破出來裸露在外的石料所剩無幾。常耀武這天晚上躺在床上是怎么也睡不著,他與劉家溝的合同只簽了五年,眼看年底即將到期的這張紙,常耀武暗想,如今我這人多馬肥的,一張紙又能咋地,不就蓋個紅戳戳簽個字的事嘛。況且仰天臺的板巖儲量巨大,大理石的儲量也只消耗了皮表的一些,現在出口的生意越來越好做,外國人的錢路這么寬,前面基礎探查和建設又投資了那么多,老子的地盤才辛苦的打下,還冒著熱氣呢,憑啥就卷鋪蓋走人呢?!

“對,就這么干。”常耀武拍著床欄說道。

誰也沒有料到,這不經意的一句話,卻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第二天清早,工人們都已出工去了石料場。常耀武帶著常彪和劉軍下山來到劉家溝村委會,去年新上任的村委會主任劉定宇是個讀過中學的年輕人,他和常耀武有過約定,村委繼續遵守合同,做好村民的安撫工作,不干擾石料場的正常開采和運輸。劉定宇正在擦拭辦公桌,看見常耀武進來,連忙出來相迎:“常老板,今天怎么有空下山來我這破廟啊?”說罷爽朗地笑起來。常耀武掂著大肚子說道:“哎呀我的劉主任,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說罷小跑兩步握上劉定宇伸出來的手。寒暄過后雙方在茶幾旁的木椅子上坐下,常彪和劉軍站在門外候著。“常老板這五六年可是賺足了外匯啊,你看我讀書那會兒你的肚子還是癟的,如今都六個月啦,哈哈哈……”劉定宇捧上一杯剛泡的紫云毛尖遞給了常耀武。“劉主任,咱也不容易呀,天天在那山頭上盯著,本想把這漢王石工藝品有限公司搬到縣城去,買個好樓跟外賓談話也硬氣,這不在洞溪那里租的門面方便,所以一直沒過去。我這兩年生意做大了些,也給村里貢獻了不少資金吧,你看要不你們也沒錢捯飭這門前的沿江大馬路呀。所以呢我想來跟劉主任商量這個合同延期的事情,讓村里繼續讓我承包這個仰天臺礦場,你看怎么樣?”常耀武端起茶杯,湯色清爽見底,輕輕地品了一口。“常老板,好茶吧,這是咱們后山上采的茶葉,科學研究說里頭含有一種硒的東西,能防癌腫的。”常耀武沒有接劉定宇的茬。“你看我們也是老熟人了,有些事我也不瞞你,村里早兩年就有打算拿回仰天臺自己開采,這不因為你有合同在先,我們也就遵守著。現在國家搞改革開放,板石在歐洲暢銷得很,大理石也供不應求。再說仰天臺上面到底有多少儲量的石頭我們也沒個底,按說這是村里的資產,也是國家的資產嘛。我一個人也做不得主,要開大會讓村民決定,更要上報縣里吧。”常耀武聽后,放下茶杯,收起了笑臉,正起身離開。

門外走來一個人,大步流星的樣子像是有急事。來人正是劉名大,去年底被推選為村里的支部書記。劉名大快步向辦公室走來,常彪撥下半格墨鏡,伸手攔住。“我們老板在里頭說事兒,你先候著。”“干啥?造反哪,候著,這是我的辦公室我候著?”劉名大大聲地吼著。劉軍連忙上前推開常彪的手說:“阿大叔,你別跟彪哥計較,他不知道你現在是領導。”“滾犢子,你個背祖逆宗的東西。”劉名大跨進門,瞟了一眼常耀武,走到劉定宇身邊耳語了幾句,劉定宇就跟著劉名大出去了,把一臉不快的常耀武晾在了辦公室,常彪不屑地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啥嘛,做官了脾氣見長,不認識咱了?呿!”

原來是安邦行署的副專員張彌來村里視察村集體經濟的。一隊的人車停在了江邊剛完工的公路上,紫云縣的縣委書記縣長在身后陪著。劉定宇急忙迎上前去,“張專員您來啦,歡迎歡迎來我們村指導工作。”劉定宇和劉名大一一同來賓握手。“定宇啊,張專員的行程安排得很緊湊,村里就不進去了,直接去板石場看看就行。”杜副縣長握著劉定宇的手說道。一行人步行上山,劉名大帶著隊伍走在前邊,邊看邊講解劉家溝的茶產業和板石、大理石、花崗巖的產業開發情況。常耀武緊跟在隊伍后邊,茫然地跟著隊伍挪動著腳步,摘去了黑色的太陽鏡交給了后邊的常彪。

“常老板,張專員要跟你了解石料場的情況,快跟我來。”不知什么時候劉定宇走到常耀武身邊了。“哦哦,我該說點啥?”常耀武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有些不知所措。“你有啥說啥唄。”常彪和劉軍正要跟上,被兩個戴墨鏡的年輕人擋住了去路,這倆人在今天的一溜白嶄的襯衣深色的布褲腳蹬黑亮的皮鞋的隊伍里也徹底沒了戾氣。一行人在回程的路上到了小樓堂屋里小坐,春香端上茶和果盤。張專員被靚麗的春香給吸引了,雖然“指示”不斷,但眼睛卻不時地瞟她向在張羅著的春香那曼妙的曲線。

吉普車隊緩緩離開了劉家溝,劉定宇和劉名大站在村口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哥倆摟著肩膀就回了村委辦公的破廟。站在山上小樓外看著車隊像幾只金龜子似的挪動的常耀武卻緊緊地繃著一口氣,在向張專員提出希望繼續承包石料場的要求后,張專員以村民自治為由并沒有明確的表態,但其隨從找到常耀武說可以大家坐下來商量,也可以來安邦找張專員詳談,特別交代要帶上春香。混過社會的常耀武自然理解這商量和詳談的代價,心里在琢磨著銀行里頭的數字和掂量著送到安康的底線。

阿葉已經從阿松的工棚里獨立出來,開起了自己的雕刻棚。從簡單的大理石切割、勾描,到圖案的陰刻陽雕、不同型號鏨子的使用,阿松都已經手把手的教授給了阿葉。與其他雕刻棚不同的是,阿葉的棚里多了幾株綠植,那是春香養在那兒的,雖然工棚里每天石粉揚飛,但綠植的葉子卻沒有明顯的積塵。阿葉把南方常見的青石刻技藝移嫁到大理石上雕刻出的五福捧壽、瑞獅威鎮、金猴獻瑞、龍鳳呈祥的圖案特別受到客商的歡迎,開始接受訂單生產。茂才還穿插一些板石的三滴水碑、茶盤碑、令牌碑的雕法傳授給阿葉,使得阿葉的工棚特別忙碌,常耀武把老家的兩個親戚孩子杜遠生和艾明介紹給阿葉做了徒弟,年輕的阿葉逐漸成長為漢王石工藝有限公司的頭牌雕刻師傅。

常耀武帶著春香和劉軍踏上了前往安邦的火車。

在王秘書的引見下,常耀武見到了在安邦行署的辦公大樓五層最里面的辦公室辦公的張彌。原來那天在小樓跟常耀武特別交代的隨從就是王秘書。

“張專員,我來還是請您幫忙仰天臺石料場的合同延期問題。你看現在到處搞嚴打,聽說紫云縣也抓了不少人,所以我們也不敢跟村民做出格的事。只好請您幫忙撮合嘞。呵呵呵”常耀武賠笑到。

“小常啊,我們在紫云已經說清楚的,下邊地方上的事情還是要以地方上意見為主嘛。你看我還有很多文件要看,等會還有個會要主持,重復的話我就不要多說啦。王秘書,你來接待一下常經理。”張彌捋了捋頭上的幾綹頭發向外間喊去。

王秘書把常耀武引到對門房間里,關上了門。門邊掛著個接待室的牌子。

“常經理,我上回跟你說的,你都照做了吧。春香來了嗎?”

“王秘書,你看我這包里有五萬現金,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但是春香可是我的親妹子呀……”

“常經理,是這樣,可能你多慮了。心意是小事,我們張專員呢近五十了,夫人病痛在身,不方便出門。張專員經常出入一些活動場合的時候看到別人都成雙來的,只有他一個人形單影孤的,從上頭的意見來看,我們張專員下半年還可能升到西安去的,這個需要就越來越迫切了嘛。張專員是革命后代,不搞三妻六妾的事兒,就是覺得春香的形貌很好,所以想招來做生活秘書的,這兒不刮風不淋雨的,對你們農家的孩子來說也是好事吧。”王秘書推了一下眼鏡說。

“生活秘書是個啥秘書?”常耀武顯然有些不確定。

“你看,我這個秘書呢就是在辦公樓這里給張專員寫寫材料碼碼字,安排一些行程,接待一下老百姓到訪的事情,這叫工作秘書。生活秘書就是住在專員家里,負責照顧個人生活上的需要。起居燒飯、出門穿戴啥的。當然,生活秘書不會跟夫人住在一起,是住在另一個家里。”王秘書雙手比畫著。

常耀武把報紙包裹的五萬現金忘記在了接待室的桌子上,空著提包走出了行署大門,劉軍和春香已經站在門口等候。

“軍,你去前邊小店幫我買兩條香煙,買些補品,再買些糖果,哥一會兒有用。”常耀武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小店說。劉軍知趣的應諾了一聲就離開了。

“哥,安邦這么大,你不帶我去玩一會嘛?去嘛去嘛。”春香勾著耀武的手撒著嬌。

“小妹,是這樣。張專員呢馬上要升官,他婆姨生病了,沒法照顧他,他需要找你做他的生活秘書,就是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的。哥的錢是送進去了,可是張專員不滿意,非要你不可,你說咋整啊?”

“哥,這話你都聽不出來嘛,這不是耍流氓一樣嗎?”春香急了說。

“小點聲,耍流氓是要打頭的。”常耀武做了手指太陽穴的手勢。

“小妹,你看,我們兄妹倆從小沒了娘,阿爹又出了那檔子事,哥不能永遠帶著你呀,哥跟你說,以前,你哥在襄樊是砍了人的,當年在漢口又犯了事后才回的安邦,雖說不是挑大頭的吧,但至少是個從犯吧,漢口的弟兄寫信給我,叫我要小心著點呢。我這攤子是說倒就倒啊,到時候你咋辦?你要是跟了張專員,哥也算對爹娘有個交代了吧,像王秘書說的不刮風不淋雨的。我的生意也可以做得更大了,張專員就是咱的靠山了嘛。”

“哥,我的親哥,你知道我心里有人了。”春香跺著腳撒嬌地說道。

“你說的我懂,小葉呢里外一表人才,哥也滿意,咱米脂的婆姨誰不歡喜嘞。這要沒有合同到期和嚴打這兩回事,哥也準備就把你倆的事兒給辦了的。這不碰到軟硬行不通的新事兒了嘛。時代在變啊,做一個雕石頭的婆姨,哪有做一個大官的姨太自在啊?搞不好還能轉正呢。你想想!”

許久,春香低著頭咬著下嘴唇,不再說話。

劉軍拎著兩條煙和幾個貼著紅紙的紙袋慢慢悠悠地回來了。

“哥,咱先回紫云去。這事你總得容我想想吧,這對我來說可是人生大事。”

常耀武接過劉軍的香煙塞進了提包,“行吧,瞧把你慣的。這事確實難,哥也不勉強你。”說罷帶頭向安邦火車站走去。

“哥,你都來安邦了,不去看看嫂子和妞妞嗎?”

“上回來,王秋紅不見我,敲了老長的門嘞。不去吧,省的讓她娘倆操心。”

“哥,這回去她會開門的,我去敲門。”

“軍,我去丈人家里一趟看看你嫂子,你跟著不合適,這樣,現在九點多,你先去火車站買三張下午三點的票等著我們。”

二人轉而朝安邦縣茶馬古街62號走去。這是一個高臺的四合院子,狹窄的階梯上去就是一扇木板的院門,院門上面蓋個小屋檐,春聯半新的貼在兩邊,院墻上向外伸出的石榴已經開了橙燦燦的花骨朵,幾盆仙人掌里不見絲毫雜草。

篤篤篤,“嫂子,我春香,開門。”春香走上前去,耀武縮在門外的墻根下。

門吱呀地打開了。“春香,你咋來啦,快快進來!快快快快!”秋紅大嗓門的笑迎。見門開了,耀武呲溜就跟上了,秋紅沒想到這一出,正準備關門的手又甩下,瞟了一眼常耀武,就去招呼春香了。妞妞正放著暑假,親昵地跑上來,大聲地喊著“姑姑姑姑”,見到耀武進來,就從春香的懷里掙脫著跑到耀武那里去了。“爸爸爸爸,妞妞可想你了。你咋這么久才來看我呀?”常耀武一把摟在了懷里親了又親。

秋紅的爹娘在后院翻曬去年的豆角干,聽說姑爺來了,站起來拍了拍走了出來。“耀武來啦。”“誒,爹、娘,忙啥呢?我給二老買了點西洋參,補補身子哦。呵呵呵。”“哎喲,春香這姑娘,真是自從來了紫云,這幾年可白嫩了不少嘞。咋樣啊,許配人家了沒呀?這俊俏模樣,耀武那小樓該被提親的人擠垮了吧。呵呵呵……”

“娘,這不正找呢,您二老有啥意向人家不?哈哈哈……”耀武放下紙禮包。

秋紅在廚房忙著嘁嘁嚓嚓的起鍋了。耀武走了進去。

“你來干啥?告訴你,今天要不是春香開的門,你就甭想進來。”

“是是是,我來看看爹娘,妞妞,還有媳婦兒你唄。咋樣啊,不跟我回去了?”常耀武說著就伸手去抱秋紅,秋紅一個鏟敲到了耀武的手上。

“跟你回去干啥?整天在那里玩槍弄刀的斗狠,回去擔驚受怕?我跟妞妞在她姥爺這挺好,你看妞妞今年上小學了,城里的學校多好。”秋紅從鍋里撈起了豬肘子。

“去年還時常聽說這里打架那里又欺負女娃,今年消停嘞。這不前些天有幾個大卡車游街,還拉去斃了幾個。背上插著白色的令牌子,名字還被紅筆叉叉……”說著,就把盆子架在鐵鍋上燉著。常耀武聽到這,臉色一沉,悶著聲向后院走去。

春香在院子里和妞妞玩著毽子。

“來來來,吃飯嘞……”秋紅張羅著,把菜一樣一樣的端上桌。

“哇,嫂子,蒸盆子啊,太好了。我都好些年沒吃過了。”春香搓著手。

“是啊,跟著你哥有啥好吃的,沒吃好的,你咋還能長這水靈嘞!”秋紅笑吟吟的最后坐下。

“咱這紫云縣的蒸盆子,可是有些來頭的。當年漢王劉邦來到紫云城,廚師想不出用啥犒勞這些饑腸轆轆的將士們,就拿個大烏盆,把啥都放進去亂燉一番,結果呢,劉邦的將士們都個個吃了精神煥發,這不就把楚霸王給打到江邊去嘞。呵呵呵……”秋紅他爹夾起一片蓮菜放進嘴里嚼了起來。

“真好吃。嫂子,我都不想回洞溪去了,天天要給那么多人燒菜,灶頭老杜又埋汰。你看能不能可憐可憐我這沒爹沒娘的份上,常回小樓住一陣子唄,這樣我就有口福啦,妞妞你就留著姥爺這上學哦。”春香笑嘻嘻地轉頭對妞妞說。

一桌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說話。耀武看著秋紅,秋紅低著眉自顧吃著飯。

常耀武心里還掛念著仰臺山承包的事情,以買了車票為由起身準備離開,門臺邊,秋紅拉住了春香。“阿香,要不你也不要回洞溪嘞,那不是女娃待的地方,就住嫂子這,嫂子幫你在城里找個活干成不?”

“嫂子,還是不了,嫂子放心,有我哥在那,沒啥。再說還有葉哥哥疼我呢。”春香看了耀武一眼說。

“哦哦,你是說浙江來的那個小葉啊,他還在那沒走嗎?這小伙倒是俊朗,人又實在。你倆談著啊?”

“嗯嗯,有兩年嘞。葉哥哥現在可是他常耀武的頭牌師傅呢。”春香抬著頭嗡嗡地說。

“那就好,那嫂子就放心嘞。”秋紅從堂屋里提著一袋干菜和雞蛋遞給了春香。

“嫂子,那我們回去了哦,叔,嬸,我們走了哦。妞妞再見!”

一行人惜惜地別過,耀武和春香往火車站走去。

“閨女,姑爺是痞了點,可好歹是妞妞的親爹不是?你不該這對他。”秋紅他娘望著耀武的背影對秋紅說,秋紅轉身回了堂屋。

秋紅沒想到,誰都沒想到,這竟是她和常耀武見的最后一面。

安邦的這個夏天連連下著雨,漢江的水位就一直沒平復過,陜南的天氣每年都這樣連著下雨的,誰也沒去想太多。這一個月來,仰天臺始終處于停工狀態,石料場里只有一些余料沒雕刻完,茂才和阿松,阿葉和艾明、杜遠生在各自的工棚里忙活著。

夜雨伴著大風又啪啪啦啦地下了起來,阿葉來到春香的房間準備聽鄧麗君的磁帶,卻不料剛一關上門,就被春香使勁地抱住。阿葉被春香的這一舉動著實嚇了一跳,被推退到了門后。

“阿香,你怎么啦?啊?”阿葉撫著春香撥散的長發溫和問道。認識這么多年,阿葉還是頭一次這么近的湊近春香。女孩的發香、體香不可阻擋的灌進了鼻子,鼓起的胸脯頂著阿葉的胸腱,阿葉感到一陣眩暈。

“葉哥哥,今晚我要把我的身子給你。”春香說著解開自己襯衫的紐扣。阿葉連忙想要攏住咧開的襯衫,可春香的襯衫里啥也沒穿。阿葉的手觸碰到了軟軟的東西,呼吸跟著急促了起來,雙手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松了去……

“香,怎么哭了,我是不是弄疼你了?”阿葉深情地望著春香的淚眼。

“不,沒有。我是高興。”春香笑著緊緊地抱著阿葉,把頭埋進阿葉的懷里。

“葉哥哥,過幾天我哥準備派我去安邦開一個分公司搞銷售,可能會很久不回來,如果你要是想我了,就給我寫信,我也會給你寫信的。”

阿葉摟緊了春香的胴體,兩個人粘膩地抱在一起,似待春潮再來。

樓下堂屋里,耀武坐莊,留守的幾個人正在玩牌,劉軍走了進來。

“軍,這風雨這么大,我們那兩條鐵殼船你鎖好了沒?”常耀武叼著香煙問。

“武哥放心,鎖牢了,我前幾日就拖到碼頭邊的草坡上嘞。”劉軍徑直朝二樓走去。不一會兒,劉軍突然從二樓的樓梯三步并作兩步地跳將下來。“武哥,外面風雨太大了,看來不太好啊,山下的漢江水漲的很高!”

常耀武放下牌,和常彪、劉軍撐起一把黑傘就出門去。剛出門,雨傘就被大風翻了個成了蘑菇。索性扔到一邊去,冒雨走到欄桿邊往山下望去。

“劉軍你個兔崽子,你剛不是說把咱的船拖上草坡了嘛,咋地漂在江里頭?”常耀武搓了一臉的雨水質問,劉軍一臉茫然地往劉家溝望去。

“武哥,不對啊,是江水漫過草坡啦!你看,劉家溝的門樓都開始進水啦。”

常耀武仔細望去,夜色下的漢江,嘩嘩哄哄的發著怪叫,劉家溝的燈光忽明忽暗,江面浮滾著許多看不清楚的長長短短的東西。

“阿彪,穿上雨衣,帶上幾個人,我們去劉家溝看看。劉軍的家可能被淹了。”常耀武急忙跑回了堂屋。一行人隨即踩著泥濘的土路下了山去。

眼前的景象遠遠超出了常耀武的想象。洪水早已淹到劉家溝村子的腰際,許多人就站在黑漆漆的二樓廊欄邊,焦急而茫然,也許只在等著老天發慈悲了。

耀武一行六個人蹚著水解開鐵殼船的鎖鏈,發動了馬達,探照燈打在了劉家溝的房子上。

“我們去救人。”常耀武搓了一下滿臉的雨水喊道。

兩艘鐵殼船噠噠噠地向村里開去。一棵樹在前方湍急的水流沖擊下,似要連根被拔起。仔細一看,樹下竟然抱著一個人。

“阿彪,快靠過去。”

樹下的人看到船靠近,正準備伸手,卻看到是常耀武的臉,又瞬間縮了回去。

“噢,是書記大人啊。你牛哄哄的也有今天。”常彪首先辨認出了樹下瑟瑟發抖的人。

常耀武伸手去拉劉名大的手,劉名大卻不伸手,但求生的本能卻把手留了半截在外懸著。常耀武一把抓住劉名大的手,使勁兒往自己的臉上拍了兩下。

“劉名大,這兩巴掌我還給你。你該上來啦,會被沖走的。”劉名大沒想到常耀武來這一出,一愣之下順勢被拉進了船。

“定宇主任呢?”

“定宇去破廟搶村委的財產,結果……結果破廟塌嘞,定宇到現在還沒出來。”說罷劉名大蹲在船里哇哇大哭起來。說話間,劉家溝陷入了一片漆黑。

“快來救救我們!救救我們……”遠處樓房傳來嘈雜的哭喊聲。

“常老板,快去救救鄉親們吧。我求求你啦……”劉名大哭喊著,被常耀武一把拉起。兩艘船向村中心開去。

“小心電線,蹲下。”劉軍大喊著。夜,黑漆漆地分不清楚哪兒是岸哪兒是江。

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小樓的堂屋、二樓空著的房間、牲口棚、廁所都擠滿了人。有的人沒地方站,就穿著棕衣或是撐著雨傘站在墻根邊。春香和阿葉幫著灶頭老杜忙著燒開了一大鍋子的姜湯。

雨漸漸地停了。平日青綠斯文的漢江變成了一條洶涌的小黃河,河面比原來寬了許多。劉家溝村的房屋所剩無幾。

“快看,對岸洞溪鎮房子都被沖垮啦!”人群中靠欄桿的人突然手指遠方大叫著。

“啊呀我的娘啊,我們家定堂昨天去了洞溪還沒回來啊……”一個婦人號啕了起來。

“我們家阿龍和他爹還在洞溪他姥姥家哩……哎喲天哪……”另一個婦人吼叫著。

人群里開始傳出唏唏噓噓抽泣的聲音。人們端著喝過生姜水的空碗,木然地望著黃彤彤的滔滔江水,思念著各自還不知生死的親人,眼神里充滿著絕望。

春香從房間里拿來半導體放在堂屋,打開收音機,快速搜索著頻道。廣播里傳來了消息:洪水過境,安邦縣老城全城被淹沒,屋頂、電線、樹上到處都是尸體……

聽到這句話,常耀武和常春香頓時愕然,“那嫂子和妞妞?……”他們互相對望著,眼淚從各自的臉龐無聲地滑落。阿葉拍著春香的肩膀,春香把頭埋進了阿葉的懷里嗡嗡地抽泣了起來。

一個星期后,通往安邦的交通剛剛恢復,安邦縣城關鎮派出所的民警把妞妞送到了小樓交給了常耀武。父女倆緊緊地擁抱著,害怕一松手就會失去。妞妞滿臉淚痕地望著耀武。

“妞妞,媽媽呢?舅舅呢?姥姥姥爺呢?”春香急切地問。

“姑姑,舅舅去省城了。我不知道媽媽在哪,水來了,媽媽想帶著我和姥姥姥爺出門走,可是門臺下都是水,媽媽就拆了院口的門板,牽著姥姥和我的手爬到屋頂騎在上面。”然后又去把姥爺拉上來騎著。可是……可是水越來越大,燈也不亮了,到處黑漆漆的。一會兒我感覺我的腳就泡在水里了。媽媽在黑暗中跟我說,“妞妞,來,不怕,你就趴在門板上不要動,媽媽就在你身邊,一會天亮了,解放軍就會來救我們的。可是我在門板上睡著了,天亮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漂在水上,屋頂不見了。我哭著找媽媽,然后解放軍就開著皮船過來把我救走了……媽媽……”

妞妞斷斷續續哭泣著說著。

“不怕,啊,媽媽會沒事的。爸爸和姑姑都在這兒呢。”春香把妞妞緊緊地抱在懷里。

面對公司里可供銷售的石料和工藝品越來越少的困境,令常耀武十分地傷腦筋。如果現在去剝開土皮,開挖出新的石料,那年底到期后不能續約,那這投資豈不打了水漂?正在抓著寸頭撓著,屋外傳來鑼鼓聲。劉名大來了,身后跟著副村長劉云貴,帶著一隊敲鑼打鼓的。

“常老板,今天我們是來感謝你的。要不是你,我們村幾十口老少爺們就喂魚去嘞。”說話中,劉云貴向常耀武鄭重地遞上一面“救村于危難,實乃為義士”的棗紅色錦旗。常耀武笑哈哈地接過了錦旗,邀請大伙兒坐下,鑼鼓聲歇了下來。

“青年人都出去掙錢嘞,村里就剩這些個老老少少,以后可能還有麻煩常老板的地方啊。”劉名大分發著香煙對著常耀武說。

“大災難面前,我們又有這個條件,如果不去幫助,那不天打雷劈咯。說也是湊巧的,原本我是下來幫幫我這小弟劉軍家里的,沒想到這次的水這么大。”常耀武劃拉了一根火柴點上香煙抽了起來。

“是嘞,這次的洪水,把整個漢江流過的地方都淹了個遍。江邊的作物、公路橋梁基本都被毀了,特別是安邦的老城全城都被淹透頂,安邦基本上要重建。這不上邊正發動全國救災呢。”劉云貴接茬。

常耀武拉著劉名大和劉云貴進了里屋,泡上了茶。

“劉書記,你看我這仰天臺承包期快到了,石料沒了供應,這樣撐下去可不是辦法呀,你們村里確定是哪個意見?能不能讓我繼續承包?”常耀武一人一杯遞上茶。

“常老板,這個事情,基本上有著落了。大致上是縣里決定收回成立國有公司開采。這已經不是咱村能做的決定啦,實在是幫不上忙啊。”劉名大抽了一口吐出煙圈。

“那也是,縣里定的事,咱一個小村莊能怎么地呢。對了,行署的張專員,沒有給縣里打過什么招呼?”常耀武湊近劉名大說道。

“你是說上回來這考察的那個張專員?我告訴你,上回我去縣里,聽到一些小消息,說是張彌被檢察院給帶走啦。現在還沒公開,可不要去傳哦。”劉名大半遮著嘴小聲地說。

這話,著實把常耀武淋了個透心涼,半天噎著接不上話,煙頭燙了手才扔去。

送走了劉名大和劉云貴,常耀武罵起了娘:“媽了個逼的,這狗日的,我這五萬大鈔可不塞到狗肚子里去了。操你娘的張彌,混蛋。我也去舉報你,讓你死得更快。”罵完了張彌后,轉而卻又捂著肚子仰天大笑了起來。噔噔噔上了二樓,常耀武要去睡個好覺,心里慶幸著張彌被抓的及時,要不然春香送過去了,豈不白瞎,看來老話說的在理,“當官兒的最靠不住”。

石料場僅有的余料也被使用完,幾個師傅的雕刻工棚全都歇了工。常耀武招來幾個心腹,討論著下一步咋辦。張彌被抓,縣里要收回,村里使不上勁兒,這些信息看起來,他常耀武發財的路恐怕是要到這里就結束了。

“哥,要不咱一不做二不休,炸了石料場,開一些新料出來繼續干咱的,來個生米做成熟飯,管那許多,咱們過去這么多年,不也風風雨雨的來嗎?怕個球!”常彪一屁股坐下。

“是啊,武哥,都歇了五個月嘞。這樣不明不白的等下去不是個事兒啊!”劉軍跟了一句。

其他幾個嚶嚶喏喏。幾根煙槍一通吐煙,屋里煙霧繚繞,也顯得熱了許多。

“那成,就聽阿彪的,明天你們幾個帶上炸藥雷管,鑿幾個深的,多塞一點藥,給老子炸了。”常耀武使勁扔去煙頭,煙頭砸地跳了起來。

仰天臺的大理石料場里傳來了打釬的聲音。

“注意注意,要炸了要炸了哦,幾位師傅都躲到邊上的老洞里去避飛石哦。”劉軍嘴里的口哨嗶嗶地吹個不停。

阿松和阿葉躲一個洞,艾明和杜遠生躲在遠一些的另一洞。這些老礦洞都是以前人們采挖石炭的時候留下的。前兩個月的連續下雨,使得洞頂還不斷地在滴噠著水。

仰天臺里炸雷一樣轟隆隆地響過,幾縷藍煙向天上飄去。山下的小樓震動了一下,屋頂的板石瓦滑溜了幾塊下來,摔成了碎片。小樓和劉家溝里的人,都紛紛從屋里跑了出來往山上望去。

“救命啊——救命啊——”幾聲幾乎是哀號的叫喊聲,讓人們的心頓時緊縮了起來。

那是阿葉的聲音。

阿松和阿葉躲的這個老礦洞在炸藥的震動中,細細碎碎的小石塊紛紛掉了下來,還沒等他們抬頭緩過神來,瞬間幾塊大石頭就砸了下來,阿松說時遲那時快,奮力推了一把站在前面的阿葉,阿葉踉蹌幾步被推出了洞外,阿松卻沒能逃脫,落石混著泥塊實實在在地壓住了阿松。在阿葉的叫喊中,茂才和艾明、杜遠生還有幾個師傅都跑了過來,茂才和阿葉想要跑進洞去清理石塊,但是被滿臉塵土的阿松擺手拒絕,因為石塊和泥塊還在不斷的掉下,老礦洞隨時會坍塌。阿松口中含著泥粉,混沌地說:“阿才啊……阿葉就拜托給……你啦……,萬叔……對……我家有恩,我恐怕是要……埋在這啦……我……”話音未完,老礦洞上方的土石傾瀉下來,蓋住了阿松,蓋住了洞口,徹底地把老礦洞掩埋。洞口隨時準備沖進去救的人嚇得踉蹌地倒退幾步,頭上還是撒到了泥沙。

阿葉大聲地嚎著跪了下來:“師傅——”把頭放到了地上。

茂才也跪下,滿含眼淚,朝著老礦洞磕了一個頭。

艾明喊叫著;“你們哭喊啥,還跪著,趕緊挖呀,興許還有救啊!”

杜遠生已經從工棚邊取來幾把鎬子,十來個人迅速甩開膀子挖了起來。漸漸地,模糊的洞口裸露了出來,人們依著原先洞的模樣朝兩側繼續開挖著,不斷地塌不斷地挖,終于看到阿松的頭和身子了,可是粘著泥粉石粒的血肉早已模糊……

這個夜晚,天特別的低,壓得小樓里的人們闖不過氣來。

樓邊的小棚里,阿松的遺體已經用白布裹了起來,平躺在木板上,白布被染的紫一塊紅一塊。木板前,阿葉和春香,頭綁著白布帶,跪著嚶嚶抽泣。常耀武和幾個手下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在椅子上使勁地抽著煙。

第二天,三輛閃著警燈呼嘯而來的吉普車開到了小樓外。一溜綠衣的警察一擁而上,搜查了小樓的邊邊角角,帶走了常耀武、常彪、劉軍,把他們銬上了手銬,一輛警車一個,一左一右夾著塞進了警車的后座。

常耀武對著車窗外的春香說:“春香,哥對不住你,對不住阿葉,對不住阿松師傅,也對不起你嫂子。哥這一去,不知還能不能再回來,以后你就跟著茂才和阿葉去南方,當官兒的不可靠,還是雕石頭的靠得住。妞妞你帶著,也沒啥,哥咋對你的,你就咋對妞妞就成……”未等說完,警車拉起警笛啟動,朝山下駛去。留下淚眼婆娑茫然又不知所措的春香。

阿葉站起來摟著春香,朝警車大喊著:“哥,你放心——”

茂才和阿葉把阿松葬到了小樓不遠的一塊墳地里。說是墳,其實是一個土堆,土堆上面壓著一塊厚板石,前面豎著一塊令牌碑,上面雕刻著阿松的名字。

“以后要來把師傅帶回去嗎?”阿葉滿臉淚痕地問。

“不帶了吧。阿松家里也沒什么人了,就讓他在這安息吧。以后你和春香有時間盡量每年清明來這祭一次墳。”茂才堆完了土,拍了拍身上的泥,往小樓走去。

簡單地收拾了行裝,春香牽著妞妞的手,茂才和阿葉扛著行李,三步一回頭地望著小樓下了山去,坐上了安邦開往浙江金華的火車。

火車上,半導體的廣播里傳來了陜西省人民法院關于安康地區行署副專員張彌,犯瀆職罪、受賄罪、流氓罪,亂搞男女關系,判處張彌死刑、立即執行。張彌作為分管領導,在7.31安邦特大洪災中,失職瀆職,指揮不力,沒有有效執行省委的撤離命令,在災難面前只顧小家不顧大家,致安邦老城和鄰近各縣鎮近千人死亡或失蹤,使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受到極大損失,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十一

離開陜西的阿葉,帶著春香回到了家鄉。在老父親和兄嫂的幫襯下,阿葉和春香舉辦了婚禮,辦了十桌喜酒,邀請鄉親們見證他們的幸福。

古稀之年的老父親聽了阿松的事情后,唏噓不已,連嘆這是命里注定,世事終有因果循環。

此時的春香,早已身懷六甲,在泰順的老家準備待產。妞妞入了阿葉的戶籍,在泰順上了學。

六個月后,一片大地紅的鞭炮聲中,阿葉在浙江青田開了一家“春葉石雕工作室”,主要雕刻青田石和泰順石。在青田奶娃的春香接到了陜西省西安市人民法院的判決書。常耀武及其團伙,在“7523”號襄樊武斗案、“7912”號漢口尋釁滋事案和紫云縣洞溪鎮劉家溝仰天臺礦場非法開采致人死亡案及非法持有槍支中涉罪,本應判處死刑。法院收到劉家溝村村民“請求從輕發落救命恩人常耀武”的請求信,根據法律寬嚴相濟的原則,念其在去年的7.31洪災中救起數十名群眾的事實,特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常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劉軍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一年后,茂才應邀回到了泰順職業教育雕刻班任教,培育著更多的專業石雕藝術學生。

陜南的天,依舊湛藍湛藍的。紫云縣的茶園里傳來了新的山歌:

人在做誒(呀么)天在看,天上有本紅黑賬。

好事打勾勾嘞,壞事叉杠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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