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市道里區的這家保健站的孕婦應接不暇。檢查的,生小孩子的,天天床位擠得登登滿。生兒子的樂壞了,又是雞蛋又是紅糖,調著方的扶持剛生完孩子的母親。可是,第一胎生一個丫頭,第二胎又是一個丫頭的,老爺們低著頭默默無語,婆婆的臉拉拉的趕上松花江那么長。
計劃生育政策出臺的幾年里,重男輕女的觀念在一部分人的心理還是根深蒂固,桎梏著每一個家庭里的人,特別是有年邁的老人,斷子絕孫,失去香煙后代,沒有接戶口本傳統舊的觀念依然存在。在這種舊思想的壓迫下,有多少位因連續生丫頭而遭遇不公平待遇的年輕母親們。男孩一個女孩兩個,這確實給以種田為生的農民帶來前所沒有的精神顧慮,土地都承包給了個人,面朝黃土背朝天耕作的農民,等他們的女兒長大了,出嫁了,有自己的家,哪有時間顧忌娘家彎腰駝背的父母。假如有兩個女兒的家庭想往家招一個上門女婿,對方又是一個獨生子。一對年輕的夫婦要承擔幾位老人贍養的義務。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有一位老人生病,這個家庭就面臨前所未有的經濟災難,所以,年輕夫婦為了生兒子到處流浪。黃宏和宋丹丹演的小品《超生游擊隊》,真實反映了農村的現狀。現在的計劃生育政策比較健全,一個男孩子的與兩個女孩子的,父母到六十周歲國家都給一定的生活費,還有新型的合作醫療,低保戶,確確實實的解除農民們的后顧之憂。
這一天的半夜,麥苗正和孫站長值夜班,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她急忙穿上白大褂,走出臨時為她騰出的以前這間房子裝產包的小宿舍。一個膀大腰圓的孕婦,在兩個大老爺們的攙扶走進了檢查室。
麥苗和孫站長手忙腳亂地給她檢查一遍。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年齡大,骨縫開得慢,再加上營養過剩,孩子比較大,所以,造成了難產。麥苗看著孕婦折騰的死去活來才把孩子生下來,當家人高興地把男嬰抱到她的眼前時,她疲憊不堪、勉強使勁兒睜了睜眼睛,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由于剛才的驚嚇和大齡孕婦生孩子的恐懼,她的小肚子又有些隱隱作痛,麥苗真的很后悔當初就不該答應來學啥接生,外界的精神刺激,內心思想壓力,她確實很擔心這孩子能不能安全的生下來——
光華村的會議室里,座無虛席。村領導、各小組大小頭頭、村民代表,把長條木凳坐得滿滿登登的。他們正在為麥苗拒絕去市里保健站學習而焦頭爛額,束手無策。麥苗只是說她不想爭這個名額,把家里搞得烏煙瘴氣的,差一點沒要了婆婆的老命。陳書記再三思索后對老婦女主任陳桂榮說:“陳主任,實在不行的話,就讓你老丫頭去唄。”
陳主任的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老丫頭到城里去學美發了,她說不喜歡接生,又擔風險又血哧糊漣的,怪埋汰的。”
村會計老劉右手扶了扶眼鏡:“陳書記,全村的確沒有合適的人選,依咱看還是把你小姨子陳曉珊擱上吧,也省得你受老婆的氣。”此話一出口,臺下的目光像閃電一般,劃射陳書記的臉。
陳書記轉動了一下圓亮而精明的眼珠,心照不宣臺下的眼神,慌忙說:“不行,不行,讓陳曉珊去了,到城里亂處對象,不但學不成接生,而且,影響也不好,咱不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夠人嗎。”這時,隔壁辦公室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陳書記急忙起身去接電話。會議室里的人們鴉雀無聲,只傳來陳書記說了幾聲是,是,是便回到會議室的正座上。坐下又起來,起來又坐下,后來就干脆地起來在主席臺上來來回回地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老陳,到底是咋回事呀,跟鬼攆的似的,有話坐下慢慢說唄。”劉會計緊皺著眉頭說。
“鄉醫院李院長又來電話,說別的村接生員的名額早都報上了,就剩下咱們村的,嚴厲批評咱們村一級政府不支持計劃生育工作,還說這些接生人員明兒必須到鄉醫院報道,把培訓前的思想工作做到位,這關系到全鄉的名譽。并指名道姓的要麥苗,這個名額非她莫屬,還訓斥咱村不要給她什么壓力,讓她放下思想包袱,明兒個一定讓她去鄉醫院報道。你們說咱們有啥法,這個麥苗呀,火燎眉毛在這節骨眼兒上咋還打退堂鼓啦!”陳書記接二連三的抽煙,嗆得他嗑兒、嗑兒直咳嗽。他走到窗前,瞇起眼睛,想了一會說:“老包,你對你這個三兄弟媳婦兒有啥良策沒有?”
包村長更是一臉的苦瓜相。上次他要和老婆離婚,麥苗勸說他,他無動于衷,結果咋樣,還不是他率領一家老小去把老婆和麥苗大小車輛的接了回來,那嘴皮子磨的啥也別說了。他對這個三弟媳婦兒又是尊重又是發怵,對這件事情來說,更是寡婦的心,天上的云,他心里同樣沒有一個準譜,也是急得直打轉。
陳書記瞅了瞅包村長,最后說:“咱看只好這樣,醋在哪酸,菜在哪咸,解鈴還得系鈴人,只有讓我老婆和你老婆,啊,還有陳主任親自找麥苗掏心窩子好好談談,麥苗是一個通情達理、有文化的人,不能不開竅吧。”
臺下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人們從掌聲中,從辣乎乎的,蛤蟆賴煙里走出會議室。
傍晚,麥苗把屋里屋外的活計都收拾完了,站在院子里,看雞正在上窩。麥苗沒有趕它們也沒有催促它們,這幫小雞個個大瞪著夜盲眼,一爪深一爪淺的,一個跟一個鉆入雞窩里,樸楞、樸楞地上了用柳條搭成的像上層鋪似的架上,它們嘰咕嘰咕的,好一陣子,才安靜下來。麥苗一看到這些,內心就有一種安全感。她看天越來越黑暗起來,漸漸地,連大門都看不清楚了,仿佛曠野都被末伏的大手泡進奶瓶里,愈泡愈濃。這時,麥苗才知道是起了霧。她在這個村生活了這么長時間,還是第一次看到霧,由遠而近,她被霧籠罩著。她覺得自己也被幸福籠罩一樣,外面的一切是是非非都在霧里融化了。
“苗”,包老太太拄著拐絆絆磕磕地從屋里走出來:“苗,今兒晚下了這大的霧,咱娘倆就別出去遛彎去了。”
“媽,俺真后悔不應該答應明個兒去鄉醫院報道,你身子太弱了,病懨懨的,俺走,你能行嗎?”麥苗撫摸包老太太抽抽巴巴的雙手,擔憂地說。
“媽沒事,你答應的事可不能反桄子呀,啊,你看她們幾個人竟說好聽的,人家陳書記媳婦兒還一個勁兒地給你賠禮道歉。你一說懷孕了,陳主任就說只要你答應去報道,去城里學習,自己覺得咋得勁兒咋學,隨自己的便,你聽聽把話都說到家了……”
第二天公雞叫頭一遍,麥苗就醒了,她披上衣服去了廁所,回屋躺在炕上,蜷起了兩條腿,把手輕輕放在了齒骨聯合的上面,小肚子的下面,輕柔地撫摸如同茄子包大小的小生命。她扭頭瞅了一眼身邊的包谷,欲言又止,囁嚅的嘴動了動。其實包谷早就醒了,臉沖著炕頭墻,腦子里也是亂七八糟的。不讓麥苗去吧,機會難得,千載難逢,又有陳主任幾個人的面子,她們像三顧茅廬似的,盛情難卻,去吧,又是擔心,麥苗不安定的情緒會不會給胎兒帶來不穩定因素呢?為此若流產,你說哪多哪少啊?雖然陳主任說麥苗懷孕去學習在保健站比在家還安全,那是專門保護孕婦的,但是,她畢竟是去學習,而不是療養。哎!咋不放心,答應的事,咱們也不能拉屎往回坐,愛咋咋地吧。該著是咱兒咋地也不流產,不該著是咱兒,邁一個門檻還興許流產了呢,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哎,不管咋說,肚子疼也不能全賴灶王爺呀!咱認了。想著,包谷轉過了身,把麥苗溫柔地摟在臂彎里,她聽他的絮絮叨叨……
“苗姐!苗姐!快,又來個孕婦!”這是從醫校分來、提前報道的二十幾歲、一臉書生氣的小于姑娘在門外喊她。
麥苗迅速穿上了白大褂從小宿舍里出來。孫站長老伴出差去了外地,她回家去給孫子做早飯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副站長和小謝大夫都請了假去陪孩子高考了,其他的兩位大夫也剛下夜班。此時,麥苗也有點蒙頭轉向的,可是,自己再穩不住神的話,那,小于就更慌亂了,急忙說:“小于,孕婦在哪個房間?”
小于在她身后小跑著:“在103房間。”
一個二十幾歲的孕婦斜躺在103房間挨門的一張床上,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正抱著她的腦袋。孕婦的褲子、鞋、床上和地上都潤濕了一大片,門口卻站著一個大男生。
“男人出去。”麥苗說完把門緊緊地關好:“快把褲子全脫了,把兩條腿蜷起來,小于試一下血壓。”說著麥苗戴上了膠皮手套,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插入孕婦的陰道:“宮口全開了,小于趕緊去拿產包。”
麥苗二話沒說,她在小于的配合下,穿上了接生衣,帶上大口罩,把油布迅速鋪在了孕婦的屁股底下。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用力托住孕婦的會陰部,嬰兒的頭如同種子拱出地面一樣鉆了出來。麥苗輕輕地一只手托住孩子的頭,一只手慢慢地把孩子的上肩胛從子宮口搬出,下肩胛也隨著出來了,隨著“哇!”的一聲,小孩順利生產。麥苗用止血鉗夾住臍帶,剪刀剪斷了唯一連接母體的紐帶,用紗布包好后,又用擦紙棉球把嬰兒發紅身上的胎液擦凈。這時,小于接過了孩子,把老太太拿來的布墊子把嬰兒包好放在了母親身邊。略過一小會兒,胎盤從子宮里滑出。麥苗取完胎盤,看了看產婦流的血不多,才放下心。
“謝謝你,大夫。”產婦有氣無力地說了第一句話。麥苗的眼睛濕潤了,這才感到自己已是汗流浹背的虛弱和后怕,顫抖的雙腿在小于的攙扶下勉強走回自己的小宿舍。
孫站長忙忙碌碌從家中出來,手里拿著飯盒跑回保健站。當她知道麥苗成功接生了進站半拉多月以來,第一個嬰兒時,坐在麥苗的床邊感激地說:“謝謝你麥苗!”
麥苗睡夢中似乎聽到有人輕輕叩門,麥苗睜著惺忪的眼睛把門打開,門口站著一個眉清目秀大男生,他宛若古代的白面書生,滿臉的儒家氣。他手里提著方便袋,里面裝著五顏六色的糖塊,自如地說:“麥大夫,我是來感謝你的,你怎么不請我進去呀。”
“你是哪床上的家屬?”麥苗一邊說一邊用手攏著腦后的大辮子。
“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呀,我就是今早你給接的那個小胖小子的家屬。”他扒了一塊糖遞給了麥苗。
“啊,想起來了,謝謝你的喜糖,你回去照顧產婦吧。”麥苗看著他火辣辣的眼睛說。
“有我媽呢,再說了,我在那也不方便啊?”
“不方便?”麥苗愣愣地望了他一眼。
“她是我嫂子,我哥在部隊回不來,我媽情急之下就把我給調了過來。”他兩手一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軍嫂啊,那俺們更得好好地照顧了。”麥苗嘴里含一大塊奶糖,說話有點不利落。
“你喜歡解放軍?”
“俺最敬佩解放軍了,哪有困難就往哪上,大興安嶺森林大火如果沒有解放軍以命相救,那原始森林不得全毀了啊。”麥苗激動的臉紅潤了。
他癡情地看著麥苗,他的眸子深處有一種東西。
麥苗有些慌亂,強穩一下心神說:“啊,為每個孕婦服務是俺們的責任,也是俺們應該做的,你回去上班吧。”
“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打擾你休息了。”說著又扒了一塊喜糖站起身走到麥苗跟前,把糖放在她的嘴邊。麥苗看著那雪白、纖細的手,不緊不慢地問:“你在啥地方工作呀?”
“我中文系畢業后就分配到了報社,是副刊編輯,我叫夏雨,二十六歲。”他手里還尷尬地拿著糖塊依然站在麥苗的面前,他的另一只手已經碰到麥苗的肩頭。麥苗羞羞答答伸手到嘴邊上去接他手里的糖,不小心碰到了他軟綿綿的手,慌亂地把糖掉在了地上。夏雨慌亂退回又坐在木凳上:“你喜歡文學嗎?”
“俺在家時看過瓊瑤的小說《我是一片云》,也看過詩集《中國現代愛情詩選》啥的,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隨便看看。”麥苗拿著辮梢在手里擰了好幾個勁兒。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這首是席慕蓉的一首小詩,但是,我特別的喜歡。”夏雨話還等說完,他腰間的BP機響了起來:“啊,不好意思,是單位的,呼我讓我馬上回去,等以后有機會我們再聊。”他走到了門口,回頭深情地看了麥苗一眼,快步地走了出去。
“光華村到啦!”乘務員喊了幾聲。
麥苗提著包下了客車,看了看路兩側的楊樹,葉子有的落了,有的變黃了,有的還帶蒼老的綠色,仿佛都期待著秋的成熟。地里的高粱穗被割了下來,光稈在秋風中瑟瑟發抖。苞米稈有的放倒了,有的還翠生生的站著,向日葵輪盤的頭也被割下,直挺挺站在晚秋深處。麥苗向田野里掃了一眼,快步向崗西的家奔去,遠遠地就看到了婆婆蜷縮在房檐下的窗戶旁。麥苗疾步如飛來到婆婆的身邊:“媽!媽!”
包老太太睜開僵硬的眼皮,瞅了一會兒問:“你是誰人呀?”
“媽,俺是苗,你這是咋的了,連俺也不認識了。”麥苗扶起蓬頭垢面的包老太太。包老太太渾身的衣服已沾滿了各種不同成分的嘎巴,衣服本來的顏色已被忙碌覆蓋。包老太太衣服前大襟低垂到了膝蓋,衣服后端已在羅禍的底端,漆黑發光的腰部露在外面。手里的拐杖也像燒火杈似的,黑黢黢的。麥苗把包老太太扶進了西屋,屋里更是臟得一塌糊涂。泥鞋、土襪子在地上橫七豎八,炕上的破衣、爛衫揉成一個團一個蛋兒的,炕席花已經看不出顏色了,各種飯粒上落著不同種族的蒼蠅。她來到了東屋,比西屋強的是炕上沒有飯粒子,卻是落了一層大錢厚的灰塵。麥苗把包放下,來到了西屋,把炕上、地上的東西歸攏了一下。找出了馬蓮根刷子,打了一盆洗水,放進了一些洗衣粉,端在南炕腳底下,雙膝跪著費力刷炕席,刷了一小塊,就用破布把上面的浮水擦干。她把屋子都收拾完后,在鍋里燒了兩瓢水,給婆婆洗洗頭、臉,用毛巾又給婆婆擦了擦身上。回到自己的屋里把包打開,從里面拿出一件對襟黑色的腈綸衫,給婆婆穿上。笑著說:“媽,以后有工夫俺給你織一個毛衣,讓它后身長點,前身短點,省得腰總在外面露著。”
包老太太只是傻笑:“苗,苗……”
麥苗一看時間快到下午六點了,一會兒他們下地干活就該回來了。她急忙到外屋地開始燒火做飯。麥苗托孫站長,在副食店買的公公最愛吃的新鮮豬血腸放在用清水新刷有些發白的木制菜板上,拿起菜刀在大缸沿上背了幾下,一片一片,切了滿滿一盤子,端到已刷干凈的西鍋臺上,灶膛里填上了苞米稈燒起了慢火,麥苗往鍋里倒了一勺子豆油,用搶菜刀把豆油趟開在鍋的各個部位,小心地把一片一片血腸放在鍋里煎了起來。又在東鍋做了豬肉燉粉條子,麥苗到東屋取來大姑給她買的電飯鍋,悶上了大米飯。麥苗聽到外面有吆喝牲口的聲音,急忙走出了屋。
包老爺子趕著棗紅馬拉一車苞米進了院,灰了巴黢的上衣紐扣兒掉了一對半,腳上的黃球鞋千瘡百孔,頭戴一頂舊夾帽也看不出什么顏色,帽子的邊沿像鑲了半圈的白邊。車上大約有一米高的木頭沙箱里裝滿了黃澄澄的苞米棒子。車后面跟著一個她沒見過比她小幾歲的小伙子。一看長相就知道是包家老疙瘩,讀高三的老四。他的長相特像包村長,濃眉大眼,個子沒有包村長高,下頜卻和他一樣的尖。包老爺子把一車的苞米趕進了前園子里的院場,一抬頭看見了麥苗,眼睛頓時就瞇了起來。
“麥苗回來了,老四,這就是你三嫂。”說完包老爺子,打開轅馬的大肚帶,又把馬脖子上的夾板打開,這時的后沙箱板已被老四抽開,車慢慢張轅,光滑的苞米轟轟隆隆滾在了苞米堆上。
老四很是靦腆,只叫了一聲三嫂就低頭用二齒鉤子從車上往下搭苞米。等他們卸完車進屋,麥苗早已把飯菜準備就緒。
“你三哥又上哪去了?”包老爺子洗完臉問老四。
“咱走到村部時,好像有人喊我三哥接電話。”
包老爺子無精打采地喝了幾小盅酒,吃了兩大口飯,頭一歪就呼聲如雷。
這頓飯吃的很乏味,麥苗的心不斷盤算包谷咋還不回來,是不是有啥事了?還是又跟他們的鐵哥們甩上撲克了?不能吧,三春趕不上一秋忙,挺累的。要不就是又上地看看莊稼有沒有人偷?不能吧,剛一眼擦黑,也不能去小偷啊?再說了,俺回來也碰上好幾個人,能不告訴他俺回來了?麥苗胡思亂想的拉上了白地綠竹的確良窗簾,在炕頭鋪了褥子,上面放了兩個枕頭,在被格里掏出被子鋪好,就鉆進了被窩。她的手不住的撫摸小肚子:“寶貝,一會兒你爸爸就回來了,他一定又伸出大手來摸你的,你爸爸的大手一定像木銼,刮得媽老太太的肚皮賊拉拉的疼……”
“哐!”一聲門響,麥苗激靈一下醒了。
包谷提拉趟啷進屋,上炕,被格的門稀拉哐啷地響,他扯出了被服一頭栽倒在炕梢。一切恢復了平靜。麥苗的心冷不丁地劇烈疼痛。
包谷咋的了?是不是有外心了?不能,俺了解他的人品;是不是在地里干活又挨老爺子罵了,這大忙時節媳婦兒在城里學習,你又不好好的玩活,一定是。麥苗一看包老爺子的精神狀態,就知道老四的高考沒有考好,老四的愁眉苦臉足以說明了這一切。想到這,麥苗拉亮了電燈,坐了起來。看包谷的頭用被子捂了個溜嚴,臉朝炕梢躺著。褲子的屁股蛋上刮個大三角口子,露出了里面的紅腈綸線褲。黃膠鞋的鞋底花紋已經磨平了,腳脖子在外面露著,沒穿襪子,褲角也磨飛了,線頭長短不一的支楞著。麥苗一陣心酸,湊到包谷的枕邊,小聲地說:“你還沒吃飯吧?俺把飯菜都做在了鍋里。”麥苗見包谷沒有回響,心想,俗話說,春困秋乏夏打盹,包谷是不是太累躺下就睡著了。于是,麥苗輕輕地去掀包谷的被子,包谷猛然搶下被子又把腦袋蒙上。
“你這是抽哪股邪風啊!”麥苗把被子猛的拽過扔到了炕頭。
包谷撲愣從炕上坐起,怒不可遏。包谷的左眼角的濁滴異常飽滿,兇神惡煞般。麥苗當時就嚇傻了眼,莫明其妙地看著日思夜想的包谷,都說距離產生美,這美來的也太突然太意外太沒有思想準備了。
“你少在這和咱裝,少她老太太的裝傻沖楞!”包谷的吼叫嚇得麥苗兩手向后拄住火炕,身子也隨之向后傾斜。
“學習兩天半就不知道自己半斤八兩,咋嘚瑟好啦!”包谷一個高就蹦到地上:“你真她娘的是繡花枕頭,哪個老爺們都隨便枕!”
“你胡說啥呢!”麥苗嗖地從炕上站了起來:“你說誰人是繡花枕頭!哪個老爺們枕俺啦!”
“你自己知道,進城幾天你就叫咱戴綠帽子當活王八!”包谷站在地中間,兩手掐著腰。
麥苗受不了突如其來的侮辱,一個高就竄到地上:“啪!”扇了包谷一個大嘴巴。
“臊娘們,你在外面養漢,回來還敢打咱!”包谷一腳踹在麥苗的肚子上:“你肚子的野種不一定是哪個王八犢子的!還興許是在娘家帶來的!”
屋門“哐”的一聲被踢開了,包老爺子上前“當當”就是兩腳,包谷被踹個腚蹾兒。
隨之包老太太的拐杖也高一下低一下落在包谷的身上。麥苗坐在炕沿邊上號啕了好一陣子,站起身開始翻箱倒柜收拾東西。
“苗,苗,媽打他了,你別生氣了,啊,苗。”包老太太顫顫、抖抖來抓麥苗的手:“苗,聽話,不走……”包老太太的拐杖已經滑倒在地,撲在麥苗的身上死死地抱住了麥苗:“苗,和媽嘮嘮嗑,媽哄你睡覺,啊苗。”包老太太說著向下滑去:“苗,你別走,苗,媽給你跪下了……”
“哎,麥苗,在家住一宿就回來了。”孫站長正給一個孕婦檢查,聽胎心。
“到家看看就行了,站里挺忙的。”麥苗走向自己的小宿舍。拿出鑰匙剛打開門,一股清香撲面而來。麥苗學習做記錄的書桌上放著一大束紅玫瑰,這和昨天回家用洗衣粉水洗的兩盆塑料紅玫瑰截然不同。它有香味、有生命、有呼吸,她躊躇不前、目不轉睛盯著這束花。
“苗姐,回來了。”小于樂顛顛跑過來:“苗姐,這花是你給接生的家屬送的,叫夏雨。”
麥苗抬頭看了小于一眼。
“哎,苗姐,你兩個眼睛怎么像桃似的,是不是哭腫了。”
“沒有,這倒車坐車倒車的也睡不好覺,折騰地。”麥苗進屋把包掛在門右側的衣勾上,順手拿下白大褂穿上。
“苗姐,昨天夏雨給你打電話你接到了嗎?”小于像跟屁蟲進了屋。
“誰人給俺打電話?”麥苗坐在床上。
“就是那個白面小生,他來換他媽回家給他嫂子做晚飯,問我你的房門怎么鎖著,我說你回家了。他就從我要電話號碼,問問你安全到沒到家,說是一個男的接的,是你家姐夫吧。”小于美滋滋地說:“我翻了老半天也沒找著你的檔案,后來還是孫站長在你簡單的卡片上才找著電話號碼,給我的。”
“那是大隊的電話,俺家哪有電話呀?”麥苗仰面躺在床上,怪不得昨天晚上包谷和俺像瘋子似的。
“苗姐,怎么了,不高興了。”小于從木凳站起走到麥苗的床邊。
“沒有,俺就是有點累了。”麥苗坐起拉小于細軟的小手坐在了身邊。
“哎,苗姐,我想起來了,今早剛上班,夏雨在辦出院手續時還給你留了一封信呢,讓孫站長放在了花的下面后她就把這個門又鎖上了。”說著她起身去取信。
麥苗雙手真的像深秋里的落葉瑟瑟發抖。她的心不知是癟粒還是飽滿,面對季節的變化,麥苗不知如何應對。怔怔看小于手里的信,自己的臉像遭劫嚴霜秧苗的葉片,立即變了顏色。
“苗姐,你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封信嗎,你打開看看說不定是感謝你的,瞅你這緊張的。”小于把信放在麥苗手里,出去時把門也帶上了。
麥苗聽小于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穩了穩心神,鼓足勇氣,在信封一端小心地扯開,從里面抽出疊著心形的信紙。這是用紅色方塊格的稿紙寫的娟秀小字,宛如透明的溪水淌出方塊格里的聲音。
苗: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你是我見過最漂亮最善良最有人情味的女人。從我看見你第一眼,你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靈深處撞出靚麗的火花。在和你短短相聚的分分秒秒里,一股濃濃紅玫瑰的郁香裊裊飄滿我的心房。在尋找愛的過程中,與你邂逅在新生命出生的地方,于是,你純潔的善良美麗走進我愛的版圖,并留下一縷長青藤般的記憶,讓我飄揚的思緒有了一種難以忘懷的依托和愛戀,縈繞我的生命。
人生都是一種緣分和一種巧合,人生苦短,我們彼此都要珍惜美好的相遇。苗,分別兩日,我對你有一種深深的向往。向往我們手牽手一同漫步在生存的黑土地上,我們眼睛經過的地方長出一株一株的勿忘我;漫步在林蔭小路里的黃昏下,你嬌媚的容顏朦朧出幸福的溫馨;向往我們一同欣賞黃果樹瀑布,那飛濺的水簾揚起我們無限的遐想,點綴我們聚會時的心情。我們手牽手,走在香山的腳下,漫山遍野的楓葉因我們的相愛而鮮艷、燦爛,火紅的色彩渲染我們的情致。那悠揚的語言如同一艘玫瑰色的紅帆船抵達我們愛情的港灣。我真真切切地對你說,這不是夢,那深刻、幽遠的意境很久以來就在我心靈深處愉悅的等待。
沒有結局的向往總是令我難以割舍的,此時我無法向你當面傾訴我的衷腸。一首小詩,送給我心中的女神:
你的典雅
以融入我掌心的指紋
錯落有致渲染我們的戀情
剛剛啟程的緣分
是夏夜里出水的荷蓮
你含露般的秋海棠
纏綿縈繞我的夢境
我曾深鎖的感情大門
瞬間
敞開我含苞欲放愛的情節
寫滿我的詩篇
苗,我塵封的愛情真真切切地被你打開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溢滿鮮玫瑰的濃香。那份遲到的愛戀,在我夢中是一片讀不完的風景。我枕著夢的枝頭,把目光拋向你風韻的港灣。我搖曳的激情,再等待你的渲染。
時刻牽掛你的夏雨
10月20日(早)
“麥苗!電話。”孫站長大聲喊她。
麥苗急忙把信放在了書桌的抽屜里,奔過去。當她拿起電話聽筒時,麥苗無比的失望,不是包谷道歉的電話,她期待的聲音沒有傳入她的耳膜。昨夜,包谷被包老爺子踹了兩腳爬起后就闖出了屋門,不知去向。今兒一早,包老爺子和老四套馬車下地干活,麥苗就哄婆婆說站里學習賊拉忙,晚了,站長會斥兒她的。麥苗腳蹬上客車的踏板時,還回頭四處張望,盼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她一定會回去幫他們秋收幾天,也緩一緩全家人的勞動負擔。可是,出了飄零枯黃的葉子在眼前晃蕩外,就別無他物了。麥苗空落落的心境被客車大膠皮轱轆卷起的沙塵覆蓋,咯楞咯楞地疼。
“哎,哎,說話呀,你是不是麥大夫?”電話里傳來焦急的聲音。
“啊,俺是麥苗,為啥要請俺吃飯呀?感謝俺的善良,好,俺答應。行,晚上見。”麥苗放下了電話,孫站長合上了住院登記卡:“麥苗,你坐下,我和你談談。”
麥苗扯過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孫站長的對面,蹙著眉頭,低頭不語。
“麥苗啊,你要對你的行為負責,你是妻子,再有幾個月也該做母親了,你絕不能朝三暮四,讓第三者插入你家庭生活。”孫站長鄭重其事,語重心長。
傍晚,華燈初上。各種霓虹燈閃爍著不同的圖案,五光十色,如同百花園的鮮花灑落在都市的夜空。麥苗穿著一套極薄的紅呢套裙,兩條修長的小腿上穿著薄毛褲,紅高跟皮鞋,披肩的長發被一條紅絲帶系精巧的蝴蝶結。麥苗風姿綽約,姿容艷麗,優雅地走姿和清澄而有內涵的大眼睛,吸引過路男人的眼球。夏雨對著雕塑一般的美人,神采飛揚。她們來到了一家飯店,服務生熱情地打著招呼,并把她們送到夏雨和作者經常吃飯的雅間。淡綠色墻壁紙,映襯在淡綠色的壁燈里,別有一種綠色的溫馨和朦朧的誘惑,一平方米的餐桌上鋪的是一塊淡綠色的臺布,擺放著玻璃杯,玻璃杯里插著淡綠色的餐巾紙,像一朵盛開的百合。夏雨拉出精制的淡綠色高背椅,麥苗大方地坐上。他把對面的椅子拉出后,也坐了下來。服務生端來新沏的綠茶,倒入小巧玲瓏的淡綠色茶盅。夏雨拿過淡綠色的菜譜,遞給了麥苗,麥苗不假思索地就推了過去。
這個從農家院里走出來擔負著全村人使命進城學習的農家女人,她感情樸素的如同她種植的黑土地一樣。她男人給她種了種子,正在她肚子里萌芽,等待她一天天雙手的撫愛,拱土分娩她們愛情的結晶。她們帶著她們的孩子日復一日地春耕夏作,日復一日地過她們平淡田園的日子。讓麥苗意想不到的是感情咋還會有節外生枝呢?她在想,她一定要把這節外生枝的樹枝像攢樹一樣把它毫不留情的砍掉,麥苗一定要和夏雨好好地談談,開誠布公地談。
夏雨目不轉睛盯著麥苗,目光甜膩膩的,粘滯滯的。他看麥苗低頭品著綠茶,他更懂得“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浪漫意境。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他激動的手去握麥苗修長的手。
麥苗沒有迎合他的脈脈溫情:“俺想和你談。”
麥苗張口還是滿嘴的土腥味,和她的相貌產生極大的反差,不過,她不像媒人老姑滿嘴的蔥味和蛤蟆賴旱煙味。
“我洗耳恭聽。”夏雨依舊溫情無限。
“俺看過你的信了,你是知道的,俺家有男人。”麥苗又飲一小口綠茶。
“我知道,你愛人挺犟,我和他通了一次電話,就是昨天晚上。”他好像想起了這件事:“我真的很關心你,問問你平安到家沒有?唉!結果,不說這個了。”
“對不起,不管他說的對不對,俺都替他向你道歉。”
“沒事,沒事,他吃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就連我都嫉妒他的艷福怎么這樣深呢?”說著他喊來了服務生,點了幾樣素菜:“我想你一定是吃青菜,否則,你的身材為什么保持的這樣完美。”
“夏雨,俺知道你對俺好,可是,俺不能作對……”
“都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你還這么保守啊,這在城里不算什么事兒,只是主題不一樣而已,我知道你有顧慮,認為自己不是沒結婚的大姑娘,結婚可以再離婚嗎。你以為只有黃花大姑娘才能配上我這個處男呀。”他說話停了一下,是服務生把菜端了上來,還有幾杯啤酒和一瓶飲料。
他給麥苗高腳杯里倒了一大半淡綠色飲料,繼而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是什么嗎?”
麥苗懵懂看著他。
“我最喜歡你飽含希冀的熱土,它能讓我在上面產生靈感的激情和性的向往!”他由于激昂,臉龐染盡了紅霞般的光芒。
“夏雨,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還有一個事你不知道,俺肚子里有俺男人的孩子,已經三個多月了,你不能讓俺和你一結婚就帶肚過去吧,在俺農村這叫帶葫蘆子也叫拖油瓶的,很難聽的。”麥苗沒有和夏雨舉過的酒杯碰杯,而是自己一口飲了進去。
夏雨的確愣了一會兒:“你愿不愿意把孩子拿掉?”他試探地問。
麥苗像觸及了高壓電,一個高就蹦了起來:“你你是不是喝多啦?!”
夏雨上前扶住了麥苗柳弱的雙肩,頓時就有一種軟玉溫香入滿懷的陶醉,他在她面前軟化了:“我我只是想和你交個知己朋友,我我不能當第三者破壞你的家庭,我是文人,我比一般的人更懂得一些倫理道德,苗,我尊重你的選擇,我在家是獨生子,我我想認你做我的姐姐,你是否同意,有我這個弟弟。”一向說話伶牙俐齒的夏雨變得語無倫次。
麥苗看他窘迫的樣子,有些過意不去,麥苗把他推回了座位上:“俺當然愿做你的姐姐了,不過,這頓飯俺不能讓你白請,姐愿為你牽條紅線。”她給他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半杯飲料。
夏雨的臉驀地紅了:“你真會開玩笑。”
“叫姐。”麥苗嗔怪地說。
“是,讓我動情的、漂亮的、甜蜜蜜的姐。”他向她舉起了杯。
“俺可不是和你鬧著玩,你看保健站的小于,這小女孩是本科畢業,人長得斯斯文文,和你挺般配,古話說得好,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你要是沒意見的話,明個就給俺送來一張電影票,現在《血疑》正在熱播。”麥苗給他夾一塊清炒竹筍。
“你怎么這樣快就下結論了,人家要是不同意,買了電影票你陪我去呀?”他醉眼蒙眬、含情脈脈。
“行,小于不同意的話,姐就陪你去。”麥苗和夏雨撞了一下杯,一飲而盡。
她們前后走出了雅間。
“你是不是麥苗?”一個男人的聲音。
麥苗尋聲望去,在另一個雅間目光朝外的男人,和幾位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在喝酒。
這個細高挑的中年男人走出雅間:“你真的是麥苗,包谷的媳婦兒?”他很驚喜。
“你是,你是不是大姐夫?”麥苗用手敲著腦袋。
“是呀,是有點想不起來了,我只是在你們結婚時咱們見過一面。”他轉過臉看了一眼夏雨:“這位是誰呀?長的蠻有人情味的。”
“是大姐夫啊,我是患者家屬,為了感謝麥大夫,特意在這安排了一頓。”夏雨熱情伸出了右手。
“你老婆生孩子?”大姐夫握住夏雨的手,上下打量他。
“啊,不是,是我嫂子。如果不是麥大夫不顧值夜班的勞累,我嫂子就可能有危險。”
“救死扶傷是白衣天使的職責嗎,好了,我不耽誤你們太多的時間了,我里邊還有事,麥苗呀,有時間到家里玩玩,別總和家屬出來吃飯,我小舅子知道了,誤會就麻煩了……”
保健站的孕婦有增無減。有各種胎位不正的,小孩腦袋入不了骨盆的,像個皮球浮在子宮的上面,有的孕婦分娩時胎位還沒有控制過來的,胎兒的小屁股先出子宮口的;小腳丫伸出的;有的張著小手就出來的;有的臍帶纏脖窒息的……
麥苗只要身體吃得消,不管是白班還是夜班她都要跟著,看著老接產師們的高超醫技,怎樣去處理一些異難接生的經驗,這種用心學習的精神讓保健站的大夫們都頗青睞與她。再加上她手腳勤快,有眼力見,會來事,又很樸素,所以,她們都把壓大衣柜里的衣服,街上不時髦的羊毛衫、風衣、掉套的薄純毛褲、二棉皮鞋等送給麥苗。特別是小于對這個干姐更是關懷備至,她把干姐所需所用的物品備個齊全。所以,麥苗在保健站學習得很滋潤。別看天氣已盡了霜降,霜降變了天,麥苗依然沒有回家去取過深秋衣服的意思。這在保健站也有一些人背后竊竊私語,麥苗只是說她要把該學到的接生技術學到手,更要把不該學到的技術也要學到手,這是她回村接生時生命安全的重要保障。大夫們也不再追麥苗讓她回家看看了,想不想愛人了,等等話里話外的關心都逐漸消失,更多的是把理論的、實際的結合起來一股腦的教給麥苗。現在的麥苗在大夫有事只要和她說一聲,她就可以單槍匹馬上陣,獨當一面。這天,麥苗正在挨著病房檢查產婦的身體狀況,做著各床頭的卡片,突然有人輕輕地叫她:“苗,苗。”這親切“苗”的聲音只有大姑和婆婆這樣稱呼她,麥苗急忙走出病房。
“大姑,你怎么來了?”大姑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兩手插進風衣的兜里,頭上包著一條米色的紗巾,腳穿一雙米色的高跟皮鞋。大姑雍容華貴、氣宇軒昂。她微笑著上前一把拉住了麥苗的手,親熱不得了。大姑的身后跟著一個皮膚微黑,濃眉闊目,嘴巴刮胡子刮得發白的大高個子男人,麥苗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包谷剛把家里的活忙活完,趁著今天我休息讓我跟他來看看你,你看,他把你的毛衣啥的都給你帶來了。”大姑一指包谷手里提著的編織帶。
“大姑,走到我的小宿舍去吧。”她挽著大姑的胳膊,說話也變成了城里味,不再說俺了。她沒有理包谷深陷的眼窩掛滿了血絲,清瘦的灰拉巴嘰的面孔。
“苗,今兒個正好大姑和你大姑父都在家,你和站長說一聲,請兩天假,和包谷到大姑家玩兩天,也放松一下嗎,總這樣緊張地學習,會把肚子里的孩子累壞了。”大姑撫摩著麥苗有些凸起的小腹。
“大姑沒事,這個野種命大,用腳踹都踹不掉。”麥苗的臉頓時就陰下來。
“嗨,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啊,別在站里亂說話了,影響不好。你快去和你們站長說一聲,咱們好走,時間長了,你姑父在家該著急了。”大姑推了麥苗一把:“聽話,啊,苗,有啥事咱們回家再嘮。”
大姑父在家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午餐,還特意給麥苗做了一大碗豬肉燉粉條子,放在麥苗面前。包谷已倒滿了三杯啤酒,來到麥苗身邊剛想拿起酒杯倒酒,麥苗抓過酒杯撇開包谷的視線對大姑父說:“大姑父,我不能喝酒,倒一杯白開水代替吧。”包谷馬上去廚房取來暖壺,麥苗接過暖壺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后又把暖壺送回廚房,包谷奓著手,很難堪地坐回了座位上。大姑和大姑父交換了一下眼神,催促著快吃飯,下午大姑有同學大聚會,大姑父必須陪大姑去。
麥苗一聽這話就知道大姑她們有意安排的,急忙站起來說:“大姑,吃完午飯我也馬上回站里。”包谷忽然把目光落在大姑父臉上,祈求著什么。
大姑父當然領悟,喝了一口酒說:“麥苗呀,你們的事包谷都和我們說了,他誠心誠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并要當面向你道歉,是不是包谷啊?”
包谷馬上站起來,“對不起麥苗,都是咱不好,都是咱的錯,你就別和土老帽一般見識了。”
麥苗低著頭:“唉,包谷,你有什么錯呀,我這一段時間也考慮好,等學習一結束,咱們就分道揚鑣吧,我總不能把肚子里從娘家帶來的野種帶葫蘆子管你叫爸吧?”麥苗的眼淚在眼眶里打了幾個轉還是流了下來。
大姑一聽就火了:“包谷這話是你說的嗎?!啊!今天你真得給我說清楚,苗結婚幾個月才懷上的,怎么是從娘家帶來的野種呢!你是不是太過分啦!”
大姑父急忙伸手扯了大姑一下,接過話說:“包谷啊,你這話是不是太傷人了,咱們做一個男人,到什么時候都不能糟蹋自己的老婆啊!”
大姑壓了壓火,端起麥苗的水杯咕嚕、咕嚕就喝了幾大口。
“你這是干什么呀?包谷認錯就行了唄,殺雞還不過頭點地呢,啊,你們就原諒他吧,凡夫孰子,誰能無過呀,啊。包谷啊,以后兩口之間誰是誰非的,千萬不能拿這樣的話刺激麥苗,再說了,你是太過分了,哪能用腳踹麥苗肚子,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說你萬一把孩子踹掉了,上哪買后悔藥去呀。”大姑父說完看了一眼大姑繼續說:“你也別吃了,把飯菜撤下去,收拾收拾,咱們也該去參加聚會了。麥苗,姑父不管你們誰理誰非,今兒個你高低不能回保健站,一會兒我們走了把門直接鎖好,咱城里不像你們農村愛串門子,沒有人來,你們好好地談談。”
麥苗一進表妹的臥室就把門反鎖上了。
“麥苗,你把門打開,咱求你了……”
“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不再受任何傷害,我們還是各過各的吧,離了我們都省心,省得你戴綠帽子,你走吧。”麥苗的眼角又流出了兩行熱淚,哪一個懷了孕的女人真的想離婚?
“麥苗,你咋這樣絕情啊,你真的和咱離了對得起咱村上對你的培養嗎?”包谷仍在輕輕地扣著門。
麥苗撲棱一下從床上坐起:“你來不是向我和孩子承認錯誤的,原來是為了村上著想,我真的為你這種大公無私的精神所感動!這你放心,咱們離了之后,我也是在你們村上自立門戶,誰要我的戶口和土地都在你們村上了!你痛快的給我滾!”麥苗的吼叫聲嘶力竭。
包谷立即癱軟地跪在門口,涕淚橫流,對著臥室里的麥苗訴說著……
麥苗細膩的感情如同蠟做的,被包谷摯誠的語言所融化。她站起身慢慢地拉開了臥室的門,包谷跪著的身軀倒了進去。
現在的保健站,內外交困。副站長不到二十歲的女兒自己去南方大學報道去了,沒過多久學院就來了緊急電話,說她的女兒到學院因水土不服而嚴重脫水,讓家長馬上前去。副站長請假時眼淚都流了下來。她家是單親家庭,自己帶著女兒過了五六年了。她的愛人以前是倒騰服裝的個體戶,發大發了,起了花花心,把家里的錢財席卷一空,領著比女兒大不了幾歲的農村小妹妹跑到深圳去了。對這天大的打擊,她咬著牙挺了下來。口熬肚攢的供孩子上學,女兒不負母親的一片良苦用心,考上了公費的本科名牌大學。副站長的女兒知道母親有氣管炎,才到南方去讀書。
前天晚上,連雨帶雪地下了一夜,路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小謝大夫上班騎自行車不小心摔倒,保健站的大夫們趕去骨科醫院時,小謝大夫正躺在病床上,左腿上打著厚厚的石膏吊在空中,呲牙咧嘴的很是痛苦。兩位值夜班的大夫也是剛剛下班。還有一位分配來的婦產科大夫還沒有來報道,但是已經和站里打了招呼,說是到外國度蜜月去了。孫站長的老伴因突發腦出血,撒手人寰不到兩周。孫站長思夫心切,再加上一場秋雨一場寒,孫站長得了重感冒,躺在保健站的病床上正打著點滴,高燒到39度多的老站長沒有在家休息,她要退休也要發揮余熱,站里的人手不夠,她比誰都清楚。小于從唯唯諾諾成熟到閱歷豐富的接生婦產師,擔負著站里的內外一切事情。外面的出診小于本心是要推掉的,孫站長卻一再強調,要把從建站以來的高尚名譽保持下去,不管我們有多么大的困難,我們都不能讓一個新鮮的生命從我們的手里滑落。小于背著藥箱已出診多次。站里的護理任務和新進保健站檢查的孕婦都落在了麥苗身上。麥苗還有十天就完成學習任務,老站長真的不舍這個農村來的學習生,站里的得利助手。但是,孫站長又沒有理由挽留麥苗。也許過了十天,站里缺少大夫的緊張局面已經得到了緩解。
“麥苗,電話!”孫站長在隔壁的病房里打著點滴,聽到電話鈴響,大聲喊著麥苗。
麥苗急忙從病房的房間里跑出,來到站長辦公室,拿起了電話:“什么街,多少號?啊,知道了,我們馬上過去。”麥苗急忙來到孫站長的房間:“又有一個孕婦已經破漿羊水好像是淌完了,血流不少,不能來咱們保健站正常分娩。”
話聲剛落,孫站長一把拔掉手腕上的吊針,忽然坐起,由于起的太猛,血壓上升,險些摔倒。
“給我準備產包。”孫站長艱難說出幾個字,扶著病床站了起來。
“我去!”麥苗說得很堅定。
“這絕對不行,路太滑,你懷孕也有四五個月了,一時有個閃失,我們站里可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孫站長去奪麥苗手里的產包。
“孫站長,你可別在浪費時間了,時間就是生命,我騎你自行車走。”麥苗抱著產包,背著藥箱匆促而去。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幾個小時過去了,孫站長坐立不安,焦急盼望麥苗,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你們是道里區保健站嗎,你們有位大夫騎車摔倒在馬路牙子上,躺在路上動彈不得,她雙手捂住肚子,地上還有一大攤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