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大國: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
- 熊逸
- 1869字
- 2020-04-30 17:38:07
自序
近幾年我的興趣主要集中在觀念史上,《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是計劃要寫的觀念史系列的第一部,探討古人對正義問題的紛紜復雜的或清晰、或模糊的認識。這個系列接下來還想寫的有《古代中國的詩歌生活》,從社會功能而非審美的角度分析詩歌的歷史流變;以及《古代中國的怪力亂神》,梳理古人信仰的歷程與旁門左道的觀念背景。
不同于將重點放在各大思想家與思想性名著之上的思想史,我所謂的觀念史,關注的是各種流行一時的社會觀念或社會思潮,當然,思想家在其中也扮演著或隱或現而不可或缺的角色。《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可以看作《謀殺正義——正義觀念的心理根源、經典謊言與兩難問題》的續篇,事實上后者原本是作為前者的序言來寫的,是希望在進入具體的古代中國的語境之前,先做一番抽象的思辨性概述,結果想說的話太多,不知不覺就形成了一本書的篇幅,于是就拿出來單獨出版了。
《謀殺正義》最先在香港出版,后來出大陸簡體版時,出版方迫于市場壓力,將書名改成了頗具公知風采的《我們為什么離正義越來越遠》。其實我對現實問題早已失去了關心,多年來過著足不出戶、目不窺園的日子,不看電視不讀報,如果不是因為顯示器上總有新聞彈窗出現而我又不懂屏蔽技術的話,我會連現任國家主席是誰也不知道。
我總是對一些遠離現實的東西興味盎然,因為在我看來,那里邊往往潛藏著一些更為本質性的奧秘,而其相關材料,只要我不惜氣力,就完全可以竭澤而漁,不至于如現實問題那樣只能讓我擁有盲人摸象般的管窺視角。所以,我既不知道也不關心正義是否真的離我們越來越遠;假定該命題為真,我也既不知道也不關心我們為什么離正義越來越遠。我略知且關心的是,正義問題在抽象思辨中的邏輯終點及其在古代社會里的復雜呈現——《謀殺正義》聚焦于前者,《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聚焦于后者。
《謀殺正義》,正如書名所暗示的那樣,否定了迄今一切正義理論的自洽性,亦即無論自由主義、社群主義,無論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康德的定言令式還是羅爾斯的無知之幕,以及其他種種試圖給正義做出自洽性框定的理論都是在邏輯上無法自圓其說的。尤其是那種規則性的命題,當其被代入實際問題的時候,只要改變表述方式就會導致不同的甚至相反的答案。歸根結底,正義只是一種相當模糊的、內部充滿歧義的觀念,對正義的訴求首先取決于對平等的理解。換言之,平等先于正義,對平等的不同理解導致了對正義的不同理解。
劉宋王朝山陰公主的一段名言可以為之做一個雖然妥帖卻略嫌有礙觀瞻的佐證:“妾與陛下,男女雖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唯駙馬一人,事太不均!”皇帝顯然認同了姐姐的邏輯,欣然賜給她三十名面首。(《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
耐人尋味的是,在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女人通常只會在女人圈里尋求公平,想不到要和男人平起平坐。因為這實在是自然秩序使然,若顛倒這一秩序,在古人看來必會導致“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尚書·牧誓》)的災難性結果。而細分起來,即便同在女人的圈子里,妾婢一般也不會要求和夫人平起平坐,妾婢的公平僅僅局限于妾婢階層。山陰公主意識到在“俱托體先帝”這一點上,自己與身為男子且位登九五的弟弟其實具有平等身份,由此而生的推理是,身份既然平等,權利自然也應當平等。其實正是歷史上無數人或多或少地如山陰公主這般萌生出身份意識上的或道德、或不道德、或非道德的反思,才有了正義觀念的不斷流變。
《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延續了對自洽性正義規則的否定,并且試圖揭示,在古人的觀念里其實已經具備了這樣的否定性精神。顧名思義,這本書主要探討的是古人所面臨的倫理上的兩難困境,其中不乏一些相當有趣的問題。諸如親情與國法孰先孰后;法律面前是否應該人人平等;法律條文是否應該向全社會公開;特權制度是否應該受到道德表彰;敵人陣營里的起義者是否應該受到我們的熱情接納;一切的侵略戰爭是否都是非正義的;在利益足夠大的時候,見利忘義是否才是唯一合乎道德的選擇……
這些問題在今天看來似乎沒有任何值得討論的必要,然而古人的深思熟慮往往使我們大吃一驚,而在我們認真聽過他們的理由之后,又不得不承認在這些看似荒誕的理由之中確實飽含著真知灼見。古人的觀念的確與現代人隔閡太大,以至于我們必須先從觀念上懂得他們,然后才能妥當地理解他們的言談與舉止、憧憬與顧慮,乃至他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本書分為三個部分,分別討論三則雖不同卻不失相關性的議題。原本我還計劃列入更多的議題,只是顧慮到出版的難度,不得不謹慎地控制篇幅。最后,同以往一樣,我的書依然在尋找那些邏輯清晰、既不預設立場也不預設作者立場且耽于思辨趣味的讀者。
熊逸
201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