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作為一個鄰居,對素未謀面過的蕭如卿這個拜訪者,有些熱情的過了頭。
她最一開始以為是人的性格以及緬桑的人文環(huán)境所導致的,但是當時在李大娘家的時候,她留意到了房屋的布局有一些玄機。
兩戶人家房子是挨的比較近,從外面看能注意到房屋之間有一條一人可走過的小道供采光。
但在李大娘家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靠近張娘子家的那面墻實則是有一個直角拐彎的。看上去像是為了增大使用空間,但是換個角度想,這樣一來,兩戶人家的墻就有可能挨在了一起。
凸出去的那一部分,李大娘家擺了個雜物柜,若說這是巧合也有可能,但配上李大娘過了頭的熱情,這件事就引起了蕭如卿的疑心。
張娘子不像是個愛同人說閑話談天的人,李大娘的熱情要么是因為張娘子平時刻意同這個鄰居的關系搞得近了一些,要么就是因為李大娘對張娘子感興趣。
這兩戶人,若李大娘一家是緬桑普通的土生土長人,那張娘子就定然不普通。
但更加深了蕭如卿疑心的,是她半夜翻到張娘子家里后,從那面墻上找到的隱藏的小洞。通過這個小洞來偷聽對方的動靜剛剛好,只是當時蕭如卿還不知道雙方究竟是誰在監(jiān)視著誰。
從她當初偷偷溜到楊府以及差點把自己小命交代到水城里之后,她就鉆研起了機關術,如今也算是小有進步了。
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后,蕭如卿就找遍了整個緬桑的驛站。緬桑每日寄出和收到的信件有很多,為了方便信件的發(fā)送驛站里往往會先進行地點分類,她著重找了寄往東京的信,但是收獲卻很少。
此路行不通,那就只能迂回著走了。不論是收還是寄,驛站的統(tǒng)計本子上都會有收信人或寄信人的簽字,她認得張娘子的字跡,但若張娘子要寄信出去,恐怕不會用自己的真實名字。
蕭如卿找了她心里面認為有可能的所有寄信人以及收信地址,謄抄了一份出來,寄給自己在江湖中的大峰哥哥,請他幫忙探查一下信件的最終歸屬地。
如此一環(huán)一環(huán),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些信竟然最后進到了東京城的宮里。
蕭如卿看著對面的張娘子,壓低了聲音道,“你說你是先認識的楊嫂,可為何最后卻替譚將軍做事來害楊嫂呢?”
她看見張娘子臉上出現(xiàn)了慌亂,“你說什么?我一直在偏遠地帶,怎會為什么將軍辦事呢?再說,我也并未曾害過楊嫂啊。”
蕭如卿直起腰,看張娘子的慌張并不像是假裝的。她也不過是詐一下她罷了,楊嫂若是監(jiān)視人,那真正的消息到底去了哪里恐怕她并不會知道。
腦子沉沉的,蕭如卿打了一個哈欠,“我知道你不認識什么將軍,但你當年在江南地區(qū)流落煙花巷子時,應當認識一個柳姑娘吧。”
這下張娘子不再說話了,她看著眼前的小菜,想起了那時江南的煙雨霏霏。她確實認識柳姑娘,她實則也是先認識的柳姑娘。只不過那時她還不姓柳,她姓劉。
“我當時是一個孤兒,冬天差點死在南方濕冷的天氣里。是柳姑娘給了我一口飯吃。”她記得那年南方的冬季格外陰冷,她滿手凍瘡沿街乞討,卻如過街老鼠一樣被人恥笑打罵。
絕望中,她被一雙細長白嫩的手給扶了起來。劉姑娘當時已經(jīng)是江南最出名的歌姬,唱得好長得好有才情,賣藝不賣身,在那時還不到十歲的張娘子眼里,劉姑娘的日子已經(jīng)算是過的極好了。
她賞她一口飯吃,給她棉衣穿。那幾年里,靠著劉姑娘的扶持,她才能在江南的萬叢煙花里尋得一個生存之所。
雖說如此,但劉姑娘當時對張娘子并不算特別好。
藍茗有時心情不好看張娘子礙眼,也會對她不理不睬。吃穿用度上也并不厚待于她,張娘子在她的花樓里給人表演賺到的錢也被她抽走了大半。
只能說張娘子受慣了欺霸凌辱,在一眾惡人之中,劉姑娘雖說對她不冷不熱,但已經(jīng)是一個善人。
對于張娘子而言,這已經(jīng)是極大的恩情,她不敢忘記藍茗的恩,也絕不會背叛藍茗。
后來藍茗嫁人了,對于大部分生長在煙柳之地的女人來說,這并是一件稀奇事。及時上岸,嫁于富家老爺做一名妾室,從此無憂無慮不愁吃穿,是很多人會走的路。
但藍茗卻嫁的不普通,因為自從藍茗嫁人后,她便同從前的人與事再沒了聯(lián)系。
這也不是一件稀奇事,蓮花可出淤泥而不染,但風塵女子出煙花叢而不染是不太可能的。為了以后的生活,斷了聯(lián)系也是正常。
但藍茗斷的卻是一干二凈,同她親近有關系的人都被一一打點,坊間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再有。自此這個人就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
張娘子當時也收到了金銀,她此前一直孤身一人,身世雖可憐但是卻沒有什么陰暗的背景或家世可以被挖掘的,干凈的很。但似她們這般的女子,從事的工作就是此生最大的污點。
她收下了錢,閉上自己的嘴,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同任何人談及劉姑娘,沒有人想過用劉姑娘的曾經(jīng)去威脅或是謀不義之財,因為他們沒有門路。
劉姑娘嫁到了哪里,她嫁給了何人,無人知曉。她走的干干凈凈,什么也沒帶走,前些年劉姑娘的母親去世了以后,只怕她也沒什么可掛念的。
張娘子依然待在江南,待在胭脂水粉之間,也曾下過岸,她安慰自己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她長相只能算是中上等,在一群鶯鶯燕燕之中顯得太過于沒滋味了些。看著周圍的人來來去去,有嫁了人的,有新進來的,她卻依然站在原處。
對于旁的行業(yè)來說,經(jīng)驗可能會成為自己的資本,但是對于她們這一行而言,經(jīng)驗意味著即將被淘汰。
她此生三次最大的絕望,一次是當初在街頭被人驅趕,一次便是現(xiàn)在,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便要這樣過去,以后年齡漸大得病被丟在巷子的最深處。
直到她遇到了來江南探親的張公子。
張公子長相俊朗身材健壯,平日也并不是一個喜歡去青樓聽小曲看姑娘的人,張娘子和他相遇純粹是偶然。
煙花女子不易,因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只要付得起,不正經(jīng)的人大多都去過青樓等地,他們在青樓時寶貝小親親叫的順嘴,出了青樓再見到你,你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正經(jīng)人去過的也不少,但體面尚在,在外自然也不會為難你。
張娘子當時就遇到了一個不正經(jīng)的人。
她在青樓不受重視,新來的花魁讓她去裁縫鋪拿剛做的裙子,卻沒想到在裁縫店遇到了鎮(zhèn)里的惡霸。
那名男子不讓商家把裙子給張娘子,還當街撕扯她的衣服羞辱她。張娘子雖說平時不愿意出頭,但也不是隨便讓人拿捏的人。
她順手抄起了街旁商販桌子上的刀,沖著那男子就剁了過去。
鮮血淋漓,那個男人的指頭被砍掉了兩個。大發(fā)雷霆,扯著張娘子的頭發(fā)往地上撞。
周圍的人圍成了一個圈,叫好聲不絕于耳,那時世道也才剛剛太平不久,人心的惡火還沒被完全熄滅,尚有良知的人也不愿意自己惹上麻煩。
張娘子覺得視線已經(jīng)模糊不清,滿世界的紅色,鮮血糊住了眼睛,刺痛,恐懼。她心想干脆就這樣死了好了。
結果那男子卻突然不動了,張娘子聽到了轟隆一聲,她看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卻聽見周圍的人喊道,“死人了!死人了!”
死了?她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人用衣服裹住抱了起來。
一場英雄救美,張公子為了她背上人命,她無以為報,想以身相許又怕他嫌棄她的出身。但沒想到張公子不僅對張娘子的身世沒有介意,還領她回了他的家鄉(xiāng),緬桑。
這件事若主角是蕭如卿,那便絕對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因為她的第一想法是,這個人會不會是騙子,他領著她回家會不會是想要拐賣她,或者是做某些祭祀需要人祭。
但好在故事的主角是張娘子,她滿心歡喜地隨著他遠走他鄉(xiāng),兩個人之間產(chǎn)生了美好的情愫。她嫁給了他,嫁給了自己的英雄,全心全意。
快樂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年,張公子得了一場急癥,過世了。
張娘子覺得自己此生再也不會幸福,她想隨他一起去了。正是這個時候,她遇到了緬桑一家絲綢鋪的老板,楊嫂。
楊嫂見到了這個失魂落魄的人,當時的張娘子正在緬桑邊角的一棵枯樹下,準備好了一根繩子打算吊死自己。
張娘子這輩子三次是將死之人,又有三次被救。
一次是年少時遇到藍茗,一次是遇到自己夫君,一次便是遇到楊嫂。
楊嫂規(guī)勸陪伴了張娘子將近一年的時間,終是伴她走出了那段漆黑的日子。楊嫂把戈京交給了張娘子,張娘子盡心盡力,過著自己平淡又從容的小日子。依然時常會想起自己夫君,想起江南的那段時光。
只是再想起來時覺得那仿若是一場夢,緬桑干燥的風吹醒她,她滿足于現(xiàn)在的自己。
打破這種平凡日子的是一封信,一封來自已經(jīng)多年不曾聯(lián)系的藍茗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