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七年過去，轉眼間，已經永義二十二年了。

這七年間，中原一片太平，周遭無強敵，內里無憂患，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就連后宮也是一片祥和，這七年間后宮竟是再也沒有進過新人，不說早已停辦的選秀，就連各宮宮女或者臣子的女兒，乃至民間姑娘，都沒有被秋遇安抬入宮中為妃為嬪的。

在李婧宜之后，也再也沒有哪個妃子能得秋遇安的獨寵，于是，妃嬪們彼此之間倒也都是客客氣氣，常年相安無事。

秋遇安去后宮的時間也愈發的少，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照例去臨華宮用膳外，其余時間鮮少踏入后宮，就連淑妃郭苑婷和貴妃王涵那里，去的都少了。

入春明明已經有一陣子了，秋遇安卻發現自己的舊傷還在疼著。

往年出了冬天，舊傷就不怎么發作了，怎么今年還在隱隱作痛，甚至有時晚上痛得他難以入睡。

尤其是后背的內傷，偶爾讓他夜晚輾轉難眠，只能趴著迷迷糊糊睡上一兩個時辰。

“……咳咳。”深夜，秋遇安從床上坐起來，捂著嘴咳了好幾聲。

待他將手從嘴上拿開時，借著微弱的燭火，能看到指縫中沾染的血絲。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夜晚了，他每每覺得背痛難忍，都會磕出幾口血來，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

咳完這一陣子，他往后仰倒，借著微弱的燭光看著帷帳頂部，想起了那一年行宮的大地震。

后來再也沒發生過這么厲害的地震，行宮也早已修復，只是完全不是當年的模樣了。

每當背后的舊傷發作時，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受傷的那一天。

本就是頗為嚴重的內傷，這些年更是時好時壞的，嚴重時甚至只能日日趴著，靠湯藥緩解。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最近身體每況愈下，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熬過今年冬天。去年的冬天他都覺得異常辛苦，一個月沒上幾次朝，沒想到冬天都過去這么久了，他卻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

果然是已油盡燈枯。

朝中的一切都沒有什么需要太過憂慮的，內無權臣，外無強敵，八方來朝，威震四海，實在是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

太子秋懷瑜能力出眾，威望也很高，很有當年大哥秋遇曉做太子時的氣勢。

他也為秋懷瑜挑選好了五位顧命大臣，其中三位文臣，兩位武將，應該是萬無一失了。

武將中，他挑選了皇后娘家梁國公家的后人，另外一個，則是選了當時跟他征戰沙場的一個將軍，當年還是小兵時他就跟著自己屢立奇功，如今正值壯年，望他能為成為秋懷瑜可靠的左膀右臂。

其實時家的后人也十分出類拔萃，時晨翼和魏梓欣的長子，如今也是剛過不惑之年，以擅長謀略而著稱。

可是想到時晨翼當年的所作所為，他還是沒有選時家的后人。

這個人當年能背叛自己的主帥、自己的老師而投奔自己，誰知道以后會不會背叛自己的兒子，又投奔別人。

仔細思索了一番，顧命大臣的人選應該是萬無一失了。

再想了想別的，好像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了，哪怕現在咽下這口氣，好像也沒什么遺憾了。

自這天起，秋遇安病倒了。

最開始只是沒有精力上朝，但還是會在寢殿或者御書房中批閱奏折，與人議事。

未過一個月，便連議事的力氣也沒有了，越來越多的差事都是全權交予了太子秋懷瑜，一日內，他昏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要長得多。

朝中的人都心照不宣，永義皇帝這是時日無多了。

秋遇安睜開眼睛，抬手摸了摸昏沉的腦袋，午膳過后他又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這會兒也不知道時什么時辰了。

而且最近用的膳愈發的少了，常常吃不到兩三口就覺得胃里翻江倒海，為此，肅清宮內總是時常煨著各式糕點，就是為了讓他有胃口的時候可以隨時用上幾道。

“陛下，您醒了。”床邊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秋遇安轉過頭，就看到梁惠姚穿著一身家常的衣裳，正坐在那里瞧著他。

“惠姚，你怎么在這里。”秋遇安想坐起來，卻覺得一股氣從胸口要沖出來，急急地咳了好一陣子。

梁惠姚連忙輕撫他的脊背，扶他坐好，又給他墊上了個軟枕。

“陛下，您慢點兒，莫急。”梁惠姚柔聲道，她的手指也很溫柔，一下一下的試圖替他緩解胸口的不適。

一股甜膩的感覺沖破了秋遇安的喉頭，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突然就吐出了一口血。

那口血落在潔白的里衣上，實在是有幾分猙獰與刺眼。

梁惠姚看著那抹艷麗的紅色，當場就紅了眼眶。

秋遇安轉頭看了她一眼，勉強笑道：“不要緊的，這樣子已經有一陣子了。”

“陛下……”雖然是在意料之中，可是聽到秋遇安親口說出來，梁惠姚還是沒忍住，哆嗦了幾下嘴唇，眼淚就從眼角滑了下來。

秋遇安看著她黑發間夾雜著的白發，再看看她眼角的魚尾紋，心底感慨叢生。

從少年時期算起來，他們夫妻也已攜手走過了四十多年了。

“惠姚，其實說起來，我覺得也挺對不起你的。”秋遇安突然道。

他給不了梁惠姚想要的感情，卻因著當年秋曦瞳的一句話，而盡力照顧她，補償她，然而到如今，他還是覺得虧欠了她。

梁惠姚只是笑，“陛下怎么這么客氣，哪里有什么對不起對得起的呢，人生在世，最多的就是身不由己，臣妾這一生，十分知足了。”

二人在燭光下對視著，幾十年的陪伴，不需要太多的言語，彼此之間也能明白對方想表達的東西。

如果不是因為梁惠姚是皇后，而太子又是梁惠姚的兒子，自己肯定會疑神疑鬼，懷疑太子是不是巴不得自己早死，好早日繼位，秋遇安這樣想著。

而正是因為三個兒子都是梁惠姚所出，是以他對秋懷瑜的前景也很放心。

“什么時辰了，我餓了。”秋遇安道。

梁惠姚十分驚喜，她早就聽余華說了秋遇安身體狀況十分不好，擔心了月余，如今聽秋遇安說他餓了，這擔憂才稍微散去一些。

“是，是，臣妾這就去準備。”梁惠姚起身道，“陛下您好久沒好好用膳了，先用些清淡的小菜，以免傷了脾胃。”

秋遇安點了點頭，在梁惠姚轉身的一刻又喚住了她，“惠姚。”

梁惠姚轉過身來，等著他的下一句吩咐，只聽秋遇安溫和地道：“后宮的事，無需你親歷親為的，多交給貴妃和淑妃吧，空閑下來后，你平時多來我這里坐坐。”

梁惠姚聽罷，微微的有些驚訝了挑了挑眉，不過最后只是笑著應道：“好。”

轉過身的一刻，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不過她佯裝無事，昂起頭走出了寢宮的門，只留給秋遇安一個泰然自若的背影。

她知道，秋遇安不是想分她的權，而是真的感受到自己時日無多，所以想多跟她相處一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