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家住在村子里邊的另一頭，那里算是村里相對僻靜的地方。

當然，指的是現在。

在二十幾年前，趙光明還小的時候，那里每條巷子家家戶戶都有好幾口人。

大晚上的，經常這里一處那里一處傳來嬰兒的哭啼聲。

哪像現在，大多數房子已經被墻角的野花野草包裹得緊緊實實，僅剩幾處有著煙火氣息的也盡是老人在居住。

踏過臺階，便進入院子。

里面是一片喧鬧的唱戲聲。

阿爺年紀大了，耳朵已經不好使了，因此聽電視里邊唱戲的時候總會把聲音調到最大。

多多少少有些嘈雜。

不過趙光明此刻的心思并不放在這上面，他站在外邊深呼吸了好一會，以防等一下淚崩。

準備好之后，才慢慢走進去。

進入院子走不到兩三步呢，阿爺突然望了過來，趙光明一下子就停住了，腦子空白。

瘦弱的身軀晃晃蕩蕩地站了起來，嘴巴張得老大，卻說不出什么話，急得雙手直顫。

許久才口齒不清地喊道。

“光明誒，你回來啦，回來啦！”

“誒，回來了?！?

那一刻趙光明根本聽不見電視里邊的唱戲聲，也不用多想，一下子就聽出來阿爺的話來。

“回來了好啊回來好，好好好。”

他樂呵呵地笑著，慢慢挪動身子準備靠近趙光明。

淚也在那混濁的雙眼里面打轉，沒一會就途經皺紋落到了地上。

趙光明狠狠一吸鼻涕，上前一步抱住了阿爺。

淚流滿面。

阿爺也不知道是在哭著還是笑著，總之身體在輕輕發著顫。

許久，趙光明才松了開來。

那咿咿呀呀的唱戲聲才又傳入耳朵里來，現在不覺得吵鬧了。

兩人坐在桌子兩邊的椅子上，阿爺坐下去，瘦弱的樣子感覺他整個人都快要被椅子給整個包住了。

不過阿爺今天真的是很高興，一直在那說著話，有時候說著說著突然就停了下來，想著剛才想說什么來著。

阿爺真的老了，記性不行了。

今天還算好，聽之前阿爸在電話里邊說，阿爺偶爾連阿爸的名字都記不起來。

聊了很久很久，趙光明也要走了。

臨走時，他看見了墻上的一張老照片，那是好幾年前拍的了。

阿爺去照相館拍照，里面的人將他p在天安門門前，p的技術很差，讓人一眼就看了出來。

他還記得他那時偷偷許下過一個諾言，當了演員大明星之后要帶阿爺去天安門門前拍照片。

想到這，他腦子里突然閃過了許多場面。

阿爺看著這張照片開心的樣子，阿爸在二舅家受氣的樣子，二舅和他老婆盛氣凌人的樣子，還有……當初那個說要做演員的自己的堅定樣子。

呼出一口氣，心中已然有了決定。

他要回去，回去再拼一拼。

那晚回家后，阿爸問他什么時候走。

他說明天。

阿爸點點頭，阿媽連忙跑去幫他收拾行李。

第二天準備坐阿爸車去車站的時候，阿爸說去跟阿爺說個再見吧。

他點了點頭，他明白阿爸的意思。

站在臺階前，他最終還是沒有敲開門。

聽見了屋內傳來的走動聲，他跪了下去。

磕了三個頭。

心中默念道。

“阿爺，一定要等我回來！”

屋內的阿爺啥也不知道，只是覺得眼睛有些癢，揉了幾下，又繼續準備早餐去了。

其實昨天他后邊本來想叫光明沒事多來看看自己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想不起來，想起來了，嘴也開不了……

趙光明走了，回到了老地方的出租屋里。

才離開兩天，卻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他照著昨晚上網搜的清單，跑遍了附近的十幾家書店，用光了積蓄，買回了一大堆書。

還買來了一大堆書。

除卻留下一個月，一天兩個包子的飯錢，他就只剩下這堆書了！

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在拼了命地汲取知識，不斷糾正自己的發音，糾正自己的神情。

有兩三次半夜在練著各種各樣的笑，練著練著突然就莫名地哭了。

哭過之后咬著牙繼續練。

能讓他那樣刻苦半年的動力，除卻一部分是來自親情的愿望，更多的其實是靠內心的火苗，靠著夢想的力量。

沒有夢想，你是沒辦法在一天只睡四個小時的情況下一邊用冷水沖臉醒神，一邊用變得僵硬的臉龐做著各種各樣的表情。

沒有夢想，你是沒辦法靠著喝水飽一次次地念著臺詞，用著各種語氣。

沒有夢想，在度過人生中最艱難的那段的時間的時候，你感受到的只會是絕望，而不是希望。

那段時間他瘦的更厲害了。

但他卻覺得自己更強大了，那可以在各種表情中自由轉換的本領讓他竊喜，讓他更加發憤圖強。

他開始增長自己去當群演的時間，即便只是演一個死尸，一個路人，他也竭盡全力演出水準，用走位使得自己在鏡頭里面更加顯眼一點，就一點。

偶爾休息的時間他也沒有放過，拿著小抄默默背著。

人們對于成功的人，一般都是敬仰。

對于平凡的人，則是漠不關心。

但對于行走在成功路上的人，除卻有的會送出祝福，更多的是會表現地不屑一顧。

可趙光明不在意，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別人的目光。

他在每個深夜臨睡的時候都告訴自己。

再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機會就快來了。

終于，在七月一個悶熱的晚上，他拿到了一份劇本，一個角色。

一份只有二十多句的臺詞，一個活不過三集的角色。

可他依舊欣喜若狂，他知道這是一個突破，一塊生活對他丟來的敲門磚。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去買了兩碟小菜，可一晚上都覺得莫名的心煩意亂。

連飯都沒吃，早早地就上床躺著了。

等到深夜還在那里翻來覆去。

他不知道那天是他阿爺的頭七。

他走了，他熬過了寒冷的冬天，卻沒熬過悶熱的夏天。

阿爸他們為了讓他在外安心，沒有通知他，在村里人帶著嘲諷的目光中，將阿爺下了葬。

這是他們僅能做的事情了。

等到趙光明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領到了另外一份劇本。

還是個小角色。

只不過臺詞已經有一百來句了。

那天他準備出門拍戲的時候，特意去外邊買了一包煙。

一包最好的。

無論是他還是阿爺都沒抽過的那種。

重新回到出租屋里，把煙拆了開來。

二十根煙點了之后方方正正地倒立著放在桌子上。

他大半年沒有抽過煙了，突然聞到這么一大股煙味，不僅覺得嗆喉，還覺得嗆眼睛。

特別嗆，嗆到眼淚直流。

左手從抽屜里拿出了那只從年前留下的煙，右手顫抖著拿火機將煙給點著。

塞進嘴里，一時之間，滿嘴都是苦味。

思緒，也開始不斷發散。

就那會，兩三分鐘的時間，他啥都想不起來，只記得掛在阿爺墻上的那張照片。

就是p的那張。

等到煙燙到嘴以后才猛地驚醒，嘴一張，煙頭掉到了地上的煙灰里邊，揚起一些，又慢慢落下。

等到桌子上的煙都熄滅后，他將它們丟進垃圾桶里，刷牙洗臉，來到了戲場拍戲。

那天恰好有一場哭戲，他演得很好，一條過，劇里不少人看得都落淚了。

導演親自站起來鼓掌，其他人也跟著。

趙光明泯著唇笑著，不說話。

又是冬天，他接了一部戲。

演男主的，片酬不少。

早早就回了家，把壓在老趙家十幾年的債給還了。

還留了些錢，準備讓阿爸年后將家里翻新。

吃過年夜飯，大年初一就帶著照片北上赴京拍戲。

在天安門前，他手持照片，笑著，拍下了一張照片。

看著洗出來嶄新的照片，趙光明心里的疙瘩總算給填上了，雖然填得晚了，填得也不算充實，也至少給填上了。

唉……

揚起的塵灰終會落下，破碎的鏡子也無法還原。

往事無法重新，未來馬上便至。

時間就是如此啊!

后來，他慢慢火了起來。

有了經紀人……

有了粉絲團……

有了好多任他挑選的劇本……

但他依然腳踏實地，認認真真選好要接的戲，仔仔細細研究每一個角色。

就像當初在出租屋那樣，拼了命地將他們演好，演活。

這就是趙光明的故事。

一個為了夢想而努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