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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小黃門領著她進了內宮,再到皇帝寢宮。

她步伐飄忽地跟著,全程不發一語。

是她太冷了,冷得慌。寒冬里一路跪著過來,跪得腳也麻了手也麻了全身上下無力感頗深。

這份無力感看在領她入宮城的小黃門眼里,自然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小黃門瞧見眼前女子寵辱不驚的樣,心里暗暗里有些欽佩。能夠長跪在南華門門前,口口聲聲說要求見皇帝陛下的,重點是皇帝陛下還當真宣了此女子見駕,小黃門自知自個兒在宮城里也算混久了的,才能夠混到皇帝寢殿當差,自覺自個兒也算是覲見了許許多多數一數二的人,卻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

小黃門心里欽佩,又暗自有些歡喜。

小黃門自個兒心里這些七上八下的想法,她累得很自然全無察覺,自顧自走她的路。

“王妃娘娘,請。”進了皇帝寢殿,出來一個面上淡然如水的內侍公公,接手將她一路給領了進去。

寢閣里,藥爐的藥香味甚濃,那一番氣味她似乎在哪里聞過。乍一聞,還真有些熟悉。

就是想不起究竟在哪兒聞過。

寢殿的暖爐旁,一個鬢角花白正值垂暮之年的耄老之人靠在軟塌上。她靠近,跪了下來:“煜王府正妃李氏,叩見北宋皇帝陛下。”

“除去洵兒大婚那一日,和太后娘娘喪葬的那日,朕聽藍兒說,你倒是很少進宮啊。”皇帝瞥了她一眼:“你可知道,即使你堂而皇之地貴過了民市,朕也可以權當全無瞧見。你要是那么愛跪,朕絲毫不介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你跪下去。”

她伏在地上的頭稍稍抬了起來,唇色蒼白:“那陛下,為何又召兒臣進來呢?”

“因為,朕是在給你的身份,你們西夏一個面子。朕身為一國之君,自然當以大局為重。”宋帝看向她手里緊緊攥著的那一副奏折:“咳咳……你手里拿著的是甚?”

“回陛下,”她將奏折捧在手中,同樣一席話,卻比之方才在大街鬧市上要虛弱許多:“臣妾煜王府正妃李氏,欲陳情王爺之清白。”

“清白?你是說,朕是冤枉了煜王不成?”宋帝狠狠地瞪過去一眼:“你們煜王府若是坦坦蕩蕩光明磊落,何故朕不過將你們關上幾日,你便安耐不住了?”

“陛下不過是將我們關上兩個月,說明陛下尚無法決斷。”她抬起頭,甚是理直氣壯地:“陛下聽了張貴妃的話,可陛下,不該是那個最了解煜王殿下之人嗎?”

她今日一來,本是打算好生迂回迂回,談吐說話間也給雙方留下些許面子,不至于雙方也鬧得太過難看,言語間自然要好生拿捏妥當。

可她現下是在是累得慌,不過想早些了卻這樁大事罷了。

她說:“煜王殿下此前如何,往后也會如何,陛下忌憚煜王殿下,是因為陛下覺得自己的權利遭到了剝奪,從而不過是將張貴妃的話看做是一個借口,陛下早就想要為難煜王府。”

“放肆!”宋帝一聲喝到,話剛落下一股氣又噎在胸膛里,直咳了兩聲“原本若是放在從前,朕自然不會刻意為難煜王。可你,”

“朕即便是千算萬算都萬萬沒有想到,煜王之所以選你,并非毫無理由的。”

她一頓,抬起頭對上了宋帝的一雙眼睛:“什么理由?因為那一句預言嗎?”

“原來,你知道。”

“既然是關于兒臣的,兒臣自然知曉得一清二楚。”她說:“說起來,為兒臣占卜的那位高僧還是兒臣護國寺里的方丈,自小看著兒臣長大。”

“方丈并沒有因為一句莫須有的預言未免落人口舌便將兒臣拋棄,反而一直將兒臣撫養長大,陛下何故因為一句亦真亦假的預言,去猜忌懷疑自己的親骨肉?”她說:“這么多年,煜王殿下難道不曾顧念父子情誼嗎?煜王殿下,難道會將陛下趕盡殺絕嗎?”

她望過去,老皇帝一臉疲態,眼底頗有些動容。

雖然料到北宋皇帝如今刻意為難煜王府上下,也有些她那真假難猜的預言內容在里頭,可她確實沒想到謠言一傳千里。她原本已然盡力封鎖了一切消息,可皇室秘辛說是秘辛,到頭來想瞞卻也瞞不住,畢竟人類總有一些追求神秘的奇怪癖好。

堂下的煜王妃深吸一口氣:“從前沒有,往后也絕不會有。老天爺的預言兒臣無法更改,不過陛下,若陛下連煜王都覺得靠不住,那又該依靠誰呢?”

她這一席話,噎得老皇帝羞愧自如,啞口無言。

確實,皇帝的這個排行第四的兒子是個怎樣的秉性,旁人不曉得,自己如何不曉得。

這樣想來,煜王還真是隨了他的母親。

除去皇帝一直在心下有所顧慮的一樁樁小事,楚王之亂,乃至前些日子的安呈矣叛亂,哪次煜王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哪次煜王沒有坐收漁翁之利的能力?

皇帝被自己的這個兒子從看似不可逆的境況里救了不知多少次,正因為救了許多次,皇帝自己都已然習以為常了,才終于將這些看做了理所當然。

她說的不錯,煜王趙祈洵,確實是他最是能干的兒子啊。

老皇帝嘆了一口氣,語氣顯然柔和了許多:“煜王妃也累了,時候不早便出宮吧,你的奏折朕收下了。”

她大喜,伏在地上又行了個大禮:“兒臣,叩謝父皇。”

她現下已然冷得有些顫顫巍巍,全身上下又疲累的很。好在宋帝似乎給身旁的小黃門使了個眼色,下一秒便有一個小黃門過來稍稍攙著點她。

主座上,宋帝看著漸行漸遠的身影,又不自覺咳了兩聲。

壓在她心里一塊體大體沉重的大石終于落地,她終于稍稍放心一些。

她能做的已然為他做了,總好過她傻乎乎地待在白玨閣里怨天尤人。這樣一來,算是報了他當初的相助之恩。

她方才入宮時的南華門外,她遠遠地便瞧見了漫天的白雪下,周嶸暝撐著一把油紙傘,傘里站了個人影,她尚且瞧不清他的面目。

周嶸暝不是外出隨軍到契丹去了嗎?這么快便回來了?

心里存著這一番疑慮還未細想,先轉身同方才那甚是好心的小黃門:“到這里便行了,你回去吧,前邊似乎是我們府里的人,你也好回宮復命。”

“是。”小黃門唯唯諾諾地,抬起小步離開了。

腳下的雪基得尚且不那么深,她便已然覺得走得十分吃力,真想不到入了冬以后日日都下著雪,雪堆成了小山一般她該怎樣踩過去。

吃力地緩步到南華門門邊,她終于看清了周將軍油紙傘下的人影。

是煜王。

煜王身上披了一套狐裘做的黑色披肩,顯得整個人肅穆非常。

她一嘆。唔,他果然不適合穿神色的服飾,顯得整個人太過,呃,冷清了些。他那張臉又時時刻刻都扳著,像是身邊所有人都欠了他不少銀兩似的,無端給人以冷凄凄的汗毛豎立之感。

再瞧瞧,她又一嘆。唔,他手里挽了件雪白色的,貌似是她的披肩。

她幾步一靠近,瞧見他的眉眼間是她不曾見過的肅穆無比,仿佛天下間所有的色彩都為之失色,說大了有些山崩地裂的迫人之感。

她再靠近,在他眼前朝他笑了笑。她不知道的是,眼下她這份笑十分的勉強十分的蒼白,連著她明顯看上去十分虛弱無力的眉眼,有些動輒下一秒便要倒下去的錯覺。

唔,不是錯覺。下一秒她果然眼前一黑,倒下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倒在了他的懷里。

她意識里的最后一幕,便是他的肩膀。她靠在了他的肩膀,然后沉沉睡去……

宮城里,宋帝寢殿中。

“陛下,”皇帝身邊閱歷最是資深的公公彎起自個兒的腰:“陛下,貴妃娘娘已然在殿外等候多時,求見陛下。”

宋帝深吸一口氣,又咳了兩聲:“你讓她回去吧。外面天冷,當心著了涼又要生病。”

“是。”

宋帝扶額,每每入冬都能深刻察覺到自己的確是不同少年時了,時時便鬧個或是頭疼或是咳嗽或是著涼的一身毛病,每每都要感慨自己的確是老得不像話了。

寢殿里一片靜謐,皇帝喜清凈,一向不喜歡在自個兒的寢殿里頭安插太多的人來惹自己眼暈。方才送走了煜王妃皇帝便一直是這個姿勢坐在主座上,一步都未曾動過,就連晚膳,也安排人端了下去。

出去走了一圈的公公走了回來:“陛下放心,老奴將貴妃娘娘勸了回去,說是陛下朝事繁忙,抽不住空來。”

“嗯,”皇帝應了一聲:“你做的甚好。”

甚是貼心的公公將一壺清茶煮好了放在宋帝的手邊,也跟著沉默。

“從慶,”半晌,宋帝緩緩開口:“你可還記得莫娘子?”

從慶公公點了點頭:“老奴記得。莫娘子,她是煜王殿下的生母。”

“須臾幾十年過去了,朕都是過了半輩子的人,已然不記得莫娘子長什么樣子了。”宋帝說,眼眸深處似乎回憶起了什么事:“朕還記得,她救了朕的命。”

從慶公公看向老皇帝,了然地笑笑:“老奴也記得,莫娘子救過陛下的命。”

“她救了朕的命,然而她自己死了。”宋帝自顧自地說:“當年表兄不忿先帝選中了朕,也是在姑蘇山,也是在九月秋獵,錚錚的刀劍聲便在不遠處,朕開的見兵器閃著的冷光……若沒有莫娘子,便沒有朕的今日。”

“朕記得她出身不高,不懂琴棋書畫,甚至還不會吟詩作對。朕甚至都不知道朕的后宮,還有這么一號人物。”宋帝輕聲笑了一聲:“她的兒子同她不一樣,煜王是最出色的孩子,從小都是。”

“可煜王做的事情,同莫娘子是一樣的。”從慶公公笑笑,淡然地說:“是陛下教得好,才教的出這樣一個兒子。”

“也是。”宋帝點點頭,看向眼前這個最懂自己,陪自己年邁的心腹公公:“畢竟,洵兒到底也是朕的兒子。”

從慶公公看過去,而后又垂下了眸:“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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