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牙單膝跪在她跟前,身后血光一片。
靈臺閃過一片清明,她想起了那個屏風后閑閑淡淡的一抹氣質,朦朦朧朧的茶香余煙里隱隱飄著幾分溫文爾雅之人。
朦朦朧朧若隱若現,時是屏風,時是珠簾,時是面具。她從未真正瞧過他長什么樣。
那個人,她只在記憶的鴻淵中幾次朦朧閃過他的身影,曾經她自負很了解他,縱然她從來都未曾真真正正瞧過他的臉。
她記得她問過他的名字,他說自己叫莫昱。她信了。
名人隱士平日里為掩飾身份更方便行走,未免真面目視人的,沽名釣譽之士居多,更何況昱先生這樣有真材實料,滿腹詩書之人。她似乎能理解他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又似乎從來都不曾了解她。
“娘娘,娘娘!”季牙喊了她幾聲,徹徹底底將她從朦朧而空白的一閃而過中喊過神來:“煜王殿下說,讓屬下務必守好娘娘,將娘娘牢牢護著。剩下的事情,請娘娘相信殿下。”
“什么意思?”她愣在原地許久,懷里卻依然擁抱這軀體逐漸冷卻的皇祖母。
季牙抬眼,眼下一向冷靜自持的煜王妃眼底赤紅,全身上下透著一股戾氣,怕是還未曾從方才太后娘娘被刺的情景里抽身出來恢復正常面貌,他一個舞刀弄槍的粗人,自知沒這個本事讓她緩過神來。
于是自己又認認真真地將方才的話復述了一次。
“煜王殿下說,請娘娘等他,他會給娘娘一個滿意的交代。”刀光劍影閃爍之下,季牙同她交談之時還要留意他們倆身后會不會有人偷襲,所幸此時邢塵也趕了過來,替她將指著她的幾道劍鋒擋了回去。
她本不需要他們二人如此奮力相護,可眼下自己萬念俱灰,除了皇祖母以外,再顧不上其他的。
她自當不愿意在此地暴露行蹤,又連帶一同連累自己身邊的邢塵和季牙兩個一起為他耗力,可若是要她放任皇祖母不管,她做不到。
“娘娘,娘娘!”季牙又替她擋了幾劍:“煜王殿下的人馬已然從山腳下攻上來了,若是娘娘再不走,就連屬下也擋不了多久的。”
不留神間,她瞧見季牙手臂上似乎不慎被劃傷了一刀,那一刀深得足見血肉,幾滴鮮血落在她身旁的茅草堆上,殷紅的血色將枯黃色的茅草染上了血意格格不入也十分詭異。
直到瞧見了季牙手臂上那顯而易見的傷痕,她才似乎如大夢初醒一般。
季牙說得不錯,若是她那便宜夫婿煜王殿下果真帶了人馬就要攻上姑蘇山,那她此處鬧得如此大的動靜恐怕頗為不妙。
方才安蕓兒見忽然而然闖入了大批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行人馬,立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現下怕是已經帶著救兵往此處趕。她若是再落入安蕓兒手中,安氏恨她恨得至深入骨,如何能夠輕易放過她。
“可皇祖母……”她有些糾結。
三兩色泥巴沾染臉頰的季牙說:“屬下會派人先行將太后娘娘的遺體安置妥當,萬不叫旁人對太后娘娘不敬,請娘娘放心。”
“那好。”她應了一聲,將懷中太后娘娘的遺體交給了季牙身邊的一個爪牙。
她料得不錯,方才安蕓兒一見形勢不妙已然急趕慢趕地重新朝此處搬救兵,方才被突如其來的季牙一行人嚇了一跳的安蕓兒缺缺然未曾想過,在那個時候竟然也會那么巧救了李輕舟一命,明明她的耳目說這幾日從沒有半點生人上山的。
搬了救兵,安蕓兒自然下一秒便奔向方才的地。可當她抵達此處時只見到滿地狼藉,滿目瘡痍,就連方才在她匕首刀刃下斷氣了的太后娘娘都未曾見著半點影子,哪里有什么煜王妃李輕舟?
安蕓兒鐵青著臉,自己心里早已咬牙切齒許久的李輕舟難得如此狼狽地落在她手里,還什么都做不了,別提她自個兒心里有多高興了。現下好不容易落到手里的肥肉就這樣消失不見,她心里自然極其的不平衡,換做是誰都會不平衡。
“搜!里里外外都給本小姐搜干凈了!哪個若是找到煜王妃李輕舟,本小姐鐵定重重賞他!生死不論!”
一聲令下,安蕓兒身邊帶著的一眾為數不少的救兵通通鉆進了營地里四處圍著的營帳,眼下自家老爺膝下僅僅只有這一個小姐,平時不知疼得和什么似的。如今安府老爺密謀叛亂,縱然現下禪位的圣旨還未曾下達,可救兵們心里都甚是清楚,眼下煜王不知蹤影,煜王妃又出現在營地附近還落入了自家小姐手里,大宋變天之日已然不遠。
既然是自家小姐的命令,做下人的自當全力以赴且無話可說。
一眾叛軍不守營地在營帳里東翻西找之際,卻只見安府如今唯一的小姐,方才還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安蕓兒,對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密林樹影處,若有所思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密林深處,月老廟內。
月色隱隱掛上了搬空,暮光正濃。
她正襟危坐在廟中一處大石頭上,眉頭微顰只冷冷地望著季牙的方向。
站在一旁依舊是兇神惡煞的季牙,越看越覺得不對勁,自家主子自從一進月老廟以來便一直拿這樣的眼光看自己。他覺得很是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半晌,語氣頗帶著些試探地開口:“娘娘……可是有何處受傷?”
她依舊望著季牙,眼眸犀利地質問:“你為何會在此地?”
“屬下……”季牙眨了眨眼:“屬下是接了我家先生之意。我家先生同煜王殿下是好友,先生和殿下均得知娘娘有危險,特意著屬下來護著娘娘。”
“哦?那么巧嗎?”
她挑眉,季牙見狀立刻單膝跪在她跟前:“屬下不敢有所欺瞞,若是娘娘疑心屬下,之后親自問一問我家先生亦或是煜王殿下,都是好的。”
季牙的樣子真誠至極,談吐說話間也同從前并無二致。一席解釋說辭也編排得似模似樣,按道理她本該全心全意地信他如今字字句句所言。
可她怎么就總覺得似乎哪兒有些不對勁?
她抬眼,月老廟門前外,邢塵從一眾守衛她的侍衛打扮之眾間走了進來。
“殿下,”邢塵說:“煜王殿下調了南郊大營的兵馬,同漠北南懷部的富時將軍一同,殺回了主營帳。”
她一喜,他果真沒有騙她。他果真,還是回來了。
“據屬下探聽消息上說,安呈矣被殿下斬首帳前,安氏一族均遭俘虜。”邢塵說:“后宮親眷已然全數救出,卻,卻絲毫未見安侍儀蹤影。”
她一驚。邢塵今日探聽出來的消息倒是一個好一個壞,惹得她一驚一乍又驚又喜的,心情實在安定不下來。
安蕓兒如今近乎于癲狂狀態,方才還親手刺死了太后娘娘,當之無愧是個危險分子。如今局勢方方分明,主營帳內的局勢好不容易被她那便宜夫婿稍稍掌握了一丟丟,卻獨獨走失了安府里最是危險的那個。
想到此處,她心里確確然放不下心。
“既然如今局勢已然明朗,那我們回營地與煜王會和吧。”
盡管如此她還是松了口氣。總算,這場戲也該落幕了。
腳步聲響在窸窸窣窣的密林間,暮色下,黃昏暗影搖晃中,她似乎又想起了前些天的那個晚上。
那時她還不曉得他究竟有個怎樣的后路,又該怎樣的安排。可她卻獨獨未曾為他考慮過,他這個夫婿煜王,是何等的一個人物?既然他選擇裝聾作啞放任安呈矣這件事情任意發酵,那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想要大宋皇位。如今大宋老皇帝年老體衰老態龍鐘,太醫早說過未必能再活個五年,大宋皇族子弟里,幾個皇子不是年幼就是不堪大任。縱然是天下的青年才俊都聚集起來,她那城府極深又極有手段的便宜夫婿搞不好還絲毫不放在眼里。
皇位這等東西,自當是他的囊中之物,她何來替他擔憂一說?
細細想來,她那一夜同他說的話興許有點過了。她現下還依稀記得星光下他眼底受傷得緊的形容,縱然只是淺淺淡淡的,也可能是她看岔的,可她確實是對他說了重話。
她覺得她很不應該。
走出了密林,果然看見營地外燈火通明,安府和契丹三部的部將全都撤離了姑蘇山,收押處理。取而代之守在姑蘇山營地外的,是遍地黑壓壓一圈一圈圍著的,人數上完勝契丹三部聯軍和安氏府兵的大宋南郊軍營人馬。
南郊軍營人馬,除去一大部分是同煜王打江山拼命過來的兄弟以外,個個都被訓練得以一敵十,是個實打實的鐵漢子。
步入主營帳,果真見著營帳里高高坐在上座的皇帝頻頻咳嗽著,身邊跟著千姿百媚猶見風存的綺華殿陪駕的張貴妃娘娘,正一下一下地拍著宋帝的背。張貴妃見著她進到主營帳里頭來時還愣了愣,似乎有些意料之外的形容。
“兒臣叩見父皇,張貴妃娘娘。”她一身方才才換上的月白衣裳,同主座上的人行了個禮,再到她一旁一身戎裝鎧甲,英姿颯爽的夫婿煜王:“臣妾見過煜王殿下。”
“起來吧。”她那便宜夫婿似乎見著了她松了一口氣,倒是宋帝開口:“朕聽聞煜王妃你舍身忘死,潛入營帳意圖勸說南懷部相助你勸降契丹三部?你有心了。”
“父皇謬贊,這些都是兒臣應該做的。”
她倒是不知道,如此隱秘之事本應該唯有她和已故的太后娘娘才曉得,如今宋帝倒也曉得了?她又一看,唔,那邊還坐著一個妖嬈嫵媚風韻猶存的,當時正恰恰好在皇祖母營帳內被拘留的張貴妃,怕不是張貴妃多這一回嘴的吧。
做了什么事她都不怕旁人說。可她既然開始做了,前頭做得何其順風順水還有皇祖母的族牌給她加持,眼看就要水到渠成就要勸服南懷部富時將軍助上她那么一助,可誰承想半路上殺出來一個安蕓兒攪和了她的好事,將她的一番努力都付諸東流水,還害了皇祖母丟了性命。
事情若是做成了倒是好,做不成還間接連累了皇祖母,她哪里還有這個臉面來邀功?
半晌,見營帳內眾人皆是默不作聲無言以對。倒是宋帝先行打破這份沉默,開口先咳兩聲:“安呈矣密謀造反,還聯合契丹三部叛亂,已經被我兒煜王誅殺帳前。可即便他千刀萬剮,怕是也難解朕心頭之恨哪!”又咳了兩聲:“母后死于亂臣逆黨之手,若是不詳加嚴查,朕如何能夠罷休?”
“今年的九月秋獵,好好的一個圍獵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宋帝哀嘆了幾聲,隨著喉嚨里發出來的哀傷和惋惜之情,三兩聲咳嗽應聲而下:“待母后守孝期滿,煜王你便著手審理此事吧。”
“是,兒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