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剛過,艷陽高照。芣苢苑外圍著的眾人卻好似感覺不到這日頭上有多么燥熱,黑壓壓的人頭里三層外三層地生生將芣苢苑四周圍成個水泄不通,圍得芣苢苑這里三層外三層都飄著一股刺鼻的汗臊子味。幾個時辰過去,倒是不見人頭越來越少,聞風趕來懷揣著一顆看熱鬧好奇心的下人女使們卻越來越多,都是伸長了脖子意欲探個究竟,場面實打實地熱鬧,煜王府里許久也不見得這樣熱鬧。
煜王妃領著白玨閣一行人趕到之時,芣苢苑里頭正往外傳出來些瓷器碎在地上的聲音,從里面還絲毫不避諱地傳出來一聲聲的叫罵聲,叫罵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粗鄙言語。
據亭秋口里道聽途說來說,自一個時辰酸辣魚方才擺上安侍儀的膳桌之時到現在,整整過去了一個時辰,安侍儀的怒火卻絲毫都沒有消上一星半點,喊打喊殺地非要將那小丫頭剝皮抽筋泄憤。
“亭秋,”她走進日頭下的芣苢苑:“著些人過來,將這些多事多心的下人都圍好了,記下姓甚名誰,均都罰俸半年以示懲戒。”
邢塵帶著幾個白玨閣里長得略有些兇悍的侍衛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給她開了一條足以行走過去的路。見煜王妃走進了這芣苢苑,芣苢苑外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的女使婆子下人們,都紛紛跪在地上,倒是跪得一地齊整。
“我自管事以來,定下的規矩自認為已經很是嚴謹。”她站在人前,不疾不徐:“不過王府里最忌諱多事多嘴的人。如此想來,既然各位看上去如此游手好閑,許是上面的人沒安排妥帖。既然如此,那全府上下,包括我,全加罰俸三月,以正視聽。”
在場跪在地上的女使下人們自然也沒想到自己不過順耳聽了這么一樁八卦,順耳得還惹得自家主母如此動怒,非要罰了全府上下一干人等,全無例外。可今日芣苢苑鬧的這么一樁事,大家也是自發圍觀自發擠著脖子聽一聽究竟的,堂下眾人雖然覺得此事自家主母罰得有些重有些不近人情,然嘴上終究還是不吭一聲。
邢塵和亭秋兩個停在芣苢苑屋外計量著懲戒的人數,畢竟今日圍在芣苢苑門口圍觀的人著實不少,統計起來有些費力且耗時。
芣苢苑外眾人皆是默不作聲,她帶來的好些人馬不時便把控了此前亂糟糟的局面。在眾人的側眼旁觀之下,她只身一人,不過攜了梳茶一個,走進了芣苢苑屋里。
“來人啊,還不給我拿刑具來?”半掩著的門透出幾聲哽咽,更甚的是安侍儀那氣急敗壞的,有些上火的聲音,透著一股囂張的氣焰堂而皇之地傳出芣苢苑。
“刑具是沒有,我倒是來了。”梳茶拉開外門,她緩步走了進去:“我今日一早進宮,方才回府。甫一回府便聽聞你這里鬧了不小的動靜,驚得全府上上下下的下人婆子都爭相趕了過來圍觀,心里也懷揣著一絲好奇便想著過來看看。”
“喲,小丫頭做了什么天大的禍事惹你不快,怎么讓人家跪著。”她作出一副驚訝狀,走上了主座:“瞧瞧,臉上還有一兩痕巴掌印,也忒嚇人了。”
她坐過去,梳茶很是艱難地給她找來了偌大的芣苢苑上上下下一個完好無損的杯具,并且很是艱難地找來了一壺完好的茶水,意思好似是給她煮茶。
安侍儀站在堂前,那張面容同她幾日前見到的那般精致嫵媚,楚楚可憐并無二樣。只不過衣衫凌亂了些,妝容脫落了些,連著早間梳好的發樣也散落了些。
安侍儀拖著一身狼狽的形容,倒是也未曾給她行禮:“這畢竟是妾身自己屋里的家事,娘娘何必連妾身屋里的事情也要插上一兩句嘴?徒增自個兒心煩?”
“我倒是也不想插手,也不想徒增心煩,”她啜一口茶,手指沿著杯沿磨蹭著:“不過我聽說,此事到底來說事關殿下子嗣,我作為殿下府里的正室娘子若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聾作啞,那豈不是失了正室娘子應有的責任?”
“這到底是不是殿下的子嗣,娘娘就如此篤定嗎?”安侍儀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地指著地上抽抽搭搭有一聲沒一聲哽咽的婢女:“說不定是這個小賤蹄子在外面和什么人行了茍且之事,為保自己的性命栽贓煜王殿下,妾身作為芣苢苑的主子,自然忍不了這等事情發酵下去,看我今日非打死這個小賤蹄子不可。”
此話才剛說完,安侍儀抬起手又要賞那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小丫頭一巴掌。她幾步走了過去,攔下了那呼之欲下的,絲毫沒有留一絲情面的一巴掌:“若這個孩子真是殿下的子嗣,真被你一巴掌拍死了,安侍儀難道可以擔下預測有誤的罪責嗎?你安家,難道可以擔下謀害皇嗣的罪名嗎?”
安侍儀的臉色一陣煞白煞白的,被她攔下的巴掌垂了下來。
“既然想不出來要怎樣回我的話,那就先不要說話。”她惡狠狠地瞪了那廂發絲凌亂,目光兇狠的安侍儀一眼,坐回了主座:“既然我在此處,你若從實招來,我自然不會讓你白白受這等委屈,自會為你做主。”
“若你遮遮掩掩,說話做事之間支支吾吾不愿同我交代清楚,方才你家主子說得一句話說得很好,左右這也不過是你們芣苢苑自己的家事,我本是做不了主的。”她一頓,一雙眼眸明如皓月:“我便將你交由你家主子處置,生死不論,你說呢?”
“奴婢,奴婢不敢對娘娘有半分欺瞞。”堂下,跪得一張臉縱橫著淚痕的小丫頭伸手抹了自己的臉頰,顫抖著身子垂著頭,一副深受驚嚇的形容。
“那便好。”她點點頭:“先說說你吧,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小丫頭朝她拜了一拜,顫顫巍巍地開口:“回娘娘的話,奴婢姓梁,閨名芙蘭,是,是我家娘子的陪嫁侍女。奴婢家住在梁州,十年前父母雙亡,被舅媽賣到汴京城里來為奴為婢的。”
“可有簽了身契?”
“回娘娘,奴婢是本家大娘子買過來的下人,自是簽了身契的。如今做了我家娘子的陪嫁,身契自然在我家娘子的手里。”
“既然是安侍儀的陪嫁侍女,那想必交情上來講,同安侍儀的交情也是非常人能比的吧?”她一頓,看向在一旁憋著一肚子氣的安氏:“做了天大的禍事,惹得安侍儀你,非要將自己從小玩到大的陪嫁侍女殺之而后快?”
安氏如今理虧,從她入芣苢苑以來被她噎回去那三兩句之后,便一直默不作聲在一旁憋著一肚子氣,冷言瞧著這想來與她自個兒不大對付的煜王府正妃娘娘,要如何將這一攤子亂糟糟的事收場。自家的陪嫁侍女,從小跟在她身邊伴她成長,伴她半生歡喜與悲傷,自己又如何能做到絲毫地不心軟?
可既然是自己身邊最親近之人,又如何能與自己的夫君行暗通款曲之舉,又先她一步懷上孩子?此時的恨意已然遠遠大于她們二人自小結下的主仆之情,她現在恨她恨得徹底,恨她恨得入骨髓,恨她恨得咬牙切齒。
“妾身以為,娘娘若是曉得了這樁事,也定會是站在妾身這一邊的。”安侍儀恨恨地望向她:“莫說這小賤蹄子肚子里懷的孽種究竟是不是殿下的,若果真如她口口聲聲這樣講,她一個賤籍出身的下人,何德何能夠得上生下殿下內庭里的第一個子女?”
“瞧你這樣說的,我倒是無所謂。”她啜一口茶,漫不經心:“不過若是照我的話說起來,不如先聽聽芙蘭怎么說。要懷上咱們殿下的孩子,也當有個像樣的機遇吧。”
“芙蘭,你說說。”她問:“你這腹中的孩子,是如何得來的?”
那顫巍巍滿身冷汗直流的小婢子芙蘭深吸一口氣:“回娘娘,是,是煜王殿下兩個月前來了咱們芣苢苑。那時,那時我家娘子不巧正來了小日子,無法服侍殿下。彼時娘娘方才嫁入煜王府,娘子從娘家帶來的肖婆子瞧見奴婢,覺得這大好的機會,萬萬不能拱手讓給……讓給白玨閣的大娘娘。奴婢橫豎也是芣苢苑自己人,于是才……才將奴婢給推了出去。”
這一席話一出,煜王妃臉上倒是波瀾不驚,一絲跌宕起伏的形容都未可見得。最先露出一點慌亂神色的,倒是那個那一日來了小日子的安侍儀,臉上的形容從一開始的難以置信到后來的恍然大悟到現下的羞憤難堪,倒是一派精彩得很。
莫說皇家,只要有些名望的高門顯貴普遍上其實都有這么個心照不宣的小心機。府里較為得寵的娘子抑或是小老婆們,為著鞏固這得來不易的恩寵,為著往后日子里能夠繼續享著原有的榮華富貴和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體面風光,便有個將自己最為信任最為貼身的丫鬟婢女推出去承寵的作為。一來這自家的婢女丫鬟知根知底的,身契又牢牢地握在自個兒手里,好擺布。二來這自家的丫頭什么時候都可拔掉換人,這府里上下也沒人有這個膽子敢置喙一聲。
這些個小心機,她作為從小浸淌著勾心斗角爭權奪利的局勢下的產物,自然清楚得很。
既然這事情真相呼之欲出,安侍儀自然羞憤得滿臉通紅,一張姣好的臉扭曲著說不出半句話來。那原本的罪魁禍首,看起來似乎便是芙蘭口中安侍儀陪嫁過來的老嬤嬤肖婆子,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直直給自家的主子磕頭認錯。
她細細想來,此事怕是這安侍儀直到現如今才琢磨清楚到底是個怎么一回事。按她往日的性格,若當真知曉此事,指使此事,又如何不想方設法也要弄掉芙蘭肚子里尚且未成形的孩子?非要等到如今懷的月份大了,瞞不住了才來動一尸兩命的念頭。
她深吸一口氣,做無奈狀:“既然事情已然到如今這般地步,這……未出生的孩子左右也是殿下的孩子,往后也要在我跟前教導。眼下殿下也不在府里,我作為府里的當家主母,不如就由我做主,將芙蘭收了,也好給殿下開枝散葉衍嗣綿延。”
“安侍儀,以為如何?”她看過去一臉鐵青,蒼白蒼白的臉色。唔,有些清薄的美人風情。
“收了?”安侍儀難以置信地笑笑:“那不知她一個下人出身的奴婢,應該怎樣受封,封了又該賜住何處?”話畢多了一頓:“如今我芣苢苑是容不下她的狼子野心了,難不成娘娘還想好人做到底,直接將人接到自個兒身邊照看?娘娘胸襟寬廣,能夠容得下一個賤籍出身的婢子同咱們二人姐妹相稱,妾身可沒這個度量。”
這一句話倒是惹得跪在地上那模樣算得上嬌滴滴的小丫頭一顫:“娘娘,奴婢不求什么名分,也不要用的好住的好穿的好。奴婢只求,只求娘娘允下奴婢,允下奴婢生下這個孩子。只要,只要娘娘應允奴婢所求,要奴婢為娘娘,為我家娘子做牛做馬,奴婢都絕無二話!”
“奴婢跪求娘娘,奴婢跪求娘娘!”小丫頭跪在地上,一下下地給她磕頭,模樣甚是可憐。
她于心有些不忍,趨身向前將她扶起來:“你如今身子不便,如何能拜我。左右你懷中的孩子是咱們府上的第一個孩子,這孩子的母親若是無名無分,于禮數本就也不甚合宜。”
“這樣吧,竟然我今日在此,你往后便是煜王府上后庭里的梁侍容了。”她想了想:“我記得,小院子南面有處荒廢許久的屋子,梳茶你著人去早日收拾齊整,若是都安置好了,梁侍容你便挑個良辰吉日,住進去吧。”
“是。”堂下,她的侍女梳茶,同方才新近從一個身別賤籍,終身為奴的下人升遷成這煜王府上排的上名號的侍容梁氏跪了一地:“謹遵娘娘教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