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鵝黃色常服,走進她第一次進的,她夫婿煜王的書房:“臣妾拜見殿下。”
據說曾經煜王那個最為寵愛的芣苢苑安侍儀娘子,剛入府之時,仗著一身寵愛又是煜王府里唯一的娘子便作威作福。正有一次借著給煜王送吃食的借口擅自闖進了煜王的書房。彼時書房的主人煜王也在,見來人竟然從未途徑傳召便擅自闖入,一時大怒,把堆著一臉笑意來的,自己的侍儀娘子給罵回了她的芣苢苑去。
雖然她覺得這個傳聞十分地不屬實,那安氏雖然真的是個狐假虎威不知天高地厚的材料,可如此冒犯煜王之舉,她看起來又聰明得很,又怎么會做。至于煜王,這廝想來也是十分寵愛安氏的,怎舍得將她一路罵回去。
唔,她覺得這些傳聞果然沒幾個可信的。
“王妃第一次來多禮了。”煜王指了指矮桌邊的一處塌上:“坐。”
她坐過去,瞥見桌子上堪堪放著一本書,眼睛一亮:“資治通鑒?是前朝司馬君實所著的那部資治通鑒?”
“王妃說笑了,本王這一生不過看過一部資治通鑒,哪里還有旁的?”他覺得好笑,眼前人盯著矮桌旁隨意放置的書,眼睛盯得都快發光了。
“早前便聽說前朝司馬光忠直且誠,在位數年一直直言不諱。前些年更是著了一本資治通鑒流傳,臣妾敬仰已久,不知能否,能否同殿下借一借此書?”她緊盯著手邊這一部書,饞得一再保證:“臣妾保證,臣妾只是借一借,拜讀完了立馬將書還給殿下。”
司馬光的政績和思想她雖然一介女流又是外邦人但也是清楚的。從前她便很是敬仰,畢竟北宋文人名士遍地,她一直尋思著找一日悄悄潛進汴京一睹文人名士的真顏。司馬光臨終前所著的這本《資治通鑒》她也是聽聞許久,今日在此處見到實在是十分地意外。
她這一番話說完許久,可眼前人卻默不作聲。她緩緩將眼神從那本將她饞得入神的書移開,卻瞥見眼前的,她的夫婿煜王正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她一頓,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方才,方才太過激動,有些失態了,望殿下恕罪。”
他不知覺地笑笑,這還是她嫁過來以來在他面前第一次有些突然地失態。
他覺得有些新奇。
“無妨,王妃若是想看,拿去就是了。本王也不過是閑來無事之時翻上那么一頁兩頁的。”他看向她身后端端站著的梳茶說:“替你主子斟茶,嶺南來的新品,本王想請王妃品一品。”
“是。”梳茶行了個禮,立刻便往她空空如也的茶杯里續了茶。
他啜了一口茶,說:“王妃今日過來,不會只是要同本王討書,再同本王喝上一杯茶的吧。”
“唔,這茶不錯。殿下眼光果然高雅。”她也啜了一口,茶香芬芳,初嘗有陣陣清香入喉,再嘗有些甘甜,但也甜而不膩,許是嶺南進貢的精品。
“本來臣妾在來的之前,想說這一趟是要來向殿下請罪的。”她緩緩開口:“不過臣妾在走來的路上又突然想,臣妾也沒有什么錯,何來認罪之說。但畢竟是殿下的寵妾,臣妾既然罰了,自然也是要同殿下報備一聲的。”
“哦?不知安氏是犯了什么,竟然惹得王妃動怒一場?”
“她雖然有些,呃,出言不遜嘛。可臣妾按理說是應該包容包容的,萬萬不可傳出去臣妾倒安了個善妒寡恩的名聲。可安氏說錯了話,我敲打敲打,小小罰她禁足半月。臣妾覺得,對她也沒什么不好。”
“哦,”他看向她:“本王既然將王妃娶進門,這內宅里的事情自然都是全權由王妃做主。可本王覺得,王妃這樣罰,倒是有些,不給本王面子啊。”
她抬眼,瞧見煜王眼眸中有戲謔的神韻。走下去拜一拜:“殿下若是覺得臣妾此舉有何處不妥,臣妾愚鈍,萬望殿下早早地告知臣妾。”
他又笑了笑,她這一番一驚一乍的樣子他看在眼底,竟然看得他覺得有些可愛。
“唔,王妃這樣罰,雖然情有可原,本王也沒道理事后為了一個小小妾室,又來責罰王妃。”他將她拉回塌上坐著:“不過安氏是本王的寵妾,同一般的貴妾不一樣。她偶爾有些任性胡鬧,但也畢竟只是小打小鬧,王妃多擔待一些。”
“臣妾自然會多擔待一些,安氏是長在殿下心尖尖上的人,臣妾往后若是遇見了一定繞著走,絕不面見。”
他又笑了笑,今日方才知道這丫頭原來脾氣也不小。他不過只是維護了安氏幾句,自覺也沒說什么特別過分的話,怎料到就被她火氣如此大地冷嘲熱諷回來。
他覺得,今日倒是他這二十幾年以來,過得十分歡喜的一日。
“嗯,本王的確是顧忌安氏要多一些。”他點點頭,故作認同:“不過我想,王妃秀慧其中,端立淑雅,自然也不會計較誰比誰更受寵的吧。”
“自然,自然是不會。”她瞪了身邊人一眼:“臣妾不過是想提醒殿下,今日安氏同臣妾說的是,安家作為殿下朋黨,在朝堂上對殿下助益頗多,又是殿下的親家這一句話,臣妾才罰她半月緊閉,思過反省的。”
“臣妾覺得,無論此事是真是假,若是傳進了旁的別有用心之人的耳中變了樣,恐怕會給殿下惹禍。”
要不是她如今嫁過來北宋,還堪堪嫁到了他的府上,她才不愿管這些亂糟糟的瑣事,惹來一大堆原本不該有的閑言碎語和無數人的冷嘲熱諷。
這一番買賣,何其虧本又何其無利可圖。
“那王妃覺得此事是真是假呢?”他看向她,眼睛里有些期待。
她也看過去,她覺得他這一問問得有些奇怪。現在重點根本不在她是否相信好嗎,重點在乎天下人覺得此事是真是假,在乎皇帝覺得此事是真是假。
“臣妾覺得,殿下不會做如此虧本的買賣。”她深吸一口氣:“我相信殿下,定是把一切都計算妥當,才會任由安呈矣如此算計殿下。可臣妾也覺得,殿下自身如何清白,在百姓眼里或者陛下眼里,或許不怎么重要。殿下有無朋黨有無反心才是最重要的,臣妾相信殿下沒有用,要天下人,要陛下對殿下堅信不疑才能有用。”
她這一番說得倒是很是掏心掏肺。她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吧,可現下眼前這人懷揣著什么樣的一番心思她倒是一點都看不懂。眼前這個人,她的夫婿,他的心思,她倒是一絲一毫都摸不清楚。
她覺得,既然她猜不透,看不懂,那索性一次過與他說明白。左右她一個外邦公主,本著和親之約為著家國和睦才勉為其難嫁過來的,若是他當真有個失算有個好歹,左右她也不是不能全身而退的。
那廂坐在她身邊的,她焦心的對象,她的夫婿正一本閑散地品茶,閑散地開口:“既然王妃信任本王,那王妃該知道,本王自然不會讓王妃涉險。”
“既然殿下信任臣妾,那有什么不能與臣妾說清楚的?”她接下他的話尾,有些氣憤:“殿下既然把臣妾當殿下的妻子,有什么是殿下不能告訴臣妾的?還是殿下覺得,自己寧可寵著愛著芣苢苑那個殿下心尖尖上卻處處帶給殿下禍端的人,也不愿于臣妾交心?”
她一驚,才發現自己今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竟然頻繁地失態又失禮,全無她從前的從容淡定。
“是臣妾失禮了,臣妾不該如此質問殿下。”她走下矮塌,行了個禮:“臣妾有失體面,自行回白玨閣反省。”
她今日的確很是失禮,方才那一番話也不知怎么就勾起來了她數十年都未曾被勾起來的火氣,言語失禮又毫無尊卑上下,實在有失她的身份和體面。
正要走出書房,卻聽見身后一直默不作聲的他突然開口:“朝堂上有些事情,本王會自行處理妥當,這些事情本就不勞王妃費心。王妃操勞府中大小事務已然忙不過來,本王又怎會做不顧王妃安危之事。”
方才那一下,他倒很是吃驚。他只覺得她會拿安氏這件事來勸諫他,讓他早日處置了安氏那一家子人,正一正他的清譽。安氏若再是放任不管,她只是擔心往后若是捅了什么簍子不好收拾罷了。
她一片為他,他又豈會不知。可他卻萬萬沒想到她卻會如此在意。在意她在他心中,他對她的看法,他看待她的分量。
他瞧見那個站在門口清瘦的身影,她腳步一頓,卻最后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這樣走了出去。
回到白玨閣水亭,她腦子里一片亂糟糟的煩人極了。
“娘娘。”水亭廳堂里,男子一身侍衛服飾等在矮桌前,看起來好似是等了許久。
“哦,邢塵。”她拍了拍胸脯,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方才我沒留神,竟過去了這樣久,勞你久等。”
“無妨,這本就是屬下應盡的本分。”
她坐過去矮桌邊,給自己倒了一壺茶,茶水雖然不似方才她在煜王書房里喝得那般好茶,拿來解渴平心靜氣也是足夠了的。
“你說你有十分要緊的消息,說說看。”
“是,”邢塵跪坐在她跟前,眼尖地瞧了眼四周確定沒人后:“煜王府內整肅得當,屬下只不過在白玨閣周圍安插了我們自己人,有的躲在暗處,有的在明處守著。定能將娘娘和白玨閣,守得同從前的長公主府一般緊密。”
“守衛的事情交給你我本就放心。”
“還有一事,”邢塵說:“汾州卓叔有消息傳來,說近來興州城倒是沒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倒是邊境……”
她一驚,生生將半口茶水噎進了喉嚨里:“邊境怎么了?漠北大軍又回來了?”
“不是,不是漠北大軍。”看著自家主子被自己的一句話嚇得,都噎到茶水了都,有些過意不去。
她伸手拍了拍胸脯,順一順氣:“那便好。你接著說,若不是漠北大軍,還有何人膽敢覬覦我西夏邊境。”
“也沒什么,”邢塵說:“就是卓叔傳消息過來,說是有不少人馬聚集在夏宋兩國之間的榷場,好似有些覬覦西夏南境邊防的意思。卓叔未免消息有誤,還特意安排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前往探勘,可殿下也知道我們汾州的手下,都是些勇武有擔當的人,可一批又一批的人馬,回來的卻只有惠桐一人。”
“你是說,派出去探查南京邊防和榷場的人馬,活著回汾州的只有惠桐一人?”她一驚:“雖然說你的身手始終在惠桐之上,可汾州能人奇才眾多,怎的,怎的就只有惠桐一人回來?”
“惠桐是帶著傷,喬裝成商販子才逃過一劫的。”邢塵一頓:“據說惠桐回到汾州后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性命,其他人,其他派過去的,都就義了。”
“你可問清楚究竟是何事?”
“惠桐說,她多方打探,耗盡了全身之力才曉得,那些人馬,竟然是為數不少的宋軍,齊聚榷場意圖謀我西夏南京邊防。”
“宋軍?”她一驚:“怎么會?我這幾日住在煜王府上,可從未見得他有舉兵意圖侵犯南境之舉。”
“惠桐說,那些人馬雖然穿著的是宋軍的軍服,可沒有一個是佩戴軍令牌的。屬下覺得,此事甚是有蹊蹺,娘娘可要屬下前往勘察一番?”
“怎么可以,邢塵你若是走了,誰來護著娘娘平安?”梳茶煮茶的身影一頓。這些事情她本來就不懂,往日里自家娘娘同邢塵商議這些大事小事的時候,她若是不在便沒什么,若是在也絕不做聲。
可如今邢塵若是真的前往南邊親自勘察了,又叫哪個守好娘娘?
“惠桐那樣的身手,尚且被逼得傷痕累累,若我隨便派一個探子前去,豈不是要他去送死?”煜王妃想了想,最后還是點點頭:“無妨,左右我這邊你也安排得差不多了。有他們在我也出不了什么差錯。你早日啟程,務必探清前因后果。”
“是。”邢塵拱手抱拳。
“邢塵,”她心里有些亂,叫住了就要幾步走出水亭的人影:“務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