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這么一鬧,高太后一回到宮中,就著手頒布了賜婚冼樂君主的懿旨。
彼時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她還在漱玉齋里同昱先生品茶,宋軍此次相助,雖然昱先生不愿多說,但是傾陽長公主自然心里曉得定是此人向煜王進言,編造了一大撂宋軍相助大夏擊退漠北大軍有如何如何的好處,才有這漠北大軍恰到好處的救援。
她心里曉得,已經將此時擱在心頭上擱了許久。甫一回城,自然是要好好收拾收拾到漱玉齋謝他的。
消息到漱玉齋的時候,還是昱先生貼身的,那個容止一個打不過的侍衛季牙來報的,說是太后娘娘千挑萬選,最終挑中了興州城里瑤太妃的親兒子九桓王李乾晟成了一樁美事。
對冼樂郡主而言,這一樁婚事顯然是高攀,九桓王是皇親貴胄,雖然只是一介親王,但宮里瑤太妃與高太后交好,在西夏皇城里面,明顯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頭一份尊貴。往往親王正妃的位子都是用來娶的和親公主,冼樂郡主無論家世如何顯赫,肅國公府往后也回不到之前的榮光,嫁過來做了王妃,委屈的自然是九桓王。
傾陽長公主原本還存有一絲絲的擔憂,擔憂說高太后腦子一靈光一精明不過小小賜給冼樂郡主一個側妃之位,這樣對九桓王,對冼樂郡主才最是恰當的安排。怕是太后自己也曉得是自己害了肅國公一家,有心想要補償補償肅國公唯一的丫頭吧。
從消息傳來到她細細想來,眼前的素衣男子似乎依舊氣定神閑地在屏風后煮茶。她問:“先生有何良策?”
“良策倒是沒有,”昱先生說:“我不過偶然之間曉得,九桓王似乎對這冼樂郡主的印象很是不好。說是九桓王嫌冼樂郡主脾氣不好,又很是懂得巴結太后,說他想娶得的正妃千千萬萬都不是那個樣子的。”
“這個消息,還似乎傳進了冼樂郡主的耳中。倒是不知道冼樂郡主何時打定了主意,非要嫁給九桓王。”昱先生嘗嘗清茶:“殿下不喜歡這茶的味道嗎?”
“唔,不是。”她方才不過是在想事情,沒想到自己少喝了幾口茶眼前的人隔著屏風都能注意得到。她只是有些意外,昱先生消息也未免太過靈通,著實將她嚇了一跳。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他都曉得一清二楚,這情報網真真有些嚇人。
“這是上好的碧螺春,我的人從江南采買回來的,”昱先生說:“若是殿下喝著還喜歡,臨走之前帶一些回去吧。”
方才在想事情,自然沒有細細品嘗。她緩緩拿起茶盞,這茶香倒很是不一般,她一向不喜歡香氣濃郁的茶,可品下去太過清淡的,她也實在不是很喜歡。眼下這茶的風味倒很是獨特,初初嘗一口的時候有些苦甘,再嘗幾口又回味無窮。
“話說回來,”昱先生說:“冼樂郡主雖然身份不算貴重,到底也是忠臣之后。這樣的人配給九桓王,是有些如虎添翼。再且,肅國公是朝廷上為數不多的武將,軍營里也有自己的一番勢力。如今肅國公府只剩一個孤女,如此孤女還去了九桓王的王府做了九桓王的王妃,殿下怕是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吧。”
她嘆了一口氣,實話實說:“何止不安,本來我還想尋個錯處直接將他貶黜,如今怕是萬萬不能了。”她輕輕苦笑了一聲:“若是我真的如此做了,恐怕會落個為難忠臣之后的詬病吧。”
“其實也不是全無辦法,”屏風后面飄來陣陣茶香,昱先生的聲音在茶香幽幽后響起:“九桓王在浮苣樓有個情深意切的紅顏知己,雖然身份上不了臺面,但是心意卻很是赤誠很是日月可鑒的。”
“浮苣樓?”傾陽長公主一驚:“依照本朝律法,朝廷大臣和有實職的皇親貴胄都不能去青樓的。先生是說,九桓王如今代管軍營還流連青樓?”
她笑笑,九桓王心思彎彎繞繞的,怎么會不知道違背朝廷律法是什么樣的后果:“不可能,九桓王也算是我半個弟弟,我這半個弟弟是什么心性我這個同他往來不多的姐姐都知道。這種損人又不利己的事情,他李乾晟是萬萬不會做的。”
昱先生一愣,笑了笑:“情之一字,殿下怕是未曾好好參參吧。”
“先生是說,”傾陽長公主一頓:“先生是說,九桓王對這青樓女子,是動了真情?”
昱先生又輕啜了一杯茶,這慢條斯理的模樣倒是一點都不急:“早前,殿下還剛剛回興州城處于百忙之中的時候,陛下似乎有一次瞞著殿下召九桓王殿下進了宮,好生訓斥了一番。那一日,好似恰逢九桓王亡妻的忌辰,陛下召九桓王殿下進宮的時辰恰恰是祭祀的時辰。”
亡妻?唔,這九桓王還似乎真的有個不久前剛剛過世的側妃。九桓王的這位側妃,身份倒是不高,可母家是瑤太妃的表親,從小一直與九桓王長在一處,是個實打實的青梅竹馬。原本呢,這個身份能提上王府便已經算是抬舉了,瑤太妃母族在朝堂上一向不是很有實權,是以前些年,先皇才一直對同是他親兒子的九桓王冷落了一番。
可據說九桓王對他這位遠方表妹,倒是情深義重得很。當初無論說什么都要娶她為妃,還是他母妃勸說了許久才封了個側妃之位。
可他這位側妃的身子一向不是很利索,前些時日大病了一場就撒手人寰。還聽說九桓王為此郁郁寡歡了很長一段時日。
也難怪,先前的側妃如何蕙質蘭心如何善解人意,也不過位列側妃罷了。如今冼樂郡主不過仗著自己的郡主之位和顯赫的家世,便輕而易舉地坐了個正妃之位,難怪九桓王如此不喜歡她了。
“可九桓王如此情深義重,又怎么會移情一個青樓姑娘?”傾陽長公主笑笑:“先生的消息怕不是不靈通了吧。”
昱先生頓了頓:“你可知道這青樓花魁長得像誰?”
“像誰,總不會同他死去的側妃,長得一模一樣吧。”她覺得有些好笑。可話音落下后,屏風后面的人影卻沒有回她的話。
莫不是……她有些驚訝:“不是吧,真和他的側妃長得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倒不至于,”昱先生說:“很像倒是真的。我親自去看過,長得的確有七八分相像。”
“先生,親自去浮苣樓看過?”她覺得有些好笑,嘴角旁有細細的笑聲傳出來。
如此正人君子,也不過是個披著人皮的色中惡鬼罷了,還真是沉痛的世道啊。
“嗯哼,”昱先生清了清嗓:“我以為,我如今為殿下做事,殿下也不會不知道妓館茶樓什么的地方,是情報聚集之地吧?”
“我自然曉得。”她覺得心情甚好,先前逗了逗一身板正的公孫遲朔,如今又逗了逗一臉正經的昱先生,她覺得今日的天氣也極好。
昱先生遠遠從屏風后隱隱看著眼前的人明媚地笑,自己嘴角也不知覺牽起一抹弧度:“這件事殿下就不要管了,左右殿下出面也不是很順理成章。”話畢還補充:“放心吧殿下,我不會讓殿下失望的。”
她起身,朝屏風后的身影拜了拜:“那就有勞先生了。”
順道順走了一排茶葉。
回到傾陽長公主府中,昨晚回來的時候已經夜神,她也沒什么心情和精力去瞧瞧闔府上上下下這些天她不在府中有沒有什么變化。
昨夜里她攜邢塵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梳茶坐在她的房中熏著藥熏,甚是出神。看到她的那一瞬間直接撲了上來抱著她哭了一晚上,最后還是靠在她的床邊睡著的。
“奴婢決定,從今往后奴婢要好好守著殿下,不會再讓殿下涉險。”今日早晨,梳茶頂著一臉紅腫的眼睛舉著小拳頭很是上進地同她承諾。
她今日從漱玉齋回府后便是看到這樣的情景。梳茶很是勤奮地掃掃了她的屋子后便吩咐一群小婢去掃掃院子。要知道,往日這些事情,這小丫頭可是一概交給亭秋去管的。
“殿下回來啦,”梳茶看見她一進門便迎了上來:“殿下餓不餓,渴不渴?可要小憩一會兒?”
邢塵似乎覺得有些好笑,便在她身后打趣:“你啊,幾日不見倒是便殷勤了很多。”
“從今往后,殿下的事就是奴婢的事。”梳茶很是驕傲地說:“殿下的屋子奴婢早早地就收拾好了,旁人來收拾奴婢不放心,今早殿下一踏出府門,奴婢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打掃了一遍,可干凈了呢。”
“是嗎?”傾陽長公主笑笑。這丫頭幾日不見,是長進了不少。
她穿過門廊,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亭秋倒是管得很好,這幾日不見也沒有亂套。她本就很是放心。
“梳茶,春節還沒有過去,你著幾個小廝把紅燈籠掛回去吧,我瞧著喜慶些。”她說,悶廊上本該掛著的紅燈籠在她出城那一晚便被撤了下來:“這些天倒是苦了你們牽腸掛肚的,恐怕從我出城那一日起,便日日忐忑著的吧,是不是連白燈籠也準備好了啊。”
她的語氣輕松,左右她如今毫發無傷地回來了。府上上至管事下至門房小廝,這些日子也真是苦了她們了。
她穿過門廊,回到房中。
“殿下,屬下打聽清楚了,太后娘娘之所以會去護國寺,原本也是沒有疑心的,”邢塵坐在她跟前:“太后娘娘原本是為了打聽殿下這些年在護國寺的情況才會過去,倒是太后娘娘這次派去的人派的頗有些頭腦,是張嬤嬤親自過去的。”
“殿下已經安排好的事情,自然是沒有被查出什么來。”
她掏出剛剛在漱玉齋崇陽樓閣昱先生處順回來的幾包茶葉,著了梳茶搬來個茶壺煞有其事地煮著。
煮茶要花費太久,一向都是她讓梳茶他們先前早早地就煮好,她等著品就好了。但這不是剛剛順走不少好茶嗎,自然是要帶回家自個兒嘗嘗。
“你去同容止說說,那件事,應該是可以提前完成了。”她手里倒騰著茶葉,熱水在火盆上已經煮沸了。
“殿下想好要怎樣開場了?”
“還沒,”傾陽長公主說:“但是也不急,等時候到了,自然會有人幫我們一把的。”
“你同容止說說,那件事,無論如何從他的口中講出來,要比從我口中講出來要有用許多。讓他好好準備,”她抬眼,黑白分明的眸中多了一絲一點復雜:“畢竟,他來我府上,也是想要看這一天的,不是嗎?那是我們兩個的夢想。這許多年,這么久,終于要到頭了。”
記憶中的人影,那么多個,卻都很是模糊。曾經本應與她最是親密的人,她的人生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樣,沒有歡笑與愛,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她一個大夏長公主,甫一出生便沒了娘親。那一年,她失了娘親,失了身份,失了名字,被棄之敝履般拋棄到與宮城遙遙相望的護國寺。十七年間,她從未離開過那個地方。若她是生在平常的人家,自然可以幸福快樂地成長,再嫁個如意郎君。
可她生在仇恨之中,被毀于猜忌之中。十七年,多少個日日夜夜,她會討回來,為她的娘親,為她的身份,為她這十七年來所受過的,大大小小的苦楚。
火盆上煮著的茶燒了開來,院里的白雪已經退去。枝丫上露出一點點紅梅,很是可愛。這座深深切切的府門之外,多少人想要探進來,可沒人知道,她又有多想要探出去。
朝花夕拾,葬入塵土。